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彼岸
“你发烧真的不是因为感冒啊。”
“嗯。”
天气越来越冷。钤一到晚间就轻微发烧的状况时有发生,杳才弄清楚这件事。
慢性胃病带来的免疫力削弱使得他很容易得全身性的感染,因而导致发热,大概是这么一回事。不过网上查到的资料说,单纯的胃病一般只影响消化系统,如果伴随不规则的发烧,很可能是因为其他更复杂的疾病,肿瘤、艾滋之类的。
家里才有老人因病去世,她当然希望他去医院做个全面的筛查。但他对胃肠镜检查相当抵触,演示说,胃镜就是用一根很长的管子,从嘴巴一直捅到胃里,肠镜则反过来。上半年他半夜一个人挂急诊去医院,还是没有麻醉做的,无痛需要提前很久预约。那东西比生病更难受,现在他是绝对不想去。
身体都这样了,不去不行吧。至少这次可以提前预约无痛,睡着就没感觉了。
没过一会,他又拿出上半年病愈时的检查报告让她安心。组织活检结果暂时是良性,但是胃溃疡的程度很严重,大半个胃都破破烂烂了。
用药物保守治疗的效果比预想要好,但医生也建议他可以考虑把胃切了。就算后面一直遵从医嘱,保持健康的饮食、作息习惯,可能也就是让胃的状态不再恶化,但这对现在的人怕是很难做到。早切掉少吃点苦,也可以不切,至少当时他还有选择权。
最后他的决定是暂时不切。但下半年的种种事情流水落花似的滚下来,胃终究是承受不住了。
也到该回去复查的时间。杳将内镜检查的时间定在寒假第二天,约好陪他一起。
但没等到那天,她考完试当天晚上回到家,两个人好不容易又一起待了一个晚上,黎明以前,天色最暗的那段光景,他又胃病发作,被痛醒。
她仿佛隐隐有种预感,在一个很怪诞的凌晨时分,泪流不止地醒来,发现枕边人不见了,立刻跑出去找人,但才出房间就被绊了一跤,又险些踩在什么细长支架的小东西上。
两边的灯打开。她看见他抱着身体缩成一团,脑袋后仰抵着墙面,发丝凌乱的额头遍是冷汗。唇色惨白,半张着嘴极力喘息。手微微颤抖着,想要抓住地面,又使不上劲。
眼镜歪斜着掉在地上,被她方才绊的那一脚踢出好远。
他故意瞒着她爬起来找药,没有出声,也没开灯。突然开灯将他吓得不轻。瞳孔剧烈收缩,含着泪光的眼瞳逐渐黯淡。他将眼深深阖上,痛苦地空咽一口,喉结抽紧。
剩下的药已经不够吃一次的量。他早就知道扛不住,一直在不遵医嘱,偷偷加大用药的剂量。
“我该怎么做?扶着你能起来,还是躺下比较好?得叫急救,对吗?”
她找到手机,坐在他旁边正打算拨电话,他却忽然摸了摸她的头,不说话,缓缓地眨眼,又摇头。
不用?
“暖宝宝。”他用气声幽幽地道。
她二话不说去找,可东西偏是到用的时候就找不到。灌热水袋,昨日烧的热水放到现在已半凉了。
最后瞥见放在台子上的蒸汽眼罩,拆开来放热,姑且也算有些暖意。先用这个顶会,也就来得及烧水了。
她顺手抄上一个蒲团垫,回去却发现他已自行起身,缓缓地挪回床。她到的时候他也正好躺下。
“还要什么?”她问,“给你倒点热水?煮粥?”
她忽然对自己的无知很是懊恼。明知他有胃病,自己对照顾病人的理解,还停留在上次他讲过的那一点。
“我什么都不想吃。”
他的呼吸沉重,眼神涣散,一副痛到生无可恋的模样。
她上网找寻对策,怎样照顾胃病的人,按照指示泡红糖水,把苏打饼干也和在里面泡软。最后是浸热毛巾。她来到卫生间拿毛巾,才知他吐得厉害,还是带血的吐,肯定不是在家能解决的问题。
绍钤再怎么样都不会讳疾忌医到这种程度。看到血他应该不会这样死撑。
除非是病到意识恍惚,没注意到。他不戴眼镜,看东西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
备好所有东西回来,她冷静地对他道:“去医院吧。”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你给我去医院。”
他本想说很长的话,因而顿了很久,但最后只是道:“白天再去,白天就会好的。”
“现在去。等你可以起来就去。”
他像故意赌气一样即刻起身,又为这番逞强痛得缩起来,倒回床上缓了好久,不知不觉就睡过去。额头烧得滚烫。她后来才意识到,这可能并非睡着而是昏迷。好在没到半小时,他又醒过来,说自己好多了,可以跟她去医院。
她为他穿上冬天最厚实的衣服,裹成一只大企鹅。厚毛衣、羽绒衣裤、围巾、帽子,一个都没落下。
天空一片深黑。明星低垂,冬天的树木被剪去大半秃枝,风一吹过来,残枝便似鬼手摇曳。马路上几乎没有车经过,寂静异常,只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还亮着通红的招牌。
这个点一下子要打到车也不容易。但她们运气很好。到小区门口,三个醉鬼正勾肩搭背地下了出租车,两人正好搭他们来时的车去医院。
一上车她们就后悔了。车上是接客一夜以后劳顿又浑浊的气味,还有前一躺客人留下的酒味,极其引人不适。还好医院不远,就六七分钟的车程。下车他又在路边的垃圾桶吐。该吐的早已吐完,只有清稀的酸水,黄色的胆汁,淡淡的红血丝。现在他发现了,自己也很讶异。
天气比想象中更冷,已经零度以下,水面结了薄冰,冰上又覆着落叶。往年只有冬天最冷的时候,才有这般光景。反常。她光顾着为他添衣,自己还是室内开空调时的轻便着装,不过在外面套了件棉袄。一月一度的姨妈又来了,身子本就畏寒,在室外吹了会冷风,她更是冻得举步维艰。
他裹在圆滚滚的厚衣服里,脸红扑扑的,见她不舒服,主动就勾起她的手,藏在自己的袖子里。这是第一回他的手比她温。
门诊大门未开,面前已然排起长队。一半是想挂专家号救命的人,一半是高价倒卖专家号的黄牛。她想起奶奶病时不好的回忆,拉着他加快脚步。但他突然就痛得走不动,扶着路边的树蜷缩在地。霎时间,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和在家里时一模一样。
万幸是来了医院。
进急诊,等他叫的工具人赶来帮衬,忙上忙下做检查,零零碎碎的一堆事忙完,忙碌的护士长终于舍得露面,过来问她:“你是患者的什么人?他需要进行手术,配偶才可以签字。”
手术?她还全然没搞清状况,“签字……他人还清醒着,自己不能签吗?”
“家属也需要签字。”
“联系他的配偶过来吧。患者需要尽快手术。”
大概是被当成年少的情人了。护士长皱着眉,一副“这种事情见多了”的倦怠神情。
“我是他的女儿,没有别的亲人了。”
本来只是最寻常不过的关系,却需要一再对人解释,话喊出口的同时,她也不禁对她们的关系感到可怜。
需要签字的文件有很多份,本来她想全都翻一遍,知道大概的情况,但果然没法集中精神看进去,眼睛一直停留在胃大部切除的字眼旁边晃个不停。
此时又有另一个脾气暴躁的医生过来,用对待文盲的傲慢态度说明病情、治疗方案和可能的风险,并催促她签上字。夸张的语气近乎叱骂,她赶紧签了才可以手术。与他相比,方才的护士长都算得上温柔。
反正也只有接受手术的选择。她狠下心签字,过后却哭了很久,在等待手术的同时忍不住乱想,如果微乎其微的坏结果真的降临怎么办?她或许也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明知道他病得危重,竟然还放任他在家睡了半个多小时。
但看着一个个疲倦麻木的医护,她又觉得或许像他说那样,白天再来才是对的。现在正是夜班快要下班的时间,状态不好是必然。尤其是麻醉。手术需要全麻,很多事故和后遗症都是围绕麻醉产生。如果麻醉师此时精神不济,岂不是他也会危险?何况他来之前应该自己就吃过镇痛的药物,会不会跟麻醉药物相冲?医生知道吗?
