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凤栖梧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春与愁几许 本章:第十五章 凤栖梧

    一

    化萤

    阿娘过世前不久,忽然很有兴致地说,她想出去旅游,去东瀛看烟花大会。绍钤曾与她说过的,她觉得此生无论如何要去一次。还想再去虎跑泉许愿,去天台山参佛……既然决定要出门,她神采奕奕为自己打扮,几乎一整个上午,擦拭身体,梳头,又是捣鼓首饰与脂粉,精神好得不行。护工陪着她试妆,打趣说,还和二十岁的小姑娘似的。她露出俏皮的神态,笑说,自己本来就是二十多岁,二十三又五十二岁。

    中午吃过饭,钟老爷子带她去医院底下的藤萝架走,坐在庭院里晒了会太阳,后来又去近旁的江滨公园,看天鹅在浅滩划下爪印,被水冲去,与偶遇的老人们聊天,又听她们唱越剧。阿娘听着听着就要打瞌睡,挂着镜绳的眼镜框,小和尚敲木鱼似的,一下一下低歪。

    日近西山。无云的天气,也无霞光,水色尤其清浅,世界满是返璞归真的干净。她望向天际良久,问他“江天一色无纤尘”的下句是什么。他答不上来,她似才恍然大悟:哦,你不是绍钤。她有时也分不清身边的人谁是谁了。

    今天绍钤怎么没来看她?过了一会,她又问。

    老爷子答:他要上班,过会就来。

    她点头,忽然改变出去旅游的主意,说想回去休息了。

    两个人坐车回程。

    他问她是不是有点喜欢方才那个会念诗书的后生。

    她将面孔一板:哪有的事?都这把年纪还说这个,羞死人。

    人家比你小十多岁,是个后生。老爷子又道。

    她不服气地敲敲拐杖,你也是后生。

    终其一生,两个人总在为类似的事吵架——她心里有别人,他不服自己比她年少,至死也还是一样。

    但若他早知道她要走,他就不提了。

    他以为她只是寻常地睡一觉,明日早上又会一样醒来,说她又有了新的想法。或是因为腹水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夜半痛得嚎哭,将陪护的人都吵醒。

    没想到她连人要走的时候,都没肯对他说句真话。

    ……

    从阿娘去世那天夜里直到下葬,老爷子一直循环往复地念叨着这些缘故,一遍一遍说下去,细节越来越丰满,故事也越来越动人,任谁听了都不得不感叹一句,他多爱她啊。男人常是这样,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此情可待成追忆。

    杳不禁想象出自己去世时的情景。钤会很难过吧,像贾珍在秦可卿的灵前痛哭,唯恨死的不是自己。也许还更加不知忌惮,故意写些暧昧的话悼亡,非教世人都知道她们是怎样“情深”。

    也可能是反过来,他死在前面。她不敢想。世界上没有他,她的世界也就不复存在。

    期望先于伴侣死掉,未尝不是一种孩子气的自私?明明两个人失去彼此都会坏掉,却怎么也不愿承受败局的那个人是自己。

    或许钤的想法不同。毕竟他是父亲,这样的大事本该由他做主。他乐于裁定她的一生。当他为她书写墓志的时候,她才永远完整无暇地属于他。

    至于他呢?他不愿在人间留一点痕迹,最好是魂飞魄散,化作西楼一缕云。

    她先死,他料理后事,再如愿以偿地消散,不是正好?

    日本有“一家心中”的说法。心中是怀有某种强烈感情的自杀,最多是爱人之间的殉情。一家心中则是出于某位成员的意志,全家人整整齐齐陪葬的做法。也是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中国就没有类似的文化氛围。

    如果她们一同死掉,事情变成这样,又由谁来书写她们的生命?与其教不知内情的人任意曲解,果然还是信任他比较好。

    钤听过这番论说却嘲她,比起触手可及的眼前更关心身后事,应是旧日腐儒的遗毒。年少时这么想也无怪。年岁渐长,她自然就从这种想法里毕业了。

    化作西楼一缕云,不是一样幼稚?她以牙还牙。

    葬礼在头七举行,天又下了点蒙蒙雨。

    虽然最终决定从简去办,不像一些大家族的老人去世,摆上百桌的斋饭,唱几天几夜的戏,前来吊唁、一路陪到棺木入土的人也不算少。

    老爷子早就营好穴地,阿娘最后是传统的土葬。坟上封土,葬礼就彻底宣告结束。同行前来的亲朋各自散去,她们却往反方向的深山,走了很长的路。

    山间空气清冽,玻璃般通透。道旁拥满翠绿的竹坡,底下环抱一片幽深的湖,鬼气森森,似埋藏着许多殉情的往事。孤冷千尺,灼烈的阳光无法融入其中。松树遍布青苔的斑点,半枯的藤蔓缠住几近脱落的树皮。细弱的松针托着黯然销魂的宿雨,就快要撑不下去。

