长乐宫暖阁内。
李承隆眼中复仇的火焰被强行压下,化作不甘的焦躁在瞳孔深处跳跃。
吕娥凤眸低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扶手,权衡着每一步棋的风险与收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时间冻结时——
“报——!”
一声凄厉而仓惶的呼喊撕裂了殿内的死寂。
一个鬓发散乱、官帽歪斜的太医连滚爬爬地跪在了长乐宫大殿门外。
“太……太后!陛……陛下!”
太医的声音带着哭腔,“张……张老大人他……他……快不行了!”
轰——!
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殿外压抑已久的火山!
“张老大人——!”
“霍莽老贼逼死忠良——!”
“苍天无眼!请陛下、太后为张老大人做主啊——!”
“清君侧!诛国贼!就在今日——!”
悲怆的哭喊、愤怒的嘶吼、绝望的控诉。
如同滔天巨浪,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长乐宫厚重的殿门。
原本跪地请愿的宗室勋贵和清流官员们彻底沸腾了!
张元正这位三朝元老、清流领袖的垂危,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克制彻底点燃。
有人以头抢地,额角鲜血淋漓。
有人捶胸顿足,目眦欲裂。
更有人拔下头上的玉簪、手中的笏板,指向相府的方向,发出泣血的诅咒!
整个长乐宫外,群情激愤,如同即将喷发的熔岩,要将这深宫的虚伪与压迫焚毁殆尽!
吕娥猛地从凤榻上站起,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
只剩下一种被巨大冲击后的煞白与一丝凝重。
她看向范尚,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范尚说的“火候”,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被张元正的性命点燃了!
“备……备驾!”吕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迅速被皇太后的威仪压下,变得斩钉截铁,“哀家与皇帝,即刻前往张府,探望张老大人!”
李承隆早已按捺不住,他猛地攥紧拳头。
眼中是少年人难以掩饰的悲愤与即将喷薄而出的冲动,“母后!霍……”
“皇帝!”吕娥厉声打断,凤眸如电般扫过李承隆,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她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却字字千钧,“张老大人为我大燕鞠躬尽瘁,如今病危,你我母子,理当前往探望,以慰老臣之心。其他事……容后再议!”
她刻意加重了“探望”二字,目光再次掠过范尚。
范尚心领神会,深深垂首。
他知道,吕娥这是要去演一场至关重要的大戏。
这既是安抚沸腾的民意,更是往霍莽那口名为跋扈的油锅里,狠狠浇上最后一瓢滚油!
“起驾——!”王德全尖利的嗓音响起。
吕娥在李承隆和范尚的虚扶下,疾步走出暖阁。
殿门打开的刹那,宫外山呼海啸般的悲愤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掀翻。
吕娥身形微微一顿,脸上适时地浮现出巨大的悲痛与不忍,她甚至抬手,用凤袍的广袖轻轻拭了拭眼角。
那里或许并无泪水,但姿态足以让无数双眼睛看到。
“诸位爱卿……”吕娥的声音带着哽咽,清晰地穿透喧哗,传入每一个激愤的官员耳中,“张老大人之事,哀家与陛下……心如刀绞!此去张府,定当……定当竭尽全力!尔等拳拳之心,哀家……知晓了!”
她没有承诺任何具体行动,却将知晓二字咬得极重。
如同一颗定心丸,又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投向了干柴。
在无数双饱含血泪与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吕娥母子登上凤辇龙舆。
在禁卫的簇拥下,带着沉重肃杀的气氛,迅速驶离长乐宫,朝着宫外张府的方向而去。
范尚紧随在龙舆旁侧,眼角的余光扫过宫墙上翻滚的乌云。
这场由张元正之血点燃的大火,终于开始燎原了。
未央宫·皇后寝殿。
霍青鸾的寝殿如同一个华美的冰窖。
“娘娘……”殿门外,传来贴身宫女春桃小心翼翼、带着哭腔的呼唤,“太医……太医那边又派人来问话了……张……张老大人的脉象……更微弱了……怕是……怕是……”
后面的话,春桃不敢再说下去。
霍青鸾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她扶住冰冷的窗棂,才没有瘫软下去。
张元正……快不行了!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她闭上眼,绝望与恐惧,滑过冰凉的脸颊。
这深宫,如同巨大的囚笼。
而她这个霍家女儿,除了眼睁睁看着家族滑向深渊,还能做什么?
皇帝是仇雠,太后是敌手,父亲……是正在自掘坟墓的狂人。
偌大的宫廷,冰冷刺骨,竟寻不到一丝可以依靠的暖意,一个可以倾诉的角落。
只有窗外那越来越微弱、却越来越执着的悲愤呼声。
如同丧钟,一声声,敲在她灵魂深处。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被自己掐出的深深血痕。
眼中最后一点属于霍家女儿的光,彻底熄灭了。
相府,书房。
与长乐宫外的喧嚣、未央宫的冰冷形成巨大反差,这里的寂静下涌动着更令人心悸的暗流。
“相爷!”
一名黑衣护卫快步闯入,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张府那边传回消息,张元正已是弥留之际,气若游丝!太医说……怕是撑不过今夜了!”
霍莽端坐在紫檀大案后的身影猛地一僵,握着参茶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早料到张元正年事已高,经此一激恐怕难撑,但消息来得如此之快,仍让他心头沉了沉。
“还有呢?”霍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长乐宫那边动了。”护卫继续禀报,“吕太后带着小皇帝,已经起驾前往张府探望,随行的还有范尚和禁军统领。宫外那些宗室和清流还在跪着哭喊,看样子……是要借张元正的死做文章。”
“做文章?”霍莽嗤笑一声,将参茶重重顿在案上,茶汤溅出少许,“一群只会摇唇鼓舌的酸儒,以为靠几滴眼泪就能撼动老夫?”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吞噬整个书房。
“废物!”霍莽一脚踹翻案前的矮凳,眼中寒光暴涨,“张元正死了正好!省得留在朝堂上碍眼!但谁要是敢借他的尸身兴风作浪,老夫就让他跟着一起埋进棺材里!”
黑衣护卫头埋得更低,不敢接话。
霍莽几步走到悬挂的北境舆图前,“传令北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着令青龙,整肃军备!把北境的篱笆,给老夫扎得死死的!一只苍蝇也不许乱飞!”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再给京城巡防营下令,即日起加强戒备!尤其是张府周边和宫门要道,凡有聚集闹事者,格杀勿论!”
“是!”护卫领命,迅速退下。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霍莽一人。
他缓缓坐回书案后,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北境军报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纸张边缘。
张元正的死,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吕娥这时候亲赴张府,明着是探病,实则是要将霍莽逼死老臣的罪名坐实。
这群宗室和清流,怕是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霍莽端起参茶,送到唇边,却久久没有饮下。
那浑浊的茶汤里,仿佛倒映着张元正呕出的那滩刺目鲜血。
他冷哼一声,将茶盏重重放下。
想借一具尸体扳倒他?
太天真了。
他霍莽能走到今日,靠的从来不是清誉,而是刀枪!
只要北境在手,京畿兵权在握,别说一个张元正,就是再来十个八个,他也照接不误!
只是……那个范尚。
霍莽的眼神骤然变得阴鸷。
这一切的推波助澜,背后定然少不了这阉竖的影子。
等料理完眼前的烂摊子,他会亲自让范尚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