是不是无论她怎样努力抓住,命运决定将他夺走,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有听天由命。
焦躁和忧惧渐渐在祈愿中冷却,手术比想象中更快结束。人出来大变样了,全身上下插满管子,破破烂烂的。麻药的药效没过,人过一会才会醒。
医生没透露手术的结果,但看周围轻松的氛围,应该是顺利完成。
引流管要插一周左右,进食等通气,每个人情况不一。观察没有问题的话,大概两周可以出院。从现在到新年正好十天,看样子新年也得在医院过。
办理住院的种种琐事,阿娘在时跟着他上上下下跑过一回,如今又来一遍,哪怕脑海被过量情绪搅弄得混沌,身体也留着当时的记忆,将所有事弄好。
见她做事利索,临危不乱,绍钤叫来的工具人也颇惊奇。她只打趣说,有个一碰就碎的爹是这样的。
这会天色大亮,工具人也要回去上班。后面暂时不需要把人搬来搬去,看护有她一个应该足够。
现在轮到她痛得死去活来。姨妈痛。她顾着绍钤的事就没顾着自己。没有提前吃止痛药,等在手术室外察觉小腹隐隐作痛,再吃药已有些晚。最开始的一阵剧痛只得硬扛过去。
医院比起其他地方更有一股难以消散的阴冷之气,将空调打到二十度都无济于事。他的手又从几个小时前的很烫变成很冷,像死过了一回。她拉起床位周边的围帘,握着他的手在小床卧下。
麻醉并不意味着全无感觉,手术期间很冷。她感觉到他的灵魂醒着,绕在她身边飘,以为她不会发现,恶作剧似的倒趴在她头顶,或是轻戳她的脸颊,再用力蹭蹭,或是用她的长发缠住自己,像以前他教她绑龟甲缚亲自示范,绑好又像荡秋千一样晃来晃去。灵魂是很光滑的存在,没荡几下他就从束缚中脱开,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轻轻咬她粘住睫毛的泪珠。眼睛痒痒的,反而更想哭。
可怜死了。睡意逐渐加深,她的灵魂也被生拉硬拽起来,捉住他的尾巴,像生气的河豚鼓成球状,将他锁在自己的身体里,直到憋不住气,绽放成一片流光,短暂映照出他的面容。还是十几岁的模样,面孔白白的,眼瞳湿湿的,耳垂的底部却染着一点说不出来历的桃红。
灵魂不会变老是他的谎言。
深冬的花丛一片萧索。但她们在那流连忘返,当作寒花碧水的仙境,绕在枯藤遥遥相望的两端,默念同一首诗,看山雀在她们中间停下,摇得细枝似琴弦颤动。诗的韵律在这里起舞,长久留存,灵巧的字句却游的苏醒荡然无存。
他的手半盖在她的额头。
她转身看他。但他好像还不能说话,举起手机给她发消息,道:“睡了好久。”
已经午后十二点半。止痛药起了作用,她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此刻虚弱的他也像一片褪色的淡影。
——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尽管心里这样作想,说出口却仍是埋怨。
“老骗子。”
他的眼神躲闪开。
她注意到下颌重新发芽的灰茬,从家里带来的生活用品中找出他的剃须刀,才发现好像不会用。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很难把握力道和角度。
“这个要怎么用?”
“不用。”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说道。应是从鼻子里插进去的管子压到声带,勉强讲话会难受,本来他还想继续讲,却忽然剧烈地呛咳。她第一次面临现在这样的状况,紧张得过分,差点就按下呼叫铃。他制止了。
不说话也感觉得出来,他不是很想被她照顾,甚至还有点微妙的防备。长久将照顾她当成自己的责任,眼下却反过来变成需要被照顾的处境,他过意不去。而在目前医学发展的程度,有时一旦成为病人,就很难维持尊严,他自然不想在她面前变成这样。
她猜得出他在别扭什么,但她一时也难以接受从梦境到现实的落差。醒过来的他变得一点都不可爱,也不会轻易就顺从地让她含住。
更过分的马上就来了。
“不用你来。回家,你管你自己。”
她毫不退让,俯身威胁,“你宁可给不认识的男护工碰,都不给我碰?”
神色迟疑。果然他也不太情愿。但想了一会,他摇摇头又眨眨眼,扮可怜。
第二天拔掉部分的管子,同时给他穿衣服,他神色反常,她才注意到别扭还另有原因。
她趁他睡着才偷偷摸了一下,发现秘密是他的下面变秃了。耻毛在手术以前被剃光。他知道,醒着的时候被剃的,但不想让她知道。
手术前的那天晚上,她才跟他讲过关于体毛的八卦。
男同之中,可能也不只男同,有种癖好是喜欢男人身上浓密的毛发。有对夫妻,丈夫是双,体毛很多,又出轨了另一个多毛的男人。妻子知道后带了一堆大汉去捉奸,上门就将两个奸夫按住,剃光全身的毛。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事后丈夫向律师咨询这样的情况是否可以维权,怎样维权,事情变成普法栏目的标本保存下来。律师说妻子的行为定性为伤害或侮辱都有一定困难。身上的毛有别于头发,小众的癖好也难以被主流的认知接纳。
她就不能理解,感觉体毛脏兮兮的。他也是,还说他年轻时本来会长腹毛,从肚脐往下连到阴部成一长道。后来腹毛用激光脱过一次,重新长出来变薄变软,平时连带着阴毛修剪整洁,就不太看得出来。不然他本来的阴毛也是厚厚一丛。
好骚。
剪个毛而已,又骚了。
正经人谁剪毛?
不是很正常的事情?跟定期剪头发一个道理,修一修干净清爽。你下面毛也不少,夏天不闷得难受?哦,对,你年纪还小。
跟年纪小有什么关系?少看不起人。上回不都被你剃掉了吗?
这件事还是有点过不去。自己愿意将毛剃掉,和被他按着强行剃掉,终究不太一样。她也想维权呢。
彼时说这些话,绝想不到今天就变这样。
不情愿也只得任由摆弄,几乎像男性向色情片里面的场景,生活不能自理的男患者被痴女护士强制猥亵,步步沦陷,到最后吃干抹净。她意外地喜欢那种片子,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想做。
想连带着以前的仇全部讨回来。
手指进入柔软的沟壑便碰到侧边的铃铛。他的身体还低烧,本来应该有毛覆盖的皮肤腻着潮湿的汗,像雨后的叶面。暖融融的热度捂着手掌,指端底下的囊袋却比旁边稍凉。
上面留着结扎手术的疤,她记得用眼睛已经很难分辨,但凸起的触感却难以忽视。男人的囊袋比想象中更软,恍若用力捏就可以捏坏,像真正的蛋溢出流体状的芯子。
身上不舒服,他就算睡着也睡得很浅,小隔一会醒一次,被她如此挑弄,自然又醒过来。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又将眼闭上。知道没法抵抗,也不跟她掰扯。
摸得一多,两人都没意想到的状况发生了。
他立了,即便刚开完刀子,身体虚弱。为此苍白的面色也红了一阵,他又睁开眼看着她,嘴唇不服气地微张,眉心欲蹙不蹙,有点嫌弃但更像撒娇。
她心情复杂,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他露出如此生动的表情,眼睛又情不自禁地酸了。
“你就是个讨厌鬼。”
他见状揽过她的脑袋,任由她趴在自己肩上哭。
鼻子也为泪水短暂堵塞,等缓过来就闻到药剂的气味。被风吹冷的耳朵缓缓被搓热。他不讲话,耳边听得见电子器械运作的低频噪音,像蝉鸣。
她的手放在那处没有移开,掌中的阳具很快翘到贴向下腹肌肤的程度,蹭到管子。
“别弄,难受。”
原以为他是说管子,她轻轻将柱头扶高,抬眸看他,充满哀求的双眼反而眯得更紧。
“是这里难受?”
拇指覆在顶端的嫩肉。她鬼迷心窍地没有走,谁知那东西又不知羞地往指间吐水。
他紧闭着嘴,快被弄哭。
她正犹豫是多享用一会,还是心软饶过他,小护士进来给隔壁床测血糖。这次来的这位好像才上岗不久,做事情磕磕绊绊,跟病人讲话还有点怯生。她们在靠窗这边的床位,杳无视他越来越急的眼色,从容看着小护士在另一边忙。
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滴滴的警报声,心率、血压持续走高,小护士也以为出了问题转过来看。她连忙给他穿好裤子,从被底收回手,擦去指上的稠液,起身拦下小护士,告诉她这边没事,是个乌龙。几分钟后数据回归到正常范围,小护士仍有些困惑不解。
她坐着干愣神。本来一直以为她们的爱情是看不见的幽灵,但在方才的瞬间,却似被仪器监测到形迹。果然是存在的东西。
但当他又从手机上发来消息,问她在想什么,她又将发呆时的念头忘光。
二
千千结
术后恢复迅速,没有麻烦的并发症。每天他都坚持下地走会,促进恢复,哪怕最初伤口会痛,直不起腰。第三天通了气,渐渐可以自己吃东西,从流食逐步过渡到软质食物。到除夕那天刚好出院回家,她给他洗了头。
短发洗来方便,几乎没什么可洗。她不习惯,洗完又在他的脑袋上打满白花花的泡沫,变成港剧里律师头戴卷毛假发的样子,有一句没一句跟他说着话,很久才想起来搓一搓。
小时候她比较笨,学会洗澡以后很久都学不会洗头。头发脏了,也是这样躺着,他给她来洗。
他似乎还挺喜欢做这样节奏舒缓又可以神游的小事,洗完还会很耐心地吹干。只要她跑去他跟前,轻轻地抱一下,不用说话,他就会知道她的意思。你又要洗头了。他觉得她的头太油,也会主动抓着她去洗。
但也有时候他会错意,把其他更难以启齿的事情理解成她要洗头,二话不说先放水给她洗一遍,洗到某个步骤才发觉细节似曾相识,问她:昨天是不是才洗过?她理直气壮说嗯。
那是因为什么?