    他立在那半朽的青松底下,只暗叹一声树犹如此。

    树犹如此,但人呢?

    她听出他是暗指自己与他呛声,直言戳破:“你又在那阴阳我?”

    他一眼无辜地转过来,轻道:“嗯?我没有说你,只是想起还很小的时候,这棵树就在了。上个月母亲交给我遗书,说她想随原本的家族安葬,不愿葬在钟氏的墓地,更不想与那个人合葬。”

    她想起一边黑一边红的合葬墓碑,不知对完全事与愿违的结果该说什么,只觉心有点堵,问:“你争取了,也没法吗?”

    他看向树梢,几回欲言又止,又含恨闭上眼。

    “对不起,我没有说。老爷子对这种事情很敏感。这桩婚事,本也不是她情愿的。钟家老人对再醮的媳妇颇有芥蒂。”

    亲朋面前追叙生平,只道夫妻二人情深义重,对改嫁一事没有只言片语。

    细想来也无怪。在追述中,阿娘被塑造成一位勤俭持家、相夫教子的贤妻,将世人都知道的历史大事穿插进生平,却没提更多生活中的事。大约是殡葬公司承办业务,自有一套撰写悼词的模板,碰上不同的死者,也不过就着模板填入个人信息,少作修改,如同售卖工业化批量生产的成衣。

    然而人的一生,当真可以被齐一标准的流水线约化?每个凡人不同的面貌,该在这同质化的书写里抹去?死者为大,就意味着借隐恶扬善之名,削去所有的棱角,塞进完美人妻的模具?

    她算是弄懂了,为何老爷子不敢让钤来碰这场葬礼,而必须交给听命的若筠。看重礼数的钤会自己来做许多事,写符合生平的悼词,按亡母的喜好布置会场、安排礼仪,以至于葬礼全然变成另外一种模样。

    但仪式的目的本不是保全独特,而是重复,重复同一种价值、同一种祝愿,确认个体处在群体之中。泯然众人是必须,像他那样才南辕北辙。

    两人同撑一把伞,雨珠时不时淋在肩头、手臂,不宜远行的鞋也沾湿泥泞。

    群山望不见尽处。风雨中的冷意似刀,将满山草木的心划得七零八落,沉在雾霭盘旋的低处。她走得倦了,站在巨石旁暂歇。枝叶遮掩下的石面大半未被打湿,凹陷处已盈起浅浅的水潭,漂浮着两片棕黄蜷曲的落叶。他再抬起头时,眼瞳已覆着一层莹莹的水光。

    她想起昨夜的诗集也正好读至一半。山中忽缓驾,暮雪将盈阶。她读到这句,才发觉雪是比雨更像眼泪的东西。千堆雪原是千堆愁怨,意难平。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所以世间再也没有凤凰了。”

    她捧着他的手,好不容易才捂得稍有热度,却瞧见纤长的手背上,干裂泛白的细纹被日光照得宛若鳞甲。

    “我记得小时候读《人间词话》也问过你,为何王静安推崇新学,却要逆时代之流臣于旧清,至死不肯剪辫又投水殉国。当时你说,你或许能理解,但难以言喻。我现在终于有点懂了。精神洁癖的人是难活得久远。”

    他神情严肃地思虑许久,终淡然道:“你多心了。”

    她假装只是在说历史上的事,“他对姜夔该有憎恨?两人在容不下浊物的那方面,情与貌略相似。可偏偏是姜夔,做了他不能认同的抉择,用他不能认同的方式作诗。姜夔愿意相信的干净,于他早已幻灭了。”

    “姜夔有什么好的?我也不喜姜夔。”他急切地语气简直像在吃醋。

    “理由?”

