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宝没理他,一把掀开褥子,抓住自己藏于其下的燕尾枪,带着罗方夺门而出。
太阳完全西下,今夜无月。厚厚的黑云像打翻的砚台,浓墨遮住了整片天空,不知何时,阴风怒号,空气凝重似水,一切昭示着浩劫将至。
各间屋舍里,侥幸没事的人还在试图抢救气息已绝的死者,却没发现,一双双灰白的眸子已经悄然睁开。
上午同叶思珣一起进山采药的姆姆还在掐着最后一个有气息的难民的人中,表情惶惑,她已经陷入某种巨大的惊恐。忽然,她发现,透过油灯投射的阴影,自己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
她回头,看见了自己这辈子见过最惊悚的一幕。
一个难民正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缓缓拱起来。非要形容的话,就像肢体胡乱拼凑的木偶,被提线强行拔起,先是躯干,再是四肢,僵硬地一遍遍扭动,最后站定,铁青的脸上,一对死灰的眸子骤然瞪开。
姆姆不知道这是什么她的大脑是一团浆糊,唯有本能驱使她尖叫起来——
“啊!!!!!”
凄厉的尖叫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刹那间,几乎所有失去生命迹象的难民都抖动起来。那死而复生的怪物张大嘴,直扑姆姆。
她被扑倒在地,四面八方复苏的死者们层层叠叠堆上来,肉体蠕动,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这是饥饿者的狂欢!
数息之间,最中央的姆姆便被啃的面目全非,化作一具血肉模糊的残骸。惨叫又从其他地方传来,吸引着外围的死者狂奔出去,如同一杯墨水被倒入水缸,顷刻间扩散开。
直到所有死者都散去,这具残骸竟然也张开并不存在、被啃食掉的下颌,残缺的声带振动,在地上拖动散乱一地的内脏,往外匍匐爬行。
同样的场景在善堂院子里多处上演,还有尖叫的活人跑到院子里,被一涌而出的死者按在地上、一通乱啃。
片刻之前。
叶思珣还在捣鼓药材,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动了她。
这敲门声分外暴力,当当当当响个不停,催着她快走几步。才打开门,李天宝就拉着罗方直接撞进来,撞的叶思珣一个趔趄,倒退几步,差点摔在地上。
李天宝见状匆忙去扶她,罗方则急急阖上门栓,热锅上蚂蚁似的在药房里转圈圈。
叶思珣一把甩开李天宝,又惊又怒,道:“你们做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
李天宝此时六神无主,张嘴讷讷,不知道该说些啥,一时间就夹着燕尾枪呆立原地。另一头,罗方发现了什么,眼神一亮,逮着药房角落一个石板架子,又是推又是拉又是拽,要把它弄去被拴住的门口。
被两人弄得莫名其妙的叶思珣见罗方动作,大声呵斥,刚要去阻止,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声惨叫让她惊疑不定,加上两人的反常行为,让她敏锐察觉到了一股极为危险的气息。于是,叶思珣快步走到门前,想要拉住门栓,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天宝终于结束混乱状态,理清楚头绪,于是一把抓住叶思珣,把她拉离门栓,拽到自己身前,盯着这双充满惶惑的蓝眼睛,喘着气,道:
“叶姆叶小娘,你你且听好,刚才堂里出了岔子,大家伙儿都莫名其妙倒了,倒了就直抽抽。俺之前没见过这种情况,但肯定不对劲儿,你先莫要出去,外面肯定不太平对了,这里可有窗户!?俺也得瞅瞅怎么个事!”
情急之下,他甚至不伪装晋地口音了,直接一嘴陕西味的官话。
那边罗方连拖带拽地把石柜子弄到门口,听见李天宝的说法,连忙叫道:“哎呀俺滴个大少爷,你可莫再开门辽,那上头不是有窗户嘛,你搁那看去呀!”