她想跟他一起做《艺术创想》里的手工,那个用废弃瓶子做的埃及法老棺。学校的亲子主题活动,每个人都要上交作品。
他答应周末陪她做,提前准备好需要的材料,白胶,纸巾,丙烯颜料……她讲到的或是没讲到的,一应俱全。她咕噜咕噜将饮料喝光,洗净瓶内,她们就愉快地开工,粘好三个白色毛坯。
又一周毛坯风干,在粗糙的表面上色却比想象中更艰难。关于具体的画法,两个人出现分歧。两个人吵了架。场面演变成她嫌他画得丑,自己画也不满意,总归和节目里有落差。
项目没有进展,拖到第二天。她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放弃法老,画点别的。
跟他说了这个想法,他拿出背胶彩纸上画好的少女圆脸,粘在毛坯瓶头部。瓶身还有铅笔勾出的花纹草稿,但猜不出是什么。昨夜等她睡后,他也认真想过办法,提前做了准备,这就是准备的结果。
最难画的脸就用这样讨巧的方式解决。他得到她的同意,继续在瓶身绘上青花,渐渐看出俄罗斯套娃的雏形。她也一道加入,照着他的画法描另一边。三个毛坯最后都变成可爱的少女娃娃,报废零个。
她看着肩并肩站着的三个娃娃陷入思索,“这场景像什么?”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男人或许将此当成浪漫,但小女孩是理解不了的。萌妹跟臭男人怎么有可比性?她只会翻他白眼。
她模仿学校里老师的腔调提高声音,“我是说,俄罗斯套娃有大有小,大娃娃含着小娃娃。我们要不要再做小娃娃放进肚子里?用美林的药瓶子。”
话说完,她拿来自己藏着的三只药瓶。一只吃完的空瓶,一只剩了一半,还有一只刚开封不久,就吃过一次。大小放进去正好,小量杯还是现成的帽子。
但他拿起有药的瓶子晃了晃,放在她头顶,“你拿药来做娃娃,自己又生病怎么办?”
“生病就死掉变娃娃,钻回爸爸的肚子里。”
他没说话,任劳任怨地坐下来,打算继续动手弄药瓶。她打了个哈欠,说今天不弄明天弄。三分钟热度过去,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后来三姊妹带去学校,在众人惊叹下没有悬念地评上优秀作品。领奖的那天,她第一次觉得有这个爸爸或许比别人有热闹的家庭更珍贵。
至今她也依然会时不时这样想。
她对他道:“生病以后胃口反而变好了。每一餐的饭量跟以前差不多,但是餐数多了一倍。”
“是吗?”他对此很不相信。
她将头伸到他仰卧的面孔上方,“你每天的饭都是我做的,我会不知道?”
“因为……想活下去,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想活下去。”
花洒的龙头打开,温热的流水冲走泡沫,也算代替她哭了一场。
出院以后也还须静养,整个春节期间,他借病谢绝大多数应酬,两个人就静静地待在家里,外面的很多变化既不关心也不知道。
临近开学,他在学校对面的小区租下一间一居室,供她走读居住。本意是希望宽阔的生活空间可以缓解她的厌学心情,但他也借着病中不宜频繁坐车的理由一道住下。
最初只说陪她住到习惯,不知不觉就变成长住,随着身体一天天变好,他几乎将整个家都陆陆续续搬来。
这边的屋比原来小了很多。据说原本是房东自住的婚房。夫妇从事室内设计,装修都是自己弄的,家具、电器齐全,细节人性化,也有风格和品味。后来婚姻出了变故,劳燕分飞,倾注心血的房子才拿来出租。
她更喜欢这边,空间变小也意味着两人的距离变近。同处一间屋中,额头不由自主就相碰,无处可放的手脚勾在一起,像浮萍与涟漪相撞,蜜月般的淫靡气质总散不开。
家里的事基本是他在照料。才过去一个月,她又被他喂胖了一圈。看不太出来,后腰多了一层膘,摸着却很明显。他捏得不亦乐乎。
都是夜宵的错。每天下晚修回家,他都会准备好不重样的美食犒劳。人累了一整天,还尤其想吃高热量的泡面、烤串、炸物,他太清楚了。明知罪恶也难以抵抗的诱惑。她问他,为什么自己生病,还给她吃不健康的东西。他说,趁着年轻能吃多吃。
反观他,依然在吃汤汤水水的软食,得吃三四个月,这些美味但不健康的食物或许此生都不会再享用。她又觉得他有点可怜,不说话低下头,将剩下的羊肉串一口气咬光。他嗅到气氛的变化,趴来近处,睁大双眼,道:因为我是佞臣。
你是坏猫猫。
病后的虚弱也让他的面容发生了一点变化,脸颊变窄,双眼皮变宽,眼窝也变深邃,眼睛显得比以前更圆更大,略带忧伤、滴溜溜看人的时刻,果然很像猫。
每天像这样吃上一餐,再陪他打打闹闹饭后消食,真正睡下经常要到第二天凌晨。努力在十二点以前上床睡觉,也成为每日的重要课题。但很久都没有做到。
再后来,她决定一日三餐都回家吃,丰盛的晚餐将夜宵并省掉,家庭作息也变健康。晚上十一点前睡觉。上学日最晚六点半起,一般他六点钟做好早饭叫她。休日就睡到中午。他的生活也都是迁就着她来安排。
他不再戒色以后,她的长胖也终于停下。
那天刚好是在二月底,气温攀升,春雨未至,燥热的空气直教人坐不住。下午的体育课跟隔壁班打羽毛球赛,她玩得尽兴,激烈的情绪过后很久都没缓过来,后两节自习也静不下心,干脆提早回家洗澡。
流水声将午睡的猫猫吵醒。
墙体太薄,像纸糊的,不隔音。不只洗澡整个家都能听见,外面邻居出门回家,有时也听得见。
她披着浴巾出来,正好与他视线相遇。他半睡半醒有点迷糊,看她恍若在看梦中的造物。她对他笑,旋而转身,用指背勾去颈侧流下的水珠,既可以没有别的意思,也可以有很多说不清的意思。
他没有防备地上了钩,走过来抱着她,让她不要讲话。
事情渐渐跟想好的不一样。
她只当是寻常玩闹,但他却像趴在她身上就走不动道似的,异常缠人。心脏为之跳得飞快,她还有点慌张,一时没法习惯。
起初手从浴巾底下伸进来,绕着氤氲着柔雾的身体,自腿际移上肚脐,她只当他是恶作剧的弄,没有那方面的意识,只是忽然觉得少了什么。没有映出整个人的大镜子。但一抬头,阳台的玻璃门照出她们的倒影。
浴巾掉在脚边,丰盈的乳房被捧满手,又从指隙溢出。他迎过她的唇亲吻,却笨拙地追丢好几次。太久没做,做爱的记忆变很浅。檐下的日光射进来,他轻轻拢住她的眼睛。
“今天回来好早。”
“嗯。”她含混不清答。他弄了个户外用的充气沙发。白天她不在家,他就一个人端着沙发去附近的公园晒太阳,看书,钓鱼。想着他出去了,她才敢偷溜回来。
现在碰到却不好解释。
“你又逃学了。”他毫不留情地拆穿。
她强词夺理,“逃自习不算逃。”
细弱的声音却在不期而至的微风中吹散。
手指绕过耳廓,自颈至肩。干涩的唇又痴缠。随手握起洋牡丹花枝挡在胸前恰好慢一拍,粉白花色融化在如雪的肌肤,化作迷离的光晕。她跌进沙发里,又手忙脚乱地举起花枝遮住脸,掩耳盗铃地幻想自己变成植物。
植物悄悄地问道:“可以做吗?医生说三个月后才能剧烈运动,现在两个月都没有。”
“哪里需要这么久,我早就好了。补剂、蛋白粉都是白吃的吗?”