    但他反过来道:“说不出理由喜欢,当然是不喜欢。”

    她不禁莞尔,“人对爱憎的感知真是奇妙。姜夔喜欢庾信,可是庾信太重,他自己却太轻。有时我也分不清对你的感情是怎样,更弄不懂你,你对我……”

    他捧着她的颊侧,忽然像落雪那样轻柔地吻上来。

    她忘记之前要说的话。

    原来江郎才尽是很恶毒的比喻,像是将凤凰引以为傲的羽毛根根拔去,非要他与庸常的野鸡无二才好。

    二

    金丝笼

    现代社会的节奏没有留给人太多哀伤的时间。

    翌日孟长宁启程回家,终于什么都没带走。阿娘的日记本和书画最终归还给钤。不过孟长宁闲时已整理过,手写了一份目录,旁有阿娘本人的批注。钤又稍作修订,录成电子版。趁没人注意,将东西打包好带回自己家。

    杳有点好奇日记的内容,大概因为钤说到阿娘和孟长宁,措辞用了“应该不是”。听起来不太想深入揣测,但又的确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端倪。正因如此他更不愿揣测,不想知道真相,出于阙疑的严谨说,应该不是那种关系——大概率不是,也不排除是。

    她旁敲侧击地问他究竟知道多少,他却指了指日记,示意她自己翻。

    可以吗?日记又不是公开发表的作品。

    钤说没关系,日记被写下来,归根到底是想让世间看见。

    但她最终没有翻,太多了,哪怕有目录,一时间也翻不过来。

    他接着上回说到的地方,继续讲阿娘再嫁的前因后果。

    阿娘家的祖上经营当铺,后来金盆洗手改了行当,事业却一直不见起色,守着往日的家底坐吃山空。传至她父母的这一代,家境已是大不如前,人生大半都在为生计操劳,只盼望家中四个孩子都能读上书,不必再走一样的路。

    四个孩子,一子三女,身为二姊的阿娘是公认最会读书的一个,考上外地的大学。她在那边遇到摘句,刊登在报纸上,题为“某人近来就粮食生产问题的反动言论”,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通篇是控诉的腔调,称他妄议生产政策,将天灾归咎于人祸,其实是污蔑地方机关“分赃”不均,害他没捞上油水。

    报道引起很大的轰动。往日光风霁月的怀仁君子,一夜之间沦落为蝇营狗苟的小人。当事人还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没有休止的约谈旋踵而至。他立马被单位停职,一个月的时间都在各级部门的“请喝茶”中度过,只在家住过三夜。就此往后,再没回过家。

    此刻,年轻人也坐在庭院里,望着满园春色陷入沉思,看起来也为老师忧心不已。

    ——肚子里的孩子眼看着就要临盆,她偏因丈夫出事伤了身子,家中正是缺人照料。年轻人当仁不让地承担起恩师的担子,上下驱驰奔走,这些天几乎住进家里。

    阿娘的身子稍好,连忙打起精神去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按理说,除却他二人,别人都不能知道这话。

    年轻人情绪激动,答:“我绝不相信老师是报纸上说的那样。”

    “那些话,真是他说的?”

    年轻人面露难色。

    恰好保姆也来院里接水淘米,她便扶着大肚子缓缓地回屋里去。

    该求的人早已求遍,眼下已无计可施。阿娘只得暂避风头,窝在家中求神拜佛,祈愿风波度过,平安无事。

    事与愿违。又往后几日,等来的不是归人,却是丈夫的死讯。年轻人亲口说的,他在狱中不堪受辱,终于忧愤自杀。他恨得咬牙切齿,誓要为恩师沉冤昭雪。

    阿娘万念俱灰,一心只想随丈夫而去,肚子里的小孩因此早产。生产时血压高居不下,凶险至极。特殊时期就医也不易,此前三妹已为此丧命,最终母女都能保住命,还是靠年轻人走关系开后门。

    就当是为两个孩子,也该好好活下去,年轻人劝道,身边的人都如是劝道。

    几个月间,她满心牵挂丈夫的事,却忽视了外界的种种变化。丈夫倒台以后,年轻人顺理成章继承亡师的地位,声望已今非昔比。孤儿寡母的家中也需要年轻人来拿主意。

    年轻人说,丈夫死时有疑罪在身,大张旗鼓操办丧礼怕惹来群怨,只好没有动静地潦草下葬。又劝她与自己“假结婚”,让小孩仍有光明的前程,不必因为生父的冤屈,在人前抬不起头。

