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浓墨般沉重地压向王宫。换回华服的王后娘娘,胸腔里仿佛塞记了烧红的炭火,每一次呼吸都灼痛而急促。
恐惧,冰冷的、黏腻的恐惧,像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让她几乎窒息。斋戒之日,殿下祈雨之时,她竟胆大包天地溜出宫去……那张该死的画!若那秘密聚会的场景被捅出去,她苦心经营的一切,乃至性命,都将化为齑粉!“查!”
她的声音因极力压抑的暴怒而嘶哑变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作画的生徒揪出来!严惩!
但……必须秘密进行!”
这关乎她最致命的隐私,追查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悬崖边缘行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图画署生徒们聚集的院落里,疲惫中弥漫着完成作业的微末喜悦。林墨卿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踏入时,正听见老生徒姜大叔用他那套陈腐经验指点江山:“小子们画什么花儿草儿,该画‘老翁垂钓’、‘隐士观水’才是正理!”
林墨卿下意识反驳:“外游写生本就是匿名,自由发挥有何不可?先生也不知谁画了什么……”
“幼稚!”
姜大叔脸色陡然一沉,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锥刺入众人耳膜,“真当上面不知你们在让什么?这匿名写生,就是上头布下的网!专等大意之人撞进来!一张图,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甚至……灭门之灾!”
另一个大叔试图缓和气氛:“哎哟,年年都这么说,哪有那么巧今年就出事?”
众人哂笑,紧张感如潮水般短暂退去。
林墨卿的心却莫名一悸。自由?那枯树下的身影……她握着炭笔时,可曾想过这“自由”的代价?
她下意识摸了摸袖袋,那里空空如也,却仿佛还残留着殿下赐予罗盘扇坠的冰冷触感。“不知方向时,它能指引你。”
殿下的话语像幽灵般在她脑中盘旋——他知道了?他在怀疑?
这念头让她瞬间手脚冰凉。
夜,被急促粗暴的脚步声和器物倾倒的巨响撕裂。
义禁府武士如鬼魅般涌入图画院,蛮横地翻箱倒柜,书柜轰然倒地,画稿被粗暴地卷起、抢夺。一片狼藉中,别提大人惊怒交加:“深更半夜!何事如此兴师动众?!给个说法!”
士兵的刀鞘冷酷地拦住了他。
领头的嫲嫲面容冷硬如石雕,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奉王大妃娘娘谕旨,收缴图画署今日所有画稿!”
她不再看暴跳如雷的别提大人,厉声催促:“动作快!一张不许落下!”
宫女们面色惨白,抱着裹好的画稿跌跌撞撞跑出,仿佛抱着随时会炸开的火药桶。
“欺人太甚!”
别提大人气得浑身发抖,眼睁睁看着心血被践踏,手中两颗樱桃核被捏得粉碎,汁液染红了指缝,“生事者……我绝不放过!”
王后寝宫(此刻已是王大妃的怒火中心),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通样紧绷如弦的脸。
她们在堆积如山的画稿中疯狂翻找,空气里只剩下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喘息。终于——
“找到了!”
一声低呼打破了死寂。
王大妃死死盯着画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和斗笠,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末日景象。
她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烛火狂跳:“找!掘地三尺也要立刻把这个人给我找出来!”
画院议事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那张“大逆不道”的画稿在几位元老画员手中传递,引来一片倒吸冷气和刻薄的指责。林提大人端详着画中枯木旁丰姿绰约的女子,难以置信:“这……这竟出自生徒之手?!”
负责此事的别鉴大人脸色铁青,厉声道:“立刻把那生徒带来!”
林提大人无奈解释:“大人,生徒作业……从不署名。”
“什么?!”
林鉴大人惊怒交加,目光如刀般扫过在场的先生们,“那指导的先生总该知道!谁负责的今日外游?”
申枰额角渗出冷汗:“是…是在下。但此次写生意在自由发挥,学生分散各处,我……我并未全程在侧监督……”
“那就是说——找不到人了?!”
林鉴大人一拳砸在桌上,巨响震得所有人心脏骤停,“王大妃娘娘指名要人!你们让我如何交代?!审!一个一个地审!用尽一切手段,也要把他给我挖出来!否则……”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众人,“谁都别想好过!”
为了自保,申枰次日一早便开始了审问。生徒们被单独叫进小屋,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说吧,是不是你?”
申枰试图挤出和蔼,却显得异常扭曲,“少年慕艾,人之常情,看到女子心旌摇曳,画下来也……”
“我没疯!”
张孝元嗤之以鼻。
“我……我怕女人……”
胖子缩着脖子,声音细若蚊蚋。
轮到林墨卿。她看着申枰焦灼疲惫的脸,喉头滚动,鼓足勇气开口:“那画……其实……”
“你觉得像谁画的?”
申枰猛地打断她,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压灭,“听着,孩子,事情远比你想的严重!这是王大妃亲自过问的事!掉脑袋,诛九族……绝不是儿戏!”
他刻意加重了“王大妃”三个字。
“王大妃?!”
林墨卿心头剧震,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袖中空落落的感觉再次袭来,殿下那意味深长的话语和罗盘的冰冷触感瞬间无比清晰。承认?不,那会把整个画院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申枰看她脸色煞白,以为吓到了她,语气忽然变得异常温和,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安抚:“孩子,别怕。只要找到那个人,画院就太平了。这事与你无关,回去安心准备画员考试吧,别多想了。”
林墨卿张了张嘴,那句“其实是我画的”在舌尖翻滚,却终究被“王大妃”三个字带来的滔天巨浪狠狠压了回去。她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恐惧、愧疚、挣扎,以及对未知惩罚的深深绝望,在她心底拧成一股冰冷刺骨的绳索,越收越紧。
她沉默地行礼,转身退出小屋,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后,申汉枰那带着侥幸的安抚眼神,此刻却像针一样扎在她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