这话没有道理。难道蛋白粉是什么奇妙的仙药?至于各种营养补剂,他以前健身就在吃,只不过病后发挥的作用更大。跟休养手术的伤有什么必然关系?她鄙夷看他,忽然灵光一现。
“你努力想让身体快点好起来,就是为了……”
为了操她。
“不可以吗?”他听懂她的意思,不害臊地承认,“这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说着,他匍匐进半张的腿,迫不及待地想要吃她,却被抬起来的脚抵住肩,吃了闭门羹。
“去床上躺着,我来动。”
当然是为身体状况着想,只好便宜他这回。
谁知他虽然也喜欢讲这样的话,今天好累,可不可以你来动,现在可以如愿,他却不乐意。
“我想操后面。”他道。
“为什么?你不想看着我?”
微创手术依然留了疤。身材也肉眼可见地消瘦。她知道他在芥蒂什么。
应该劝他一把年纪不必太在意容貌?她又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抛弃他。
这样讲更扎心。
她重复一遍,“你,躺下。”
“后面。”
讲不拢的两个人都有点烦躁。她将他拽得更近,隔着裤子将里面的东西摸硬,轻吻他,又略带威胁道:“有什么好藏的?我早知道你没有毛了。”
“乱讲,长出来了。”
自卑似乎会让动物不自知地情绪变坏。他满面通红,急躁地污言秽语,“我又不是鸡巴生病。”
“那就这样做,也行。”
她毫不避讳敞露中间的嫩隙,轻挑珠蒂,勾出丝丝的蜜水,放在他愈发艳红的唇边,向颊边涂抹。
“快点。”
脚趾反踩上挺立的柱身,两层裤腰被一寸寸地扒拉下去。不知道以前练太猛,还是她平日无意看到早已习惯,肌肉的轮廓好像也没有太显著的变化。完全体的阳具挣脱了布料冒出来,在稀少的毛发间更显可观,俨然一朵靡红蘑菇。
她不禁愣神,不知自己流露出怎样的表情,但他显然有点不爽快,“很失望吗?没有变成你想象中的大肚子。”
“凶什么凶?”她对情绪过分敏感的毛病也没有变,顿时没有兴致跟他玩了,气呼呼地背过身,像鸵鸟般抱头趴下,“做就快点。”
然而沟通诚然是一门艺术。她以为用屁股看着他的意思是“生气,很生气”,在他的理解却是“请操”。没等太久,他就很不客气地进来,甚至没有哄好她。她惊得放声喊叫,又在解馋的快意里酥软了筋骨,似喝醉酒时知觉朦胧。
莽撞的顶弄像是将做爱的技巧全忘光了,除却用不完的蛮力什么都没有。又爽又遭罪,迷幻的感觉冷一阵热一阵,似万千雨珠在寥廓的鼓面跳动。她消受不住地想要逃,摇着屁股悄然溜开的姿态落在男人眼中,却成撩人的风情。
他倾身吻过后背,叩覆手腕,以己身作网将她笼住。狭窄的空间,肌肤相贴,淫龙顺势在幽闭的穴里游得更深,直至被肉壁死死绞住。他说那种感觉是销魂,恍若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而变成她的一部分。
爱情的终极是主体性的消亡,他也概莫能外。
对她而言,这种感觉是熟悉的牙齿打颤,几乎说不出话,表达抗议的方式只剩下大叫。但他还觉她叫是爽的,更加放开力道猛猛操。
——好像也没错。
他憋着一股劲,想让她知道他没有变不行。
男人敏感的自尊心。
她蜷起后背暗暗笑他,才出声他便发觉,急切追问她笑什么。笑你。她无所畏惧地实话实说。近死的快意像晴夜的闪电自黑暗深处冲开,短促的笑声却在落幕后的幽寂中转得绵长荡漾。雨痕遍布。
他掰过她的下巴衔起唇瓣,半舔半咬,用尽手段挑得她缴械投降,才从饮血般的饕餮里找回他做爱的感觉。巧取豪夺,想做就毫不犹豫地做,用最简洁的办法治好她的矫情,不管它,而不是因为姿势跟她吵幼稚的架。
她不会拒绝,曾经惊心动魄的记忆到现在也栩栩如生。但他好像忘记了,没法再不管不顾地那样做。一场病让他变成她的猫猫,她的宠物,是不可逆的过程。暗中溃烂的伤口揭到表面,想逼出一个答案。
答案就是他知道自己不配,不值得她倾尽所有来爱,他能给的全都已经给她。
少年的她,她的爱,于他终究像是他日注定消散的美梦一样。
难道梦中就没有什么格外印象深刻、绝无仅有的东西留下?
她心里是有的,他的神情,明明没那么喜欢做爱这档事,却总是有求必应,执迷专注,似在她身上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极乐。就连她也忍不住相信,只要像这样紧紧地抱着,爱到心意相通、灵魂共有并不是骗局,而是终将降临的奇迹。
额头轻抵着额头。她捧起他的脸,将亲吻变成密语的游戏,像偷心的妖怪勾住才冒尖角的小芽,再次对他道:乖,去躺着。
卧室里,日光洒落半床,被单残余温热,光景流坠在赤裸的肉身,化作灿烂的霞光。她骑着他忘情地摇。至今她都不知道自己的技术算不算娴熟,跟做饭一样,只要是她给的他都溺爱。初夜她就问过他好几遍,在上面该怎么做。最后他只说随意,怎么舒服怎么来。
或许她还保留着像野生动物一样稚气未脱的习惯,光溜溜的他却只剩驯化,温柔的,顺从的,像清风容纳她不能和解的倒刺,侵犯和攻掠,在对面楼传来的钢琴曲声里。艺考生在练琴,弹的是李斯特的《钟》,清脆的高音像小猫蹦来跳去捣乱。可爱。但他说弹得很糟糕,本来应该是行云流水的感觉。
嘘。
她的节奏加快,调整摆动的方向,用全身的力量将他夹紧,迎着斜落的暮光,留住高潮的余韵,但只一瞬就难耐地垂手仰颈。
抱我。
但他只是握着腰,扶住她继续摇。浴后的肌肤分外柔嫩,轻易便掐出浅红的指痕。她像水中的八爪鱼,随波逐流地铺展开肢体。他手脚并用地缠住她,重新将她覆在身下,又在里面弄出一堆他的东西。没有流出来,出来只柱身裹着透明水液,干干净净。
她本来想摸摸他的头,但他更敏捷地躲开,转眼又穿好裤子,收拾过客厅,没有声响地回她身边躺好。
淡淡的、带着笑的倦意,他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忽然出声问:“今天我有哪里不一样?”
暑假里她买来新的首饰,学会新的妆容,迫不及待地想他知道,想炫耀,经常一等他回家,就跳到他面前问类似的话。有时他会很快发现,有时观察很久都答不对。
现在换到她答题,竟是完全看不出不同。
她蹭到他怀中试图萌混过关,“春天到了,发情了。”
“当然不是说这个,再猜。”
陌生的香气,刚回来整个家里都弥漫着,现在他身上也有。她于是猜道:“你换了新的香水。”
“才没有。”他也往自己身上嗅了嗅,“这个是香雪兰的气味。客厅那种白色和紫色的花。”
她不信邪地将他翻过来,摸上摸下,仔细观察。
没有戴眼镜,但他现在戴隐形眼镜更多,不算新变化。也不是皮肤,也不是身体。锁骨痣也是老样子。头发呢?快长到齐肩,他依然没有去剪。
最大的变化果然还是今天能干又听话。
他这样问,就是想听她夸奖?
她吻了他一下,确信自己的答案还是发情的季节到了。
殊不知正确答案曾被她光顾又完美略过。
“是头发,我去烫了头发。”
烫得很不明显,仔细看的确比之前蓬了一点,但就那么一点。尾巴微翘的小卷毛,跟他自己用吹风机吹的效果差不多。头发变长以后他经常早上起来就炸毛,必须勤快打理。
大概是现在这个发型太适合他,她实在看不出奇怪。
“变漂亮了。”她道。
说着,她又枕着他的胸膛安然躺下,抚摸已经掉痂的伤口,“还会不舒服吗?”