    阿娘推拒再三,表明自己宁可守寡将小孩抚养长大,也唯恐耽误年轻人的好事,但耐不过再三执着,终究还是遂了他的意思。

    有句话年轻人说得很对,假结婚是为维持往日的生活,什么都不会改变,守寡却可能沦落得一无所有。一个人失去体面,好过整个家庭失去体面,让两个小孩也跟着她过难堪的日子。

    就这样,年轻人骗过所有人,窃取亡师生前曾经拥有的一切,彻底取而代之。这就是当年的钟老爷子,若筠与钤名义上的父亲。

    撰写匿名文章告密,策划这些的始作俑者,也是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丈夫在遗书里留给他的话比发妻还多。

    所谓“假结婚”自然是假。两人婚后不久,他就借着酒意,家里人想要孩子的压力,要求她像真正的妻子那样与他圆房。看起来一切如旧,可她的处境变成寄人篱下,小孩永远是她的把柄。

    阿娘横了心避孕,为此求尽偏方,不惜毁伤根本。老爷子也心中有数,更是为求子一事坚持不休。鱼,一大一小,活的,放在盆子里还沿着水游来游去,伸开触须几乎有她的下臂那么长,看起来很有精神。大的那只脑袋里装满章鱼宝宝,从外面就可以摸出形状,米粒大小,细长的椭球形,像提子结成一串串。

    章鱼身上遍布深褐色纹,头大多须却没有躯干,样子并不好看。尤其是行动之间不断伸缩的体态,皱起来变很小,撑开又变很巨,没有骨骼支撑却有饱满的柱体,延展的表皮和底下的肉隔着微妙的空隙,筋络随体液的输送一阵阵现形……太淫秽了,很难不让人生出糟糕的联想。

    他却捏着大章鱼的脑袋送到她手边,让她也捏捏看,她果断拒绝。章鱼却伸出触须绕住他的整只手、半段裸露的小臂。他自己先玩起来,任由吸盘在皮肤上蠕动,吮出小小圆圆的红斑,不堪入目。

    她嫌恶地想把章鱼拔开丢回水里,却没想到这家伙劲挺大,只用手指去抓根本抓不住,倏然弹开去,飞至水槽边缘,又坠到地上。它摔晕了,呆愣好一会。缓过神来,触手又像泼开的水散在瓷砖地面,向她站着的方向袭来。

    “操,快把它拿走。”

    “你害怕?”

    “我才不是害怕,是这东西本来就奇奇怪怪的。”

    他不慌不忙地捉起章鱼,丢进蓄着浅水的水槽。章鱼立刻头朝下,触须翻转得像一朵花。他竟然还没玩够,又冷不防将章鱼的这一面举起来,露出触须中央的洞眼,“看,花心。”

    她气得满脸通红,“你这是性骚扰。”

    “对章鱼,还是对你?”他故作沮丧的神态,“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呢。”

    章鱼从他的手中跃下。她转过头,又听见一阵黏糊的挤弄,咕叽咕叽,不知道还以为他在搓奇怪的东西,结果就是搓章鱼。

    见识过这场面怎么还有食欲?

    但她问了一句更邪恶的话:“章鱼,可以养吗?”

    “当成宠物养?可以是可以,有个朋友养过一只很大的,光是触手都有婴儿手臂那么粗。不过这两只不行了,我刚抹了盐。下次要养吗?”

    “不养。养了你肯定要放我身上。”

    他低眉一笑,手中的动作不停,很快就看到章鱼深褐色的身体开始发白。这是要死掉了。

    “章鱼有思考和记忆,一生也只生一次小孩,但生完就会被激素控制着失去理智,很快死去。交配意味着自杀,却也是生存的目的。类似的生灵不在少数,竹子、蝴蝶、蜉蝣都是,诗人好像尤其钟情于这般朝生暮死的存在。”

    她听后若有所思,“晚上吃它们,不会觉得难过?”

