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坛子肉汤很快分完了,寸头青年道:“再等等,里头还有,你们直接随俺进去打就好了。”说罢,他便带着几个还没领到肉汤的进了伙房。
院子大门这时候“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叶姆姆和另一个同样一身黑袍白头巾的女人背着竹篓子走进来。
她们俩之前在院外便闻到弥漫的肉汤香味,环顾一圈,难民们皆喜气洋洋地捧着碗,席地而坐,大口吞咽,全然不顾滚烫。正是长期饥饿之人该有的吃相,刺激得叶姆姆腹中一阵痉挛,难民们饿着,她又何尝好受?
于是,她与另一个姆姆走向向伙房,正与几个领了肉汤的难民擦肩而过。伙房里只有寸头青年还在,见她俩来了,招呼一声,便又盛了两碗,分别递出去。
两人接过碗,叶姆姆客气地问了一句:“多尔泰,你自己吃过了吗?”
寸头青年原来名叫多尔泰。他摇摇头,道:“一直都在忙活,俺还没尝过味道,想着等姆姆采药回来了,一起祷告完再吃。”
叶姆姆微笑,道:“天主圣慈,怎么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饿了先吃,祂不会怪罪的。”
三人取来筷勺,在伙房里一张桌子前坐定,一齐闭眼,手指在胸前比划,默念起祷词。
叶姆姆率先睁眼,端起碗,正欲下嘴,却忽然凝滞了片刻。
“这是什么?”
她拿起筷子,戳进碗里,拨弄了一下。
下一秒,碗“啪”地一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热气腾腾的肉汤撒了一地,许多汤汁溅到叶姆姆的黑袍下摆上。
那地上,赫然是一只煮烂了的人手指!
“这这是什么?!”她再次发出疑问,只是这次的疑问是颤音与不可置信。
其余两人应声来看,反应不尽相同。多尔泰神色淡漠,另一个姆姆与叶姆姆同样惊恐。
“将就将就吧姆姆,堂里的米缸已经一粒都没有了,市面上压根买不到,咱们只有肉羹可以吃了。”多尔泰涩声道。
“你你,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肉!”叶姆姆倏地站起来,双手撑住桌子,愤怒地压低嗓音,质问道。她湛蓝色的双眼中充满了怒火与后怕,而另一个女人直接干呕了起来。
多尔泰避开她的视线,低声道:
“俺在山里设的陷阱网住一头小野猪,但是俺到那的时候已经叫一个怪人生啃下一半了。俺怒火攻心,便要与那人理论,谁知道他莫名其妙便倒地气绝了。俺饿得急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卸了他一条膀子,带着死猪一齐回来外面可是有几十口人,半头残猪如何够吃!真叫几十口人一同饿死不成,官府又已经不管俺们了,根本不曾拨粮食下来,俺又能怎么办!”
叶姆姆懒得去梳理多尔泰话语中的逻辑与信息,她回头,看向伙房外大快朵颐的众人。那狼吞虎咽的吃相透露出来的意味,正是他们生存的希望。还有些吃得快的难民,已经放下了碗,把渴望的目光又投向伙房。
“我们是人”
叶姆姆无力地坐下,又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别人听。
“人怎么可以吃人呢”
伙房里陷入诡异的沉默。
良久,多尔泰放下筷子,端起碗,把碗里的肉汤倒回锅里,拿抹布垫着锅,直接端了出去。
他大声吆喝道:“剩下的都在这里了,想吃的自己来舀吧。”
“你吃了么,多师傅?”有来续汤的老人问道。
“没事,你们吃,俺不饿呢。”多尔泰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时间很快过去,院子里的众人饱餐一顿,如骤逢甘霖的禾苗,相互之间有说有笑,多少冲淡了一点子死气。而天色也渐晚,日头西沉,气温骤降。
难民们纷纷返回了自己的通铺,有人去劈柴烧炕,屋内总暖和过外头不少。几个姆姆穿梭在伤残者之间换药换纱布,叶姆姆则在药房里炮制着今天新鲜采集回来的花花草草。
“咚咚。”
有人敲门,叶姆姆头也不抬,“请进。”
李天宝闪身进来。他穿戴整齐,上来先行了一礼。叶姆姆回了一礼,开门见山道:“有何贵干,还请直说,我很忙。”
李天宝也不藏着掖着,沉声道:“姆姆,额上午有一事骗了你。额昨夜并非是遇到什么劫匪,却是满清的军士。约是在西南方三十里左右,有一处三岔驿,不知可有耳闻?”