“没感觉了。”
她如释重负。生病期间,他想逃避的事情,她也一样难以面对。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作为唯一的家人,她都不该抛弃他。但这说的是责任,不是爱。她没法大言不惭地说,无论他是什么样,她都会爱他。如果爱跟对方的模样没有关系,爱他也可以换成爱任何人。
却也偏偏是他。她见证他被病痛折磨又被开刀的全程,其实并没有因为很多讨厌的事情连带着厌弃他,只是很心疼。多看一眼都怕会崩溃的心疼。
爱就是这样自相矛盾的悖论。最初以为一个人很特别,才会爱那个人,爱着爱着反而渐渐发现,似乎一直是她苦心孤诣,想让他变成特别的、唯一的存在。
三
满天星
她做了一段很长的梦,醒来才觉大事不妙,慌慌张张地起床收拾回学校。还有十几分钟晚修上课,但高三课前半小时开始做听力练习,有时老师也在,实际上她已经迟到了。
然而走到门口,他正好背着她的包回来。
“我帮你请了假,晚上就在家休息吧。好好吃顿晚饭。”
“晚饭,没吃过吗?”
肚子没有感觉到饿。刚睡醒的时节,她有点懵懵的。脑海中依稀还有吃晚饭的印象,要么睡前吃过,要么就是梦里吃过。
电饭煲里的烩饭远远飘出惹人垂涎的香味。
她歪头直直望他,他也目不转睛地回看。她勉强相信这不是第二顿晚饭,接过自己的书包,又问:“你去班里了?”
“没有。同学帮你整理的东西。”
“哦。”
她拉开拉链,里面就是防晒、水杯等等的日用品,试卷书本一概没有。
本来还想着她写题快,现在回去也能在第一节晚修写完作业,这下倒好,写不了了。
不过满打满算,三个月以后就高考,区区作业已经不是那么要紧。
她抬起头,向他眨眨眼。
他道:“我跟老师说你身体不舒服,作业什么不用管,她知道的。”
说完,他将煮好的饭盛出,坐在对面看着她吃。
“你不吃吗?”
“刚才睡觉我自己吃过了。你喜欢这样吃,热量高,我吃不消。”
“是吗?”她埋头继续吃饭扒饭,但总觉哪里怪,皱着眉左顾右盼,又看回他,“不要看着我吃饭。”
他默默换了个方向坐,打开电视放《猫和老鼠》。
小时候他就陪她一起看过。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或许挺喜欢看的。尽管她看几分钟就乐不可支,他却不笑。
但现在她们都不是小孩了,突然看起这个,也是莫名其妙。她疑惑地瞟了他一眼。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这个片子最早在二战期间创作出来,更多是反战争的意思。后来名气大了,才进一步商业化。”
她不爱听这样的话,仿佛做一件事非找出重要的意义不可,便出言讽刺,“你做语文理解的成绩一定很好吧。”
“那东西怎么做错?”
视线相会的刹那,她便看向别处。
这一集的内容超乎想象的精彩。猫猫弹钢琴,小老鼠捣蛋,场景最终变成一场充满意外的合奏。所谓的反战争便是这样的意思?强悍并不意味着一定能战胜弱小,纯然慕强的世界也是无所容身的绝望。反而是在这场闹剧里,这对天敌意外能欢快地共处。《猫的协奏曲》,改编自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二号》。
猫猫甚至灵活的用脚演奏。她看见这一幕,看向他,别有意味地说:“果然猫猫做什么事都很厉害,除了抓不到老鼠。”
“我一开始就把你抓住了。”他心不在焉地反驳。
所以这晚两人做了什么?看《猫和老鼠》。
猫猫一不留神喝了太多的牛奶,弄得身体不舒服。明明是自己乳糖不耐受,他却要狡辩说今天上市的鲜牛奶坏了,以前他就没有这样过。但她喝掉剩下的牛奶,一点事都没有。
牛奶好,猫猫笨。
悠闲玩到不得不睡觉的时刻,再紧兮兮地洗漱,上床睡觉,关灯。躺了一会,两人都没有睡着,他又出声问:“毕业以后想做什么,有眉目了吗?”
“做爱。”
他陷入沉默,似是嫌她无趣。
“夏天这么热,还是待在家舒服。”
他忍了很久终是笑出来,“照你这么说,天气一热,大家不用干活,全都躺家里好了。”
“不是很好?”
“好。”他侧过身试探地抱她,“所以我不去工作,你也在纵容我?”
与其说是纵容,不如说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当下的时间让她感受到与世隔绝的静止和安定,打碎以后是什么样,她想象不到。
“生病了就好生养着,其他的事,等状况好些再考虑吧。”她翻身成背对他,又补一句,“不如多陪我。”
“两个人想做什么?我想听你的。总不可能只做爱。”
她想不出,恐惧毕业这一天的来临。少年时的爱情是未完成态的造物,充满偶然。曾经望不见尽头的高中即将毕业,占满生活的事物倏然间全部消散,她长大以后,会不会也从这段感情里毕业?
那将是怎样的情境?失去他的未来也晦暗无光。
她沉倦地转回身,用额头顶了他一下。他意料之外地受到触动,手指轻掠过发边,想揉却终于收回手。她反手攀上他的后背,他痴痴地愣住。
徒留凌乱的心跳,似某种灵兽闪烁幽光的足迹。
“现在还和之前一样,不做爱就感觉不到被爱着?”
这都是哪个版本的事情?
她推着他撑起上半身,颇不服气地瞪他,道:“不会了。”
指尖轻戳肉团团的腮边。和他想的不一样,她才没有将脸颊鼓起来装作生气,他戳到的就是肉,婴儿肥。
他避开目光,揽着她的脑袋枕下,任她完全躺在身上,“好多时候,还是忍不住觉得你像小女孩。就是小女孩,在我面前永远都是小女孩。”
她听他的话不似表白,更像趾高气扬的邀战。正好侧过头、仰起下巴就够到他的耳垂,她便恶作剧般的在他耳边吹气,将隐秘的小角落吹得潮热,几至眩晕。
“那为什么别的都不想?追求刺激,就去蹦极、潜水之类的,哪个不比s有意思?发泄情绪可以去公园里跑两圈,沿路还有花花草草可以看。”
翻译一下,他觉得跟她做爱还不如去跑步。有这么无聊吗?又没人求着你做,以后家庭活动全都改成跑步。
她从他手间脱开,咬牙切齿,“看你的野花野草去吧。”
他没了声,气氛也顿时变沉。僵持许久,他欲言又止地叹气,接着双肩发抖。状况变得诡异,她再次按住他,却发现他明明在笑。
“你在故意逗我?”
“当然是逗你。”他毫不愧疚,眼神流盼,像催眠一样将她勾来勾去,待她就要上钩,又轻轻地拒了一下,转成认真的神色,道,“不一样的。”
“罚金。”她道。
“罚多少?”
奇怪的问法,一般不是应该先问她罚什么?听起来好像他已经知道她想要的东西。
她说:“一千下。”
数字是随口胡诌的,她也不清楚算多算少。按照一秒一下来算,也就十七分钟不到的工夫,不算很久。但是频率有这么快吗?还是说应该更快,像跳绳那样一秒钟两三下?
他倦怠又顺从地爬起来干活,没有抬杠,没有讨价还价。她猝不及防地来了哈欠,对罚他也兴致缺缺。但他一如既往觉得她轻蔑于他才最妩媚,见她睫羽垂落、昏昏欲睡的神态,反而被激起胜负欲,咬住她的脖子,像兽类舔水般本能地吮吻。技巧果然都忘光了,只剩下野蛮。正因如此,进来的感觉比过去强烈,好像不是错觉。
“你就不能认真点?”
“赶紧做完赶紧睡。”
他不耐烦,她也暗暗发恼,故意为难道:“数着,我给你计时。”
“数一千下?”
“不然谁知道你有没有做足?”