    但他确信地说:“吃你。”

    想要做爱的心情又随滑溜溜的触感爬回来。果然晚上没事情干,两个人又在镜子前面造小孩。她终于发现章鱼似乎是他来勾引她的诡计,他缠她比自带吸盘的触须更紧。

    处境似曾相识,但是微妙地倒转。他伤怀的模样像一只正在流血的小动物,除了内心的难过不再关心外物,所以用尽全力来讨好。她的眼神淡漠忧郁,再无人情味,极力凝视于某物,却什么都没看见,只透过虚像望见深沉的绝望。

    以前过度地渴求于他,还有脑海中不受控制的痛苦,似乎也是激素的作用。那些混乱,现在都感觉不到了。

    她将他的眼镜没收,冷静地审视着变化的痕迹。除夕夜,被风浸冷的鼻尖勾过肌肤,翻起无数的细小旋涡。冷天气将叹息凝作白茫茫的雾,水汽在窗户外侧结成片,似汗雨,似泪花,似无处可放的情欲化形的妖。毒蛇盘绕着淫雨之地恋恋不舍,电光石火的激情受潮于深渊的湿润,变成哑炮。

    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被他当作女人。只是她不知道,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似的。性感诞生于僭越,载满隐喻的愚人船,到底却只是一个男人情欲的重量。

    本来他可以用尽所有办法,将她折断翅膀,掐灭希望,驯养成他的金丝雀,可以将她明珠似的捧在掌上,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摔碎,要她谨记骤雨不终朝,攀高必跌重。但他没有。他最后就算抱着她说,不想再爱除她以外的任何人,也绝不直言说爱她。

    一生只有一次的爱,浮现出来却教人陌生。今夜的她依然会被操得大哭,拼命抵抗异己的快乐。文学只肯诉说爱情关于灵魂的相会。灵魂在另一个灵魂的光里照见自身。身处的现实却是另一回事,爱意味着祛魅,受辱,称臣为妾,舍弃自我。

    但不只如此,角色置换一遍,对于她们的爱情也同样成立。

    她想吃橘子,橘子的季节到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段情。被当成傀儡架空的少帝,与他那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近臣。近臣每日清整衣冠仪容,佩着漂亮的玉蝉貂尾去见少帝,告诉他朝局之事,也教他经略与学问。

    失去自由的少帝整日郁郁寡欢,却也因寄人篱下,不得不曲意逢迎,作出亲善他的姿态。若不是君臣之际如隔天壤,他也会有点喜欢他,视作忘年知己?演得多了似假戏真做,两人都美丽地误会了。

    直到某天,少帝下棋输了近臣一整日,也被近臣教训一整日,说这一步那一步都目的太明,教人一眼看穿,容易拿捏,可人君御下之道,是要藏起自己的心意教臣子来猜。少帝终于忍无可忍,撕下乖顺的面具质问近臣:自己的一生早已毁在他的手上,注定为台阁死囚。他假惺惺教导他帝王垂拱之事,什么顺天应人、体国经野,有何意义?

    近臣举着未落的黑子愣住,犹是他平素最善掩藏自己的真意,此刻也不可避免地露出失态。他许久都没说话。

    少帝说想吃橘子。近臣亲自给他剥,一瓣瓣递到嘴边,又每每吃不下。

    再后来呢?

    后来被猫猫吃掉了。也许少帝会与新的亲信密谋,用近臣所教的权术亲手杀了他。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汉献帝生,孝庄帝终归要设计诱杀尔朱荣。但在他死后,流离失所的孝庄帝落回尔朱兆的手里,死于非命。

    命运是个环,两只鸟又飞回最初的金丝笼。

    四

    连理枝

    我们要个孩子吧。

    或许终于有一天,他会像忽然梦见神谕,对她说道。

    她做了跟他一模一样的梦。在无人相识的另一座城市,孩子降生,三个人的家里很热闹。一有什么事,大小两个宝宝绕在他身边,此起彼伏地喊“爸爸”。他教小孩读史、念佶屈聱牙的旧诗,好几回被她当场抓获,警告不许教孩子这么难的东西。你会把宝宝吓坏的。

    果然,他最喜欢小孩,可小孩最不亲他。他要抱小孩,小孩就跑到杳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警觉望他。每年除夕,三个人围着被炉做游戏,也每每是他最倒霉,输得最多。小孩幸灾乐祸拍掌,咯咯笑个不停。他说这是小孩最随她的地方,说不定就是她偷偷教的。

    小爱神白日里只爱自己跟自己玩,若无必要就不搭理人,夜里却坚持要睡在两个人中间,一人牵一只手。她们想冷战也无法,想做爱也无法,最后便相互推卸责任,“清算”孩子这副性子究竟像谁。最后也没个答案。