叶姆姆点点头,道:“好像是从关内通往宁远镇的一处偏道,寻常商旅很少会经过那里,你们是在那里被袭击了吗?最近是很不太平。”
顿了顿,她道:“所以,你到底来问什么?”
李天宝深吸一口气,道:“额有些武艺傍身,勉强处理了那些满清军士,但是……他们又活咧,活过来以后简直不是人咧。简直如那畜生一般,生啃血肉,狂暴无比。额本有三匹马,被那些死而复生的怪物生生啃杀了两匹,自个儿也落得这般惨状。”
他指指自己的脚踝,语气中满是后怕。“额多少见过些大场面,但生平头一次遇见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也不敢声张。听他人说,姆姆五年前便随叶若望先生在此定居,救济百姓,想必耳目通达,近来宁远镇周遭是否有过类似的怪事,还请姆姆告知与我,多谢!”
房间内大约是为了方便叶姆姆炮制药材,点了好几盏油灯。
昏黄的灯光从几个角度同时映照在叶姆姆脸上,她白皙的面庞被照的血丝通透,只是摇头道:“我每天要照顾许多人,还有早晚功课要做,并没有留意过什么坊间传闻,”
李天宝有些失望,叶姆姆沉吟一会,又道:
“但昨天总兵衙门差人下来在西门口贴了告示,各军戍屯要加紧募兵防卫盗贼、敌军细作之流,昼夜俱要有民兵巡视,规定了人数和应急举措,居然还要求各坊要每日用艾草熏炙。这是春夏之交防疫的法子,但我从未听闻要在深冬如此,不知道是在防备什么。”
李天宝精神一振,又问道:“这告示是前些日子张贴的,那今天早上,额来的时候又看到缇骑在城里奔走,那是咋样?”
叶姆姆摇头,表示不知。“兴许是来催缴军粮或征集徭役的罢。”
李天宝又问了些不痛不痒的问题,见叶姆姆有些不耐烦,便告了辞。
“你且去,早生安歇。”叶姆姆手上动作没停,在砂锅里翻炒着药材,几粒汗珠从她眼边留下,长长的睫毛抖个不停。
李天宝眼光毒辣,见她冒汗,身体又有点虚浮,便又问道:“姆姆可是没吃晚饭?”
女人不说话,只是点点头。“许多事物缠身,来不及……”
李天宝从褡裢里掏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油纸包,道:“这是面粉与菜干油脂炒制的砖饼,和水一碗半块即可饱腹,你忙着,额替你泡上。这茶碗能用么?”
这次叶姆姆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正视起李天宝来。“谢谢你……别叫我姆姆了,我有汉名,叫我叶思珣就好。”
“叶思珣?好名字。”李天宝赞了一句,手上药杵已经把茶碗里的砖饼捣碎,倒入热水,置留在工作台上,便转身要走。推开门,他却发现外面热闹的紧。
太阳已下西山,还有最后一点余晖残存,借助这点余晖,李天宝看清楚了情况。
药房对面一处屋舍门口聚集着许多人,有佣工、修女姆姆在其中穿梭,似乎是发生什么事了。李天宝好奇,反手关上门,便要过去查看,倒是身后的叶思珣还在捣鼓草药,没留心外面的吵闹声。
李天宝穿越空地,挤进人群,便看到屋内通铺上,好几个人躺在床上,躯干僵直,四肢痉挛个不停,炕边倒有许多善堂里做工的,只是举着油灯火把,在那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他不懂医术,只是看个热闹,眼瞧着炕上的人抽动幅度小了、直至个个没了生息,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额啊……”
人群又一阵骚动。李天宝回头一看,围在炕头的人里居然又有人仆在地上,抽搐个不停,紧接着两眼一翻、口吐白沫。
仿佛扩散似的,一个、两个、三个,不停有人倒地,十几息间便再无动静,仅仅几人还能站着,李天宝便是其中之一。
“这……这是什么情况……”
他目瞪口呆,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此刻便如遭秋风吹过的稻草堆一样,倒下一片。他娘的,见鬼了不成?
没事的几人也就是那几个善堂佣工了,他们同样不知所措,茫然地胡乱掐着倒地者的人中,直到终于有人抬起头,喊道:“快去找叶姆姆!”
“她在药房,额去找她!”李天宝闻言,拔腿就跑,一种内心最深处的直觉,正逼迫他逃离这个地方。
他拔腿狂奔,跑到自己床位所在的屋舍,一进门,果不其然,能站着的只有罗方,其余皆是倒地抽搐不停。罗方正在那发懵,见李天宝在那,便遇见了主心骨,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急切道:“少……少掌盘的,这是怎么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