说着,她打开手机的秒表,亮着屏幕放在枕边。
最先回应她的是叹息。他或许真的想睡了,甘愿被她毫无下限地取乐。一,二,三……轻轻地数出声,插一下也就数一下。
动作里藏不住怨气,也有几分不知死活,天真的强横。反反复复地顶到最深,任由整具器官被绞得消融形状,死在落花的幽径,碾碎成花泥。他已做好觉悟。
——这样的做法,才到一二十下就激烈过头。松动的木床也在身下颤颤巍巍地摇晃,连接处不时冒出两声吱呀的哀鸣。一千变成遥不可及的数字。
他的身体烧得滚烫,微弱的光照见绯红的脸颊。睡衣底下的手牢牢团住乳房,五指并用地揉捻抚弄。胀痛,什么东西从乳头破开的小口淌出。男人的唇齿正好可以咬破的裂口,半熟、暧昧又隐约带着腥膻的闷热,流血一样的哀伤。夏天到了。衣服从下被顶开,变成多余的蜕剥落下来。
三十三。消失的三十三。他在这里第一次漏掉一个数,后面便彻底变乱。她以为他在试探着偷工减料,从跳一个数到跳五个十个。但他好像只是无意,不时也会把一个数数上两遍。七十九以后本该是八十,但他却回到七十,重新数了一圈。颠来倒去。
她闭上眼凝神细听,联想到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怎样的人会在睡前一个劲数数?想要睡着的人。
听了一会,她也不由觉得眼皮打架。
手机还没关——想到这点,她几乎已经短暂地沉睡一瞬,再醒时,惊悸与战栗正好在抽紧的心上通电,白光在颧骨的轮廓周边化成一片惨白的月色。他做得狼狈,也数得狼狈,许久徘徊在一百出头上不去。数字变长,数着本就费劲,和他的节奏合不来。他自己也发现了,来不及数的地方,干脆就只是连声喊她。杳杳。杳杳。她落进数字汇成的银河,也像是满天的星星之一。
现在计时也好,数数也好,都没有必要了。她迷迷糊糊去摸手机,强撑着不让眼皮阖上,却已无暇细细欣赏他破绽百出的可怜相,沉醉痴迷,眼神似晴天的骤雨倾倒。他扣覆了她的手腕,舔过隐现淡青血管的皮肤,咬进堆着软腻脂肪的肘窝。
“不要睡。”
好不容易堆叠过百的雨珠又在一瞬间溃散成幻相,屏幕上不断变化的时间却依然真实。最开始做时,现实的时间总比她感觉到的更短,眼下看见的计时却是出人意料地漫长。她以为是五六分钟,其实是十五六分钟。
偏差也是茫然的哀伤。似乎她们一直想以客观确定的参照系,为她们的感情找到某件命中注定的东西,但找不到。世人以为的惊世骇俗,对于浓雾中心、不再享有任何遮蔽的她们,只是普通不过的生活。
四
野马尘埃
关系迟早被更多人知道。凛的事情以后,她就渐渐做好这样的心理建设。
某高校招办的老师召集有望考上的尖子生举行宣讲会,猛吊鸡汤,她也当成放风,去凑了个数。会后,她留在会场外的长廊上摸鱼晒太阳,就听见几个女生又在厕所品鉴与会诸人的闲话:某人在室友面前说男友给她塞卫生棉条的事,一点都不嫌脏;六班的谁谁谁是破鞋,和许多男生睡过;四班的某人又是渣男,一对闺蜜为他扯头花,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做……而后也讲到杳,心情已没有太大波澜。
三人行必有八卦,再正常不过。
她们的高中在同层次的学校之间成绩中游偏下,盛产小情侣却很出名。餐点的食堂“对食”随处可见,空旷的闲置教室、实验楼、图书馆,乃至林荫长道,全都是无人打搅的偷情圣地。
男女关系也是国旗下训话反复提及的要点。但有道是法不责众,这些抓不过来的违纪,领导们束手无策,终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且按照著名的“作业太少”理论,有空搞七捻三说明作业还是不够多。对于今天这些尖子生的确如此。钟杳一般七点多就可以把作业写完,剩下的时间可不是闲的?上周她索性跟班主任申请上完白天的课就回家,只要把晚上要交的作业提早交上就好。
女生们说她又说什么?钟杳在会上被点名发言,只简短地说了两句,不到十个字。竟然在上进的氛围里心安理得置身事外,一点都没有好学生的样子。会议因她短暂冷场,她倒自顾自地翻笔记——当年钤学数学分析留下的古董。
她好像经常请假离校,珊珊晚上出去补习,碰到过好几次,本来以为她成绩不好才这样。但果然怎么看都不像会读书的人。
该不是超常发挥混进来的?她排名多少?
不太清楚。
她是文科班的。
哦,文科。
我有个室友和她初中同班,说她初中就不爱说话,不太跟班里的人玩。她家庭情况有点复杂,跟着一个很难形容的男人。
怎么难形容?
就是……二三十岁,开着豪车,漂亮时髦,不知道两个人的关系,没听她喊过。有一回不知道什么事情,她哭得很伤心,在办公室借老师的手机打电话,就叫的那个男人过来。电话里还说了一句“一千万是不是比我重要”之类的。
想起来了,这事我初中也听过,原来是她。
珊珊说现在也有一个男人会来接她,长头发的。
同一个?
这我不清楚。听你形容,气质不像吧。
也是。
她成绩不差,为什么自甘堕落给男人包?
诶,这话我可没说,你自己猜的。
能靠脸吃饭为什么还要努力?
男人的终究不是自己的,人家又不傻。
笑贫不笑娼,这三观不对吧。照这么说,要有个男人愿意出钱买你,你也乐意?
才不要呢。你别瞎说,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好端端的,就扯上笑贫笑娼了。哪有那么夸张。
就是就是。
几人对性关系的态度明显不同,面和心不和的裂缝算是彻底撕开。躁动不安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弥漫,随风吹到杳这边,也终于不欢而散。
她没了乐子,站起身打算离开。脑袋忽然一阵晕眩,嗓子眼生出反胃的感觉。想吐。她以为那群女生已经散了,就近跑进厕所吐。
谁料里面还有个女生在,她看见杳也吓一跳,愣了会,才上前关切问:“你怎么了?要不要找老师?”
但杳才听过她们谈论自己,一时难以坦然接受她的好意,反而使坏逗她道:“没关系的,孕吐而已。”
女生吓得面如土色,说不出话。她心满意足地离开,抬眼望着黯淡的天色,却感受到深长的无趣。没有幽默感的好学生是这样的。
临近毕业的关头她才明白,学校的人际关系没有大人宣称的那么纯粹,但的确不复杂。正式场合,大家心照不宣扮演更成熟的行动方式,包装,美化,扬长避短,装腔作势。优秀是一种习惯,反之,暴露真实的缺点也就显得可耻。
好比写作一再强调的“真情实感”,并非取诸实在的生活、切身体悟——老师说,占满生涯全部的学习、考试乏善可陈——该参照那些老师认可写出“真情实感”的高分范文,一板一眼地吸收,嚼透,反刍,再用拿来的话语表达自我。
这些东西让今天的会议像抱着严肃目的的滑稽剧,对外面世界的拙劣模仿,但多上很多理想主义的乐观和相信。她们习惯从支配者的角度,高高在上地解答问题,试图以天真的想象改变世界。周围弥漫着迷醉、昂扬的氛围,让人被迫卷入,却又认定自己是独醒的那一个。孤独是真的,清醒是假的。或许这就是她们这代人的海上花,在高墙围困、不得自由的井底。
绍钤在同样的年纪,好像已经知道自己是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的凡人。
而她或许还跟很多人一样,因为被会议浪费了时间,过后很久都有些烦躁。
傍晚回家,作业还没有一份是写完的。钤又跟昨天一样不在家,饭倒是提前定时焖好,他知道自己要晚回来。她一个人也没好好吃饭的心情,狼吞虎咽地吃完,休息一会收拾残局,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写题,他正好回来,满脸疲惫。
两人看了一眼,知道相互有话要说,反而都没有说话。他又给自己弄了点营养餐,趴在桌子对面等她把作业写完。她看见他在看奇怪的哲学书,篇目是《斐多》,苏格拉底被审判以后,他的弟子与其他学派之间的争论,关于灵魂不死。
他说最近在看的日漫也有这方面的内容,一个人将自己的灵魂放进后代的身体,以此达成永生。自从上次她带他入坑,怀着想多了解她的念头,两个人好有话可聊,他在家时不时就会看点番,不知不觉培养起新的爱好。现代又年轻的感官配上分外传统的叙事,至少到目前为止,没见识过的混搭对他还很有新鲜感。
她以为他会跟她继续聊下去,展示一下他的“学习成果”,但他按着她脱掉衣服,轻揉着她挑动情欲,接着就是一顿猛操。他想说的话大约会让她心情更糟,到最后都压着没说出口。
两人半开着灯坐在沙发上对望,吃酒,静静被苍白的哀伤笼罩。心脏在其中蠢动。他说最近心脏有点不舒服,跑步时有种不堪重负的疲倦,像是以前熬夜后第二天的感觉。老了。
她的脑海却恍然浮现出刚才他在窗帘边背对她穿上短裤的情景。光溜溜的屁股被布料盖住,依然看得出轮廓。四十岁的屁股和三十岁没有变得不一样,一样小小窄窄,没几两肉,但举止间恰好绷成迷人的弧度,夹着惹人遐想的隙。
有时她会一边幻想他卖弄风骚地晃动,一边又清楚他做不到,就像他之前说要在生殖器上塞奇怪的东西。男性向的黄文里改造阳具不是太稀罕的事,改成变形金刚也就小意思。如果说黄文不影射现实而影射欲望,这种母题正是男人们阴茎拜物教的具体显现。身为男人的他除了认同别无他选,却又由衷憎恨。
挣扎的痛苦让他显得像堕落又虔诚的宗教徒。世俗对虔诚与堕落二事的定义与他心中的世界恰好相反。世俗以为合群才是虔诚,但于他合群是堕落。针锋相对的两面都是他。或许这也是他真正性感的地方。
那天从她想要的痴女游戏开发他的欲望,做以前没做过的事,找寻以前没做过的事,不知不觉就漫游到这里。他和她一样不喜欢成人版动物世界,有时甚至觉得反胃。但两人的容忍程度却大相径庭。她不喜欢就不再看,但他仍然会看一点,抱着科研的态度。虽说黄文不能当真,但很多花样也不是凭空想出来。
他一五一十讲述这些的态度分外认真。回过神时,她看他一眼,讲到一半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却面红耳赤。
这样的时刻她或许也想干他,冒犯他,像男人那样开没素质又没分寸的玩笑。反正管子进去过了,区区手指应该也不在话下。
——最终没有,为什么呢?