    只要小爱神在家,亲热的机会便不常有。见缝插针找机会做爱,依旧是她们之间头一等的大事。因太过熟悉而磨损的欲望死灰复燃,在每个舍不得彼此的周日下午,他都想偷那么一回,悄悄延长昼寝补觉,或躲在浴室和厨房。人前他依旧是不苟言笑,也随着年龄渐长,越发地不怒自威。在她面前,却是越老越不老实。他比往日更多不着调的荤话,说她比哺乳以前更有女人味,花心更会吸、更缠人,身段都操软了。

    有回炖牛腩汤,她在旁守着火候,一边备其他的菜。才过一天,昨日买的大葱就已长老,切口冒出绿芽,根部也弯了一截。正巧他过来,她便忍不住打趣道:“这葱倒是奇怪,越老越长歪。”

    他忍气装糊涂,“你不喜欢,那就丢了。”

    “人家可矜贵着,哪有我不喜欢的份?”她跟着打哑谜,语气却酸溜溜的。

    手臂从背后绵绵地攀上来,他唇齿轻砸,在她耳边吹风道:“不许嫌我老,晚上要你好看。”

    她满心只有骗他上钩的得意,情不自禁笑出声,“这可是你自己承认,我只说了葱的事。小心眼还是小心眼,从来没大过。”她故意将“大”字拖长了念。

    “你也越发顽皮了。”

    他拢着她的手腕,似杯酒释兵权一般,神不知鬼不觉缴了她手中的刀,身子贴得更紧,直至她不得不俯身倾腰。她堪堪扶住案台,余浪未消的绵乳正巧撞进他掌中。半勃的性器沿着臀缝磨至穴口,若不是还有衣料遮拦,他定已顶进去了。

    浅红羞色染上脖颈,后腰的神经却被磨得发麻,渗出薄汗。

    “孩子在外面呢。你在想什么怪东西,这就又有反应了?”

    他更不客气地咬上一口,细腻游移,缓将颈间的羞色偷食殆尽,“会抖机灵损我,怎还小孩一样怕羞?”

    她继续呛他,半是不爽,半是真的为他忧心,“就这么不服老?可别逞强太过,下不来台。”

    绕在蚌肉边缘的手原还温柔,忽然就弄得急起来。下一刹,凉风掠进腿心,继而是他。

    日光透过开阔的窗间,洒满大半间屋子。她不得不承认,受孕以后的懒困仿佛再也没有好过,但凡是晴日午后,她只想晒着太阳睡大觉。被操舒服了更是趴着一动不动,身段酥软似烂熟的桃,每回都免不了被他取笑。可她再也不像年轻时总想着抵抗,抬杠只限于情趣的范畴之内。无论他想怎样弄她,她都会猫着腰迎合插入,愉悦地眯眼,仰长脖子放声吟叫。

    他在恰好的时机捂住她的嘴,任由她浑身痉挛着,将阴茎入至可以抵达地最深处,严丝合缝地含住,浓重而缓地推碾,刻意要她记得。

    “夹住了,真乖。”他偏坏心地笑,不让她出声,自己却咬着她的耳朵,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下流话,销魂地喘。窄小的上衣盖不住屁股,浑圆的臀肉整瓣曝露,反光白茫茫的一片。他在上面拍打不停,红痕未曾淡褪,颤乱似拨动不已的弦。

    水蒸气从气阀里回环喷出,油烟机将所有的响动盖住。只有她能闻到他身上香水的气味。

    也只有她知道,这男人是至死不改的放荡。

    他用一个姿势弄到射,弄了很久。往日他这样不换姿势,她定要厌烦的,现在似乎也不会了。

    她忘记给牛腩汤放盐。小爱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因汤水太过寡淡龙颜大怒。是忘放盐了吧?我以为你放了。你没放?我记得应该有……两个人边说边笑,又拼命挤眉弄眼对口供。小爱神也终于意识到只有自己被戏弄,索性摔碗不吃了。

    你别笑,哄孩子啊。不行,你在笑我就忍不住。三二一,一起不许笑了——

    结果还是听取哈声一片。

    都怪你,给我滚出去!

