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相府书房，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掌控一切的寂静。

    霍莽并未更衣，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无上权位的紫色蟒袍，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

    案上，一方沉重的虎钮玉印压着几份边关刚到的加急军报。

    他端起参茶抿了一口，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不了眉宇间那层冰冷的阴翳。

    “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他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震得侍立两侧的心腹幕僚心头一凛。

    他目光扫过下首几位惊悸的官员，那是今日在朝堂上鼓噪最凶的霍党骨干。

    “张元正那个老匹夫，自己一口气上不来，倒成了他们攻讦老夫的由头？”

    霍莽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弧度，带着刻骨的讥诮，“安郡王那老棺材瓤子，领着几个不成器的宗室，跪在长乐宫外哭丧？呵，好大的阵仗！”

    “相爷息怒！”兵部左侍郎钱庸，连忙躬身，“宗室勋贵与清流合流，声势确有些……骇人。那安郡王言辞激烈，直指相爷……”

    “指什么？”霍莽猛地抬眼，目光如刀，“指老夫当殿动武？还是指老夫逼死了张元正？证据呢？张元正自己急火攻心，吐血而亡，与老夫何干？至于那些武士……”

    他冷哼一声，“老夫身为辅国大臣，见奸佞盘踞君侧，意图祸乱朝纲，挺身而出，拨乱反正，何错之有？陛下年幼，太后妇人之仁，老夫不行霹雳手段，难道坐视阉竖坐大，危及社稷根本？”

    他声音陡然拔高，“老夫一生行事，俯仰无愧天地，无愧先帝托付！些许流言蜚语，些许宵小鼓噪，就想撼动老夫？痴心妄想！”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霍莽沉雄的声音在回荡，压得人喘不过气。

    “相爷明鉴！”另一位幕僚硬着头皮开口，“然则……今日朝堂，陛下最后那番誓言，还有安郡王等人的决绝姿态，恐已传遍京城。若放任不管，恐……恐有损相爷清誉，动摇人心啊。”

    “清誉？”霍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夫的清誉，是提着脑袋在先帝微末时拼杀出来的！是殚精竭虑，将这风雨飘摇的大燕治理成今日府库充盈、四境晏然换来的！是靠这些实实在在的功勋垒起来的！岂是几个磕破头皮的酸丁、几个倚老卖老的宗室能诋毁的？”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整个书房。

    他踱步到悬挂的巨大北境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标注着朔风关的位置。

    “传令北境！”霍莽的声音斩钉截铁，“着令青龙，整肃军备，严查关防！所有粮秣转运、军械调配，一律加倍核查！凡有懈怠、推诿、甚至暗中勾连者，无论官职大小，先斩后奏！给老夫把北境的篱笆扎得死死的！一只苍蝇也不许乱飞！”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划过广袤的草原和险峻的关隘。

    最终停在标注着龙骧、虎贲等几支绝对忠诚于霍家的精锐番号上。

    “告诉他们……”霍莽的声音低沉下去，“京城有老夫坐镇，天塌不下来！让他们把眼睛给老夫擦亮了，把刀给老夫磨快了！谁敢在这时，在老夫的根基之地兴风作浪，动什么歪心思……那就让他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我霍家军的刀快！”

    “是！”钱庸等人精神一振，齐声应诺。

    相爷的杀伐决断，永远是他们的定心丸。

    北境稳如磐石，霍莽的腰杆就永远挺直。

    至于京城这些哭哭啼啼的忠臣？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过是几声无力的犬吠。

    霍莽转过身，重新坐回书案后，脸上已恢复了那种睥睨一切的沉稳，“至于宫里那个跳梁小丑范尚……蹦跶得够高了。等这阵风头过去，老夫自会腾出手来，把他和他那劳什子中厂，连根拔起！让他知道，奴才就是奴才，爬得再高，摔下来也只会粉身碎骨！”

    他拿起一份北境军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上面的数字，仿佛京城的风波已不值一提。

    书房内只剩下他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烛火偶尔爆裂的轻响。

    这里依旧是那个掌控着大燕命运的中枢。

    霍莽的自信，如同北境巍峨的群山，沉雄而不可撼动。

    ……

    未央宫深处，皇后的宫室，却弥漫着与相府截然相反的冰冷死寂。

    一只上好茶盏，从霍青鸾颤抖的手中滑落，“啪”的一声脆响。

    “娘娘息怒！”贴身大宫女春桃脸色煞白，慌忙跪地收拾。

    “滚出去！”霍青鸾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胸膛剧烈起伏，凤眸中燃烧着一丝深不见底的恐惧，“都给本宫滚出去！”

    春桃和其他几个侍立的宫女吓得浑身一抖，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紧紧关上了殿门。

    偌大的寝殿，瞬间只剩下霍青鸾一人。

    她踉跄几步，扶住冰冷的雕凤鎏金柱，指尖用力到发白。

    父亲……父亲他竟敢在朝堂之上，调动武士，当殿拿人！

    逼得三朝元老张元正……呕血昏迷！

    那喷溅的鲜血，透过宫人惊恐的描述，仿佛就在她眼前炸开，灼烫着她的神经。

    “疯了……他真是疯了！”霍青鸾喃喃自语，声音带着破碎地哽咽。

    这哪里还是那个在她幼时教她骑马射箭、运筹帷幄的父亲？

    这分明是将整个霍家架在天下人的口诛笔伐之火上烤！

    “清誉……功勋……”霍青鸾惨笑一声，“他口口声声的功勋清誉，就是用殿前武士的刀戟来捍卫的吗？就是用逼死老臣的鲜血来染红的吗？”

    更让她感到彻骨寒意的是皇帝……还有太后！

    今日长乐宫外，宗室勋贵和清流官员跪地请愿，声泪俱下。

    霍青鸾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范尚！

    他不是父亲的人么？那父亲为何在朝堂要拿下他？

    这个人，太危险，也太……难以捉摸。

    他就像深宫里最不可控的一股暗流，搅动着本就浑浊的漩涡。

    她仿佛看到，父亲正一步步踏入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而引路的，正是他自己那膨胀到极致的傲慢和怒火。

    霍家这艘看似坚不可摧的巨舰，正在驶向布满暗礁的怒海！

    她走到紧闭的雕花长窗前，猛地推开。

    深秋傍晚的冷风灌入，吹得她凤袍猎猎作响，也吹得她头脑一阵刺痛的清醒。

    宫墙之外，暮色四合，沉沉地压着这座巨大的牢笼。

    远处，似乎还隐隐传来宫墙外请愿人群未曾彻底散去的悲愤呼声，微弱，却如跗骨之蛆。

    霍青鸾望着相府的方向，那里有她血脉相连的根。

    而她自己，这个被强行推上皇后宝座的霍家女儿，被困在这深宫之中，又能做什么？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皇帝是仇雠，太后是敌手，父亲……是正在自毁长城的狂人。

    偌大的宫廷，竟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可以倾诉的角落。

    霍青鸾闭上眼，任风吹乱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