那还是变成动物世界了。此刻他的灵魂洞开着,她不该以这般浅显的方式进入他。
她问他本来想说什么,怎么最后又不说了。关于她们的事?
他言简意赅道:“老爷子没了。”
阿娘过世以后家就散了。本来说好葬礼办完两家人就把住院、丧葬的诸多费用结清,两个子女一人一半,之后不愿往来,也可以断得爽快。但若筠没有如约来找他。
可能是忘了,毕竟若筠自家不争气的宝贝儿子就够她焦头烂额。也可能是故意装作失忆。本来这些钱的大头是钤在垫付,分摊下来也是一笔可观的开支。现在儿子离了婚,小孩依旧得养,房贷也照还不误,算下来哪还有闲钱?
再后来钤生病,身为长姐的若筠也没来探看。他不着急用钱,自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不去催,终于再无下文。
老屋那边钤也不爱回去了。人去楼空,剩下个他讨厌的老头,也没什么好去。杳寒假在照顾他,开学后更不得闲,完全不了解那边的事情。如今听到这消息属实意外,却也恍如隔世,陌生得紧。
“也是生病?”她问。
他摇头,“自杀。服了很多安眠药,又在家上吊。保姆刚好请了假回家,两天后,就昨天才被人发现。”
“嗯。”
“其实我病好了以后,他主动找我回去过。”他黯然垂头,又抿唇叹息,“过年那会,程凛去老爷子面前告状了。”
“告状?”
这个动词听起来像小学生打架找老师。程凛觉得自己不如钤厉害,于是去找一个更厉害的人压住钤。倒也像她做事的逻辑。
他以为杳的反问是没听懂,又具体解释:“就是在老爷子面前说我们怎样怎样。”
“你肯定会狡辩,死不承认。”
“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哦。”
她的心情变闷闷的,仿佛有朵乌云飘来头顶,任性下雨。难以掩饰的动摇。他的言外之意似乎是说,老爷子自杀多少是因为知晓她们的事。
但他为什么不否认?故意模棱两可地回答,不是自找麻烦?
“你觉得我做得不对?”
“有点不明白。你想故意气他?还是心底终归有点怕,所以才不反驳?”
想来在记忆里被加工放大的童年阴影,也并非容易克服的。
他为她的猜测一阵语塞,思考半天才想出辩解的说辞,“不是气,也不是怕。是好像在面对他的时候,辩解都是多余的话。”
“因为他固执己见不听?”
钤对此不置可否,径自道:“程凛讲得很难听。”
方言里的“难听”经常是“直接”的意思。程凛确信事实是自己所见的那样,也不会故弄玄虚,奔着让人听不懂去讲。
“无论是我讲的,还是程凛讲的,他都不太能听进去。不该讲的我都没有讲,但像住在一起、一起出去这些明白不过的事,我也没什么好辩解。”
“跟他讲话是费劲,简单不过的事情也要东拉西扯讲半天。好像必须给他完完整整写好程序,不然就没法运行,以前就这样。”
“等年过完冷落下来,他的精神状态一下子衰弱了。听说每天大多数时候就躺着,开着电视放着声音,看不出是睡是醒。偶尔下床坐会,也就一个人摆弄家里的木工玩具,拆坏了好些。有点痴呆的迹象,不过时断时续的。我第一次去,他谁也不认识,身边的人最多陪他做点逗小孩的算数游戏。他做不好,也没法被当成真正的小孩,脑子里装满古怪的偏见和好胜心。隔了几天他又打电话来,才问的那些。本来还说带他去医院看看,但他很抗拒。”
很难说老爷子的变化是衰老,还是某种可以命名的疾病。医生该有医生的对策,但听绍钤的形容,变化的过程像老人在缓缓地结一粒茧,将自己的精神包裹在内。茧上尚有破洞,他就时而还从里边探出来,寻常地与人交流。直到茧结成,他也彻底属于那边的世界,留下一具不被理解的外壳。死在生命之中隐晦地蜕变出来。
“阿娘生病他倒一个劲劝治。”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大约理解他当时的决定。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口。说多说少都没有意义。
“现在真到要分遗产的时候了,没想到这么快。”
遗产还是后话,最近料理丧事,他应该又有的好忙。她问若筠姑妈那边的态度如何,事情处理起来会不会很麻烦。他说不会,若筠那边琐事缠身,丧事主要由他经手,具体怎么办两个人已经商量清楚,葬礼就是周末。到时她站在他旁边就好。假使遇到奇怪的人、奇怪的事,不要管,交给他去处理。
俗事又让他像在上班那会缺乏干劲。
“一千万。”她思忖半天才想出转移话题的招,“一千万重要还是我重要?”
他为没有来由的问题发愣。
“原来我以前也会对你说这么任性的话,本来都忘记了。那天、那天好像也是心脏特别难受,给你打电话,你却跟我说,有事在忙走不开,临时离开或许会让公司损失千万。我生气了。我想见你,你却找各种借口不愿意来。”
“我知道你想见我,但你没有说这句话。你还记得在电话里说的什么吗?”
“一直骂你。”
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他的手掌却轻轻盖在头顶,“好像我也有点孩子气,你不说,我就不甘心。又不是不知道对面是小屁孩,退一步什么事都没有。对不起,难受是真的,我一开始没发现。原因找到了吗?”
“现在知道了,因为喜欢上一个讨厌的人。那个人最后还是来了,牵着我的手,却不回头看我。他问我逃学想做什么,我说不出来。两个人净做些无聊的事,也不讲话。看电影只看了开头,爆米花啃完就不香了。抓娃娃抓不到,只能靠工作人员开后门。再后来,去超市买晚上的菜。我看着你忍不住哭,看到你也眼眶湿润。好像有很要紧的话想跟你讲,现在想不起来了。”
他听着听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去年除夕晚上你骗我,坏女人。”
“你一直没发现?”
这件事后来没再提起,谁都怕提起来横生不快。既然没有过不去,那也只好让它悄悄过去。可是相处那么久,他应该能发现的。
他悄悄避开她的视线,似有愧意,口中却是狡辩的话,“我也很难受,不敢深想。最初是不敢相信,拼命怀疑,找理由,给自己洗脑说是假的。后面就自暴自弃了,你想喜欢什么人都随你去,反正你的人是我的,今生今世都是我的。”
“笨死了。要不是你是这样的笨蛋,我也用不着骗你。”
她站起来,蒙上他的眼睛,感受到睫毛一眨一眨地扫在指间,并轻声道,“那天好像是想说,我明白你的。”
这样讲对他好像太肉麻。他抓住她的手腕,不解风情地打断,“还有件事。”
她放下手等他讲,他又决定不说了,“还是等眼前的事情过去,有着落再跟你讲。”
“最好是好事,不然你现在讲,必须讲。”
“是好事。”
他笃定地说完,又想了想,却没有那么确信了。
五
陛下何故谋反
葬礼并不像他预料的那样有人闹事。不过老爷子死得蹊跷,自杀没有对外声张,她也听到有人背后猜测死因,别有深意地说钤和老人关系不好。他说这些人跟在婚礼上探究新娘的肚子是不是奉子成婚、一旦发生恶性社会事件就推演敌国阴谋的都是同一批。
最初场景宁静得像几个月前另一场葬礼的重演,仿佛大家忘记葬礼举行过,所以又将相同的事重做一遍。后面才多出请和尚做道场超度的环节,接连不断诵了大半天,以至于她后来对葬礼的印象只剩下循环不断的诵经声。
请和尚是若筠的意思。阿娘自己说死后不要这些,她喜欢安静,最后也就安安静静地散了。但若筠觉得没有法事终究是不像样,好些天过去她都还精神恍惚,好像去世没个终结。阿娘死前的种种决定都太任性,全不考虑活着的人。
可这回葬礼以后,钤的精神反而不好。梦见捡骨灰,殡仪馆的人当着他的面将烧后尚有形状的骨头敲碎,一连几天心神不宁,寝食难安,人又消瘦了。
约定好要分享的好事,又延迟到一周以后,这会杳已经考完二模。考完她就知道自己考得不好,躺在沙发里焦虑未来的事。要是高考这样会没有书读——现在她早就不敢想放弃读书的事情。他在家当全职人夫,家里的未来就指望她,这样她还考砸,怎么不愧疚?