    ……

    原来这样才是寻常家庭的幸福?每个人各安其分,撑起属于自己的一小角,就不至于轻易崩塌。她们永远都体会不到了。

    逃学的第二天,两个人一起去看新的画展。回来她的头就有点晕乎乎的,想睡一觉,他也要睡,结果在新换的羽绒被里做得大汗淋漓。

    一觉睡到晚上六点半,她又被热醒。困意丝毫不减,肚子又开始饿。嗓子干疼,感觉到热好像是发烧了。

    钤现在在做什么?

    她正要下床,才发觉被子的另一边被他压住。他还熟睡着,面色潮红,嘴唇却苍白,头发被汗微微濡湿,刘海贴着额头绕成小环。呼吸有些凌乱,微张的唇间时不时吐出轻吟,娇喘似的,呜……嗯啊……就像睡前那场情事余韵犹在。好骚。

    今日他被弄得分外动情。器物顶在里面硬得要死,人却是要溶成一片月的柔弱模样,任人欺辱,一掐就碎。眼含泪花,口中话语咬得含糊,只听是断断续续的吟叫。她偏道了许多轻薄的话。嫌我弄得重了?你也好意思嫌。

    他不反抗,双手罗住她的后背,缘着起伏不定的背沟顺流而下,更往外抱开两条玉腿,要交合处楔得更深,气流与蜜水密密实实挤出来。他捧抱着她的脚踝反复揉捻,几乎弄得她忍不住笑场。他痛苦地皱起眉,一本正经却没有说服力地提醒:不要笑。只因她笑了,会夹得他很痛。

    月色似凋零的花,一瓣一瓣淌过她指上。

    痛苦带着沉重而清醒的刻印,幸福却每每不真实的像是做梦。这回他没有食言,没有使坏,真真切切任她摆弄一整个下午。

    虽然只做了一回,时间却很久,看样子他也折腾得不轻。

    她想稍稍为他擦一擦汗,摸到发烫的额头,不由地心下一惊。

    发烧的是他。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己病了,故意不说,想若无其事熬过去。

    白痴。她在心里暗骂一声,不情不愿下床做饭。

    今年冬天尤其冷,眼下已经冷到可以吃火锅。但凡煮一锅调料,吃时将食材往里一丢,这应该也是晚餐最省便的吃法。更何况,近来的菜又买了太多。

    她瞧见冷藏柜里有他提前拿出来解冻的鱼,鬼使神差改变主意。做他喜欢的蒸鱼,再配个他喜欢的蒸蛋,两个人晚上的吃食也足够了。

    饭菜备好他都没醒,她没忍心去扰他,把菜放在保温板上,一边看番,一个人慢慢地吃。大约是动静吵到他,没过多久,他起身出来洗漱,睡衣外面披着件羽绒服。她想起早上出门他的手是如何被冻得发颤,猛提一口气,竖起眉头怒问道:“你有羽绒服,为什么出门不穿?”

    “丑。”他简明扼要答。

    她被噎得无语,白了他一眼。

    他取下药箱,娴熟地找出几种药,逐一核对保质期,并在日用的小药盒里码好,一边道,“我又不是着凉感冒。”

    “还嘴硬呢。都发烧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上前来摸她,后知后觉道:“好像是有点。”

    自从老人因病去世,家中面对病痛的气氛,自然就变得草木皆兵。她不禁暴躁起来,“你能不能对自己上点心啊?”

    他在桌边坐下,反过来微笑着安慰她,“很多年的老毛病,没什么大碍的。”

    说着,他随手就要提筷。她意识到不对劲,忙将他那份餐具收了,菜板拖到自己面前,“这些你该忌口的。我……我不知道你可以吃什么。要不煮粥?”

    “这样吃就可以了。只要清淡些,没那么多忌口。”

    但他断续讲出好些要尽量少吃的东西,深加工的罐头、卤味熟食,甜品,酒,她若有所思地记下,发现所有他不能吃的东西,都是自己喜欢的,还有炸鸡、烧烤、冰淇淋……辛辣、生冷、油腻,她是样样都沾。

    “你是不是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吃这些,然后就把自己吃坏了?”她问。

    “没有。我的饮食习惯差不多一直是这样。”

    “那就是烟酒,该戒了。”

    本来是快要戒了的,母亲去世以后事情太多,他又会时不时地抽上两支。

    他托腮望她良久,一直望到眼中微有泪意,才若无其事地低头吃饭,而后道:“我戒了,你也会不再逃学吗?”