李天宝一怔,恍然大悟。他急忙把燕尾枪挂在褡裢上,找来一个凳子,跳上去,纵身一跃,以与体型极不符合的敏捷蹿上房梁,挂着扒拉两下,便趴在窗柩前,沾点口水在窗纸捅出一个洞,朝外望去。
这一望可不得了,外面乱象初现,李天宝都能瞧见对面几间屋舍里的群魔乱舞了。
他神色登时极为难看,对着房梁下的两人道:“坏了”
罗方急切问道:“如何了?”叶思珣也是一脸的担忧。
李天宝不答。很快,群尸出闸,活人逃窜之时被咬杀,惨叫与兴奋的咆哮声响彻整座院落,这下不用问也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思珣感觉全身血液直冲脑门,一阵阵眩晕感袭来。
这座院子是她和她叔父在异国他乡苦心多年经营的成果,那些从战火中收养的遗孤、老弱,朝夕相处早如兄弟姐妹一般的佣工她不敢相信若那些人真成了李天宝口中生啖血肉的怪物,自己与叔父如何直面现实。
濒临崩溃之际,叶思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攥住自己胸前的十字架。她眼含热泪,用极快的语速说着什么。
“on
dieu,
on
dieu,
pouroi
no
as-tu
abandonnés
(我的神,我的神,为何离弃我们?)
les
ténèbres
avalent
votre
ière”
(黑暗正在吞噬您的光)
她低声哭泣着,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李天宝与罗方神色复杂,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语言,但是人皆有恻隐之心,兔死狐悲不外如是。
但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生存问题。怪物们兴奋的嘶吼愈发激烈,李天宝挂在房梁上,眼瞅着院外仅有的呼救声消亡殆尽。
先不考虑若有怪物越过院墙扩散出去会造成怎样的灾难,亦或者若有人把封闭的善堂大门打开逃出去又会如何,眼尖的李天宝已经发现,怪物中的几只,似乎把兴趣放在了自己几人所处的药房之上。
那是几只浑身鲜血淋漓的怪物,有的完好无损、有的肠穿肚烂。它们在游荡中离药房越来越近,不知道是被什么吸引,正在一步步蹭过来。
药房的窗户是镂空的栅格结构,李天宝不知道这些东西是靠什么追逐活人的,或许是看得见,或许是听的着,或许是闻得到?
李天宝决定试试一一排除。于是,他低声呼唤罗方,道:“快把那几盏灯掐了,俺看见有几只怪物冲俺们来咧!”
罗方闻言,手忙脚乱地掐掉了灯芯,又屏住呼吸,等着李天宝的后续。药房里骤然一暗,李天宝有窗户还好,罗方与叶思珣几乎是失明了瞬间,好一会儿才适应黢黑的环境。
叶思珣哭了好一会,这会儿终于止住了泪,虽然仍然在啜泣,但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ais
je
répéterai
enre
votre
no
jà
dernière
heure!”
(我仍将呼唤您的名,直至最后一刻!)
“你莫要再哭了,叶小娘,再哭俺们仨都要叫外面那些鬼东西吃了嘞!”
梁上的李天宝低低唤了一句。果然,叶思珣是个明智之人,她闻言直接捂住自己的嘴巴鼻子,把啜泣连着悲伤一同按了下去。
药房一时间又陷入寂静。
李天宝继续观察,却发现那几只怪物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还在接近,其中一只拖着什么东西走,不小心踩在上面,还摔了一跤。
是肠子吧?
晦暗难的条件之下,这本该异常滑稽的场景,却分外血腥阴森。
等等,为什么会有肠穿肚烂的怪物?
李天宝脑中冒出这个问题。据他观察,这些东西似乎并不会互相攻击,它们好像只对生人的血肉异常渴望。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被这些怪物撕咬致死的活人,也会变成它们的同类。不对,是撕咬致死,还是只要被咬到过就会发生那般变化?
他紧紧盯着那几只怪物的行动,这些问题在他脑子里打转。更迷惑的是,为什么这些无辜的难民也会变成怪物,还是如此庞大的数量一齐异变?若是以瘟疫解释,自己、罗方、叶思珣三人为何又没事?
双线紧绷,高速运转的思维逼得李天宝头昏脑涨。
几只怪物终于来到了药房附近。它们分散着,绕着窗户与大门打转。这次李天宝看得清了,它们的鼻子在一直抽动个不停,究竟靠什么追踪活人简直不要太明显。
是气味!
李天宝想将这个消息告诉两人,“俺知道了”
这句话话音未落,门外的怪物陡然兴奋起来,发出高声咆哮,开始狂暴地砸击窗户、房门。
“吼!吼!”
其余地方游荡的怪物们齐齐朝这里狂奔而来,片刻之间,将药房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
“嘭!嘭嘭嘭!!!”
“嘭!嘭嘭嘭!!!嘭嘭嘭!!!”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三人一齐脸色大变,局势危在旦夕。这狂暴的撞击拍击声音像暴雨一样冲击着药房,门还好,但那些栅格窗柩可不知道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