危机感也来得太迟。如果要出国留学做二手准备,前两个月的申请期又已然错过,至少得等下半年。他在身边的小半年间,生活前所未有的通透。曾经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不再困扰,烦恼像镜子上的灰尘被拂拭干净。问题没到眼前就不杞人忧天,如今回看也是安逸过头。
怎么办?
遇事不决,先睡再说。
梦里的猫猫买菜回来,勤劳地下厨做饭。她揉着眼睛起来看,香喷喷的饭菜就端到面前。香得她忍不住流泪。或许是出于某种诡异的补偿心理,他总在喂她自己吃不了的好菜。美味的食物通常都有罪恶的代价,重油,高糖,不折不扣的愉悦炸弹。小孩的身体尚可折腾,能吃是福气。
她本来想瞒他几天,至少等成绩正式出来,至此就憋不住全部交代。考差了,不是一般的差,是要另谋出路的那种差。
但他不以为意地嘲讽,“模考而已,考差也要哭鼻子啊。你还考差得太少。”
或许就是高考考差,他都不会觉得怎样。高中不过是人生中短暂又无趣的三年。不甘心就再来一次,想要算了,也可以算了。
她白他一眼。他又神秘兮兮地说:“上次说的事情弄好了,等下给你看。”
是什么呢?他在她面前摆出一叠文件,用途是注册公司。法定代表人是她,唯一的员工是他。公司的名字叫初平,本来是个东汉年号,董卓进京那会。她略表疑惑,他说是随便想的——不用说也知道。
“这个法定代表人是老板吗?”
“纸面的定义是代表公司做决策,从事经营活动的人,实际上各家公司情况不同。”
“那就类似皇帝。”
既可以大权在握,却也可能是没什么用处的招财猫、吉祥物。她对经营的事一窍不通,更没有社会经验,毫无疑问是后者。
奇妙的类比让他不禁笑,“的确是。”
“未成年人可以当代表吗?”
“皇帝也不限制年龄,几岁的小孩就可以当。”
她也笑了。他又缓缓解释,闲了半年还是想有点事情做,比如依靠以前工作的人脉接点跨境财务的活。办个公司交税会方便些,未来也可能招些人进来。
“我才不给你当吉祥物。这个草率的公司名字我第一个否决。”
“名字可以换,反正就是给人叫的。你对这方面的工作有兴趣,我可以教。但你也不用觉得自己非要做这个,公司的事情我会处理好,背锅也不用你来。”
她仍旧不满,叉手道:“那还是吉祥物。”
他也开始强词夺理,“皇帝就是皇帝,怎么能说是吉祥物?”
“你心里希望我跟你做这个吗?”
印象里他并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养家糊口,生计所需而已。为数不多他会开心的事情,是老板指派他当绣衣使者捉内鬼,下套坑人他最在行。
“可以做做看。有个能完全信任的人,在道上混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意思是他铺好路了。
听他的形容,好像外面的世界也没她想象的那么深不可测。现代制度让嵌入其中的人不像人,像标准化的流水线产品。但森罗宝殿构建起来的最初,似乎也只是最凡俗的人之常情。她第一次听他从这样的角度谈论人间的事,很新奇。
“难怪好多公司是夫妻店。”
她反复翻看手中的文件,才知他去年也趁房价下跌,置了一套新房,写的是她的名字。怎么回事?她的证件放在他那,名下时不时就多出稀奇古怪的东西。这回甚至是一家公司。他想要以此留住她,编织新的金丝笼?没有实权的皇帝,一听就是天底下最不自由的职业。
——不是的,至少不是仅此而已。他费心做这些,意思或许是说,他也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她选择他,也可以是一种选择,而非纯然的放弃。他会将此变成可靠的选择。他想相信她所描绘的未来。
她久违地看到他为争取一件事如此努力。
以后在他身边,不会再被当成心思深沉、不太合群、盯着人看有些可怖的阴湿小孩,老谋深算的大猫猫总是一眼就看穿她,觉得她自作聪明又露出马脚的姿态可爱。
但他好像不确定她的迟疑究竟是在思考怎样的决定,又将文件收回去。
“名字想好了就重新申请。时间还早,也不用着急考虑这些,继续哭鼻子吧。”
果然感动不过三秒,他有的是办法让她下头。
再过三秒,他已经被她捶到床上。
打一架。
但她没下去手,飞快在他唇间轻啄,“奖励你。”
位置偏了,没有吻到唇心,只碰到唇角的一点。想要诚恳地表达爱意,这样的念头教她紧张,像才学会接吻时充满千奇百怪的顾虑,举止反不自然。亲完也就后悔,心慌意乱缩进角落,又涨起跟他打一架的躁动。
黑压压的树枝在月影里婆娑,深长孤寂。
他追过来挽她的手,试探地想和好。抬眼才发现他在比想象中更靠近的地方,亲吻像发情期狂乱的蝴蝶扑飞过来。——蝴蝶有没有发情期?不确定。但他是有的。一年四季,她眷顾他的时刻。
含衔嘴唇的吻像冰糖逐渐融化,涎丝交缠由浅入深,再似船行远去,藕断丝连。晶莹水色照在脉脉含情的眼神之间,不过分寸的距离,正是游戏的默契。他将她的下巴捧高了些,像拨弄一串珍珠,吻尽避无可避的所在。
吐息蜿蜒成线。他将缩皱的她重新展开,抱着她,轻柔地匍匐下来。她抬手虚拢檐下的月盘,试图让清浅的辉光停留更长,却终于一无所获,反身陷入缠绵的沼泽。他沿着微湿的窄隙游猎,终于灵巧地进来。灯关上了。
不知是不是近来做得太多,木床比前段时间响得更厉害。被褥随渐热的天气换薄,动作大时甚至感觉得出摇摇欲坠。她想要叫,却先从耳边不绝如缕的吱呀声中觉出不知羞耻的意味。吟声在贝齿间咬紧。
难挨的忍耐教身体绷成一道弓弦,自腰间顶起柔和的弧度,吃饱饭的肚子在此之上微微鼓起,她以为这是赘肉,羞怯地想遮拦,却慢人一步。
莫非他进来,肚皮也会顶出被塞满的形状?暂时看不见。她继续摸向小腹,隔着厚厚的脏器,只感觉到黏糊糊的湿热。身体像超负荷运转的电子设备,源源不断地散热,发烫。
再往下,手指压进一处饱胀的凸起,没有防备的酥麻,似惊扰到蛰伏的小虫子,它伸开肢体,倏然顺着脊背溜开。他眯起眼,咬着唇迷醉地叫。别弄。语气却透露口是心非的意思。熟透的果实破开,流满腥甜稠腻的汁水。
漫无边际的黑夜,什么都看不见。铺散的发丝被抬头的巨影吞噬,攀回裸裎的肌肤,剪出妖冶的黑廓。她闭上眼,不再执拗于徒劳的努力,才从孤寂中体味出更久远深刻的放逐。神明失格的世界不再有救赎,焰火般的爱情也会结束。何况这场爱情本就属于彼此身上的裂隙,人碎掉以后本该被抹去的部分。
但是她们和最初的她们不一样了。
他问如果谈爱太热烈,谈情太飘忽,究竟怎样表白才足够庄重。他好像一直没给出让她满意的答案。但她说不清,想来想去,反觉木头是自己。嘴唇碰到尚有余温的泪水,才意识到那是灵魂融化的印迹。
——也许郑重其事的表白对于她们,就像制作失败的马卡龙,只吃得出过量糖分的齁甜。
世间有透明的鱼,宛在水中如同消失,或连同类也找不见彼此,首尾相衔着旋绕于原地。融化的她回归他的梦中,似乎也变成这样的鱼。她报复地嘲笑他又在哭,一把年纪哭鼻子,丢死人。他唯唯诺诺不敢反驳。她拊掌大笑。他擦去眼泪,翻成凶巴巴的神色,把四处逃窜的她捉回原处。
[完结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