    她为这一问愣住。她不知道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关于她的事,会这样将两人的处境相提并论。

    他还以为自己教她为难了,装作没说过,岔开话题,“以前就经常跟你说。半夜起来吃宵夜,少吃不容易消化的东西。”

    她对他道:“又做了奇怪的梦。”

    “嗯?”

    “具体记不清了。有点像南宋时候的事。高宗听闻父亲徽宗葬身金营,一意孤行要迎还梓宫、奉养生母,与金人和议。满朝文武都要他挥师抗金,湔雪前耻,一怒而安天下人心。只有秦桧支持他,力排众议做成此事,代他受北面称臣之辱。北宋士人最见不得天子有太多私情,高宗却用自己的软弱决定南宋一朝的走向。我渐渐发现历史和我曾经理所当然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嗯。”他似是想附和什么,最后却没精打采地放下筷子,只道,“我吃不下了。”

    “再弄点什么容易吃的吧。”

    她以为他吃不下是因为自己,想方设法弥补。

    “不用。肚子不舒服,吃什么都一样。看会电影,早点睡吧。”

    “你想看什么?”

    他稍加思索道:“不想看爱情片,其他随你。”

    “哦?”

    “有些刻骨铭心来得太轻浮了。”

    她们决定看《海上花》,正好他有碟片。

    影片里的长镜头很多,不标准的方言听着很累,凌乱破碎。但她大约知道他为什么喜欢。金泥玉屑细密地铺满疮痍,伪装出一场完美无瑕的花好月圆。牵丝小人升上舞台,手脚笨拙地过家家,无论重来几次都做不好,也没有重来的机会。这才像是他理解的生活,人无法相信自己未曾共鸣的事物。

    她不断问他,里面的人情世故有什么含义,从片子的因缘聊到张爱玲。他对这位作者印象不差,很愿意欣赏那些不乏俏皮的小聪明,但她觉得媚俗过头。他不肯退让,说秦观写词就是“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她生气了,不理他。

    电影里的事很古怪,像做梦。妓女与嫖客,关系只有彼此需求,本不配谈占有。有点动情但不多,更是拧巴。谁都不想付出太多成输家,也不许对方先另谋高就,像极了张爱玲笔下相互钻营、精致利己的男女。

    但总归是不同的。终日相思却相怨,刻骨铭心的爱不存在于情节动人的虚构,而藏在无言凝望时的呼吸,无名无分的嫉妒,不能原谅的原谅。想要为他好,就不得不压抑任性的冲动。但若没有冲动,故事就不会发生。张爱玲的传奇对爱情只有市侩的解构。

    然后,大冤种撞破自家倌人与戏子的奸情,气得砸了她的家。他将放映中止,暗叹一口气,而后用吴语白读为她念词赔罪,磕磕绊绊,每过几个字就要停下来,问她怎么念。她没有上当,最后还是忍不住停下来骂他。

    “文盲,字都不认识,就别念了。”

    他反倒很流畅地念完最后一句:“……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她一时无言,偷瞄了眼他手中的书,发现若要她来,她更是不会。

    “醉、漾、轻——”

    试着念了几个字,她就气馁地消了声。他说她的方言念法是文读,有些不地道,他听上一辈的老人,都是另一个念法。

    她试着模仿,但似乎总差一点,又问他:“怎么念?”

    “你把舌头放这里。”

    他微眸凑近,在她口中,来回舔过舌尖该在的位置。

    此举于他是心无旁骛,她却不可避免地心猿意马,一张口只有期期艾艾,什么都念不出。

    他不装了,难掩狡黠地窃笑。

    她愤然揪住他的舌头,如出一辙舔他的耳朵,“就你会念?”

    他将她带倒在沙发,复古的金色浮光转至头顶,两个人扭打成一团,从头朝一个方向翻得恰好倒错,见头不见尾,就像长在同一张扑克牌上。

    姨妈来了,他先发现的。

    意外的消息终于让两个人休战,却又难舍难分地抱着相互亲了很久。新长出的胡渣碾着白嫩的胸脯,似捣碎一片新出笼的豆腐,刺痛中带着些微酥麻。

    天气又像台风来时风雨大作,窗户被暴乱敲打。她忘记了他是病人,肆无忌惮扯开他的衣服,偎着胸膛据为己有。也忘记从理论上说,深秋或初冬是否该有如此恶劣的天气。不敢做爱的念头更让人意乱情迷,仿佛回到年初那个试探拉扯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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