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暖阁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殿门紧闭,隔绝了外面震天的哭喊与请愿声。
“请陛下、太后为张老大人做主!严惩奸相霍莽!”
“霍莽跋扈专权,逼死忠良,罪不容诛!”
“宗室勋贵,与霍莽势不两立!请陛下下旨,清君侧,诛国贼!”
李承隆在殿内焦躁地踱步,年轻的脸庞因激动和愤怒涨得通红。
他几次冲到紧闭的殿门前,手都按在了门栓上。
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接受那山呼海啸般的请愿,下达那道他梦寐以求的旨意!
“够了!”吕娥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端坐在凤榻上,脸色同样不好看,张元正当殿呕血、生死未卜的景象犹在眼前。
她看向一直沉默立于角落阴影中的范尚,“范尚,你不是说,时机提前到了么?”
李承隆猛地停下脚步,也急切地看向范尚,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是啊!外面跪着的都是朕的叔伯兄弟,是朝廷的忠臣!这是天赐良机!只要朕现在出去,振臂一呼……”
“陛下!”范尚的声音不高,“时机是到了,但火候……还不够。”
“还不够?”李承隆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焦躁,“外面跪了半个朝廷!安郡王叔公都气得咳血了!这还不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霍莽把刀架到朕和母后的脖子上吗?!”
吕娥也蹙紧了眉头,凤眸审视着范尚,“范尚,哀家需要你的解释。这火候,究竟缺在何处?”
范尚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缓缓移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内外喧嚣的沉重殿门。
殿外的哭喊、控诉、愤怒的誓言,透过厚重的门板,依旧清晰可闻。
李承隆顺着范尚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紧闭的门。
“师傅……你是嫌外面的人……闹得还不够大?还不够……决绝?”
李承隆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性的顿悟,眼神里的急躁被一种奇异的、带着狠厉的冷静所取代。
范尚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颔首,“陛下圣明。”
李承隆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兴奋和某种被点醒的刺激感冲上头顶。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龙袍,大步走向殿门。
“开门!”李承隆沉声道。
殿门被侍立一旁的雪鸢无声地拉开一道缝隙。
外面刺眼的阳光和更加汹涌的声浪瞬间涌入。
李承隆并没有走出去,只是站在门槛之内,面对着台阶下跪伏一地的宗室勋贵和清流官员。
“叔伯们!爱卿们!”李承隆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哽咽和无奈,清晰地传了出去,瞬间压住了部分喧哗,“快快请起!朕……朕都看见了!张老大人之事,朕心如刀绞!”
他抬手,似乎想搀扶最前面的安郡王李泓,却又无力地垂下,“霍丞相……霍相他……是两朝元老,定策元勋!今日之事,或有误会……张老大人年事已高,急怒攻心……朕,朕亦痛心疾首!”
这番话说得极其艰难,充满了被强权压迫的无力感。
“陛下!霍莽当殿逼杀老臣,证据确凿,岂是误会?!”
“陛下!霍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今日不除,必成大患啊!”
“陛下!难道要坐视霍莽屠戮忠良,动摇国本吗?!”
李承隆的话非但没有平息众怒,反而如同在烈火上浇了一瓢热油。
安郡王老泪纵横,捶胸顿足,“陛下!您看看元正公吐的血!那是忠臣的血啊!您若再犹豫,下一个吐血的,就是老臣!就是这满朝尚有热血的臣工啊!”
几个年轻的翰林更是激愤,嘶声力竭,“陛下!臣等今日跪死在这长乐宫前,也要求一个公道!求陛下诛杀国贼,以正朝纲!若陛下不允,臣……臣愿血溅丹墀,以死明志!”
“臣等附议!愿以死谏君!”一群人跟着磕头,悲壮惨烈之气弥漫开来。
李承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摇晃,声音哽咽,“朕……朕知道了!朕知道了!诸位叔伯爱卿的忠心,朕……铭感五内!朕定当……定当深思!绝不会让忠臣之血白流!绝不会让社稷倾危!请……请诸位先行回去,保重身体,容朕……容朕与母后……商议万全之策!朕……朕向列祖列宗起誓,必不负尔等所托!”
他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踉跄着退回殿内。
雪鸢适时地关上了殿门,再次隔绝了内外的喧嚣。
但在殿门合拢的刹那,外面爆发出更加悲怆、也夹杂着一丝希望的哭喊和誓言。
李承隆靠在殿门上,眼神复杂,有后怕,更有一种初次掌握力量的新奇与快意。
范尚走上前,他微微躬身,声音低沉却清晰,“陛下……演得好。”
李承隆喘着气,看向范尚,眼神亮得惊人,“师傅……这样……火候够了吗?”
吕娥也站起身,走到李承隆身边,目光同样落在范尚身上。
刚才外面那更加惨烈、更加悲壮的场面,连她都感到心惊肉跳。
范尚没有看李承隆,而是再次望向那扇隔绝了风暴的门,他的眼神幽深。
“陛下刚才的痛苦与无奈,是往这烈火上浇的第一瓢油。”
范尚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外面那些被陛下誓言所激,愈发决绝的忠臣义士,是第二瓢。”
他顿了顿,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但这火,烧得还不够旺,不够烈,不够……让天下人同仇敌忾,让霍莽的党羽都感到胆寒。”
“那还缺什么?”吕娥追问,她隐隐猜到了范尚的意图,却依旧感到心惊。
“缺……”范尚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缺霍莽的回应。”
“回应?”李承隆不解。
“对。”范尚的声音如冰刀,“陛下刚才的痛苦无奈和誓言,安郡王的请求,年轻翰林的激愤……很快就会传到霍莽的耳朵里。他会如何回应?”
范尚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吕娥和李承隆,“他会认为这是宗室勋贵和清流在联手逼宫!在挑战他不可动摇的权威!他绝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引颈就戮!他只会……”
“……用更酷烈的手段,来镇压!”吕娥接上了范尚的话,凤眸中闪过一丝寒意。
“正是!”范尚斩钉截铁,“他会反击!会清洗!会用最血腥的方式,来告诉天下人,谁才是这大燕真正的主宰!而当他举起屠刀,砍向那些刚刚被陛下的誓言点燃了最后一丝希望的宗亲、那些磕头磕出血的清流时……”
范尚的声音陡然拔高,“那才是真正的烈火焚天!才是让天下人心服口服,让陛下明正典刑、收拢大权的……最佳时机!”
暖阁内再次陷入死寂。
李承隆明白了范尚的火候是等待霍莽自己,用最愚蠢、最暴虐的方式,彻底点燃整个大燕的愤怒,将自己送上绝路!
而外面那些跪着的人,那些磕头出血的人,甚至可能包括安郡王……
都是范尚眼中,用来催化这最后一把烈火的……薪柴!
他看向范尚平静无波的脸,第一次对这个帝师的狠辣与冷酷,感到了灵魂深处的战栗。
而吕娥,则死死盯着范尚,袖中的手指紧紧掐入掌心。
她终于彻底看清了,这个被她一时情欲所接纳的奴才。
骨子里潜藏着何等可怕的、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的枭雄本质。
殿外,请愿的声浪在皇帝誓言的刺激下,并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而范尚,则像一位最冷静的纵火者,站在风暴的中心,耐心地等待着……
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烈焰,被他的猎物亲手点燃。
火候,还差最后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