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抹完枪油,李天宝把簧轮卸下,举高枪身,正对着天中太阳,试图在里面找火药燃烧剩下的残渣,余光忽然瞧到远处一个人正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吓了一跳。
他放下枪管,认出那人是早上的寸头青年,而对方盯的则是自己手中的铳管。
发现李天宝看来,青年收回视线,迈步走向它处。这寸头青年手上提着一只大稍弓,腰胯箭袋,背上还有一个竹篓子,正有汩汩疑似血液的东西从竹篓缝间流淌出来,断线珠子般落在地上。
是去打猎了吗?
李天宝眯起眼睛,重新盘坐回去,继续保养自己的爱铳。
瞧现在日头,估摸着刚过正午,也就是说自己才睡了两个半时辰。没过多久,罗方也醒来了,他把两人的脏衣服收去洗,李天宝则趁着日头还盛,穿着件里衣,四处打听起了情况。
他很快了解到,这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弱病残,大多是北面前线躲避战乱来的难民,还都是有身份的,其中精壮皆被明军征走,剩下的都是些毫无价值之人,被西洋传教士收留在此。
至于在战火丧乱中失去身份的,连进入宁远镇周遭避难的资格都没有,要么有幸能被豪右显贵收做农奴,要么只能沦落山野、朝不保夕,说不定哪天便饿死病死作沟壑中一滩烂泥,或被战火波及,死无全尸。
乱世人命,不如鸡豚犬耳!
当然,这些事情只能算添头,并非他真正要调查的答案。李天宝又问起最近,是否有什么怪事发生,得到的却是一片沉默。
一个老头苦笑道:“俺们已经一天多饭粒米未进了,哪里晓得有什么怪事哦,只恨自己不是庄稼,种在地里便不会饿死。”
李天宝奇怪道:“可我刚看见那个寸头背着一筐滴血的东西进伙房了呀,又携弓带刀的,莫不是打猎去了,还有些猎获?”
老头瞪大了眼睛,道:“当真?!”
周围一票人都齐齐睁开眼,有个断了手的都吃力地爬起来,一双双大眼睛望向李天宝,充满了莫名的光芒。这光芒李天宝很熟悉,熟悉得紧了。
那年他七八岁,陕西大旱,颗粒无收,人相食。他娘亲卖了妹妹到菜人铺,卖了姐姐给人贩子,换来最后一袋口粮,一口没舍得吃,还盼着戍边当兵的李天宝亲爹回来。
哪里知道,亲爹的死讯传了回来,原来是蒙古鞑子入寇时被杀了,于是同宗亲戚上门吃绝户,那袋代表了姐姐妹妹性命的粮被分走,当晚娘就上吊了,尸体在梁上悬了三天,还是李天宝这个小娃娃哭着想尽办法收了尸。
他哭哑了喉咙,还得仗着自己块头大,撒谎自己已经十三四岁是个劳力,否则也要被卖去不知道何处。
饥荒发展到巅峰,族中人口十不存三,李天宝被迫加入了逃荒队伍,路上被进剿流寇的官兵当军功杀得尸横遍野。
他侥幸跑得快,没被割去首级,一直颠沛流离,直到后来加入了一支由被裁撤驿卒领导的流寇,不到一周就攻破了一座县城。
李天宝还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情形。头领腰上悬着肥头大耳的土豪脑袋,亲手端着一箩筐白花花的精米,挨个给队伍里的兄弟分发下去。他环顾四周,人人望向自己那捧大米的眼神,全都带着闪闪发亮的光芒。
那是对活下去的渴望。
眼下,同样的光芒闪烁在周围人的眼里,令他莫名其妙有些五味杂陈。
“应该是咧,待会俺去瞧瞧,有信了回来告诉大家伙儿。”说着,李天宝就要走,但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问道:“怎么不见叶姆姆?”
“她平日里与另一个姆姆常去附近山上采药,也种有药田,应该是过去了罢。”
李天宝“哦”了一声,转头去了伙房。
伙房看着很老旧,满地污秽,墙壁与房梁挂满陈年油迹,充斥着复杂的味道。只有那寸头青年一个人在角落忙活,李天宝走过去,见他正在一盆水里刷着肉块,旁边则堆着一堆剁好的肉块,还有正熊熊燃烧着的灶台。
这周遭一股火燎毛发的味道,想必是刚处理过。寸头青年发现了李天宝,回头看他一眼,问道:“什么事?”
李天宝憨憨一笑,道:“额就是好奇来看看,上午那叶姆姆才说断粮了,额瞧着这不是还有吃的嘛?”
寸头青年回头,麻利地刷着那带皮骨肉上的毛,语气平淡道:“这是俺昨天在附近山上布的陷阱捉到的,本来都不抱希望的,今天上午过去一瞅,也是老天爷好心,竟然赏了只野猪,还活蹦乱跳的。俺结果了它,这才带回堂里。”
李天宝竖起大拇指,道:“这哪是老天爷好心,分明是兄弟你打猎打得好,厉害得很!额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帮你一起料理这些?”
说着,他就伸手进那堆肉块里扒拉几下,寸头青年浑不在意,仍由李天宝扒拉,只忙自己手上的功夫。
李天宝翻搅了一下,确认这里面确实都是猪的皮肉骨头,没掺和一些来历不明的肉。
这便是老江湖的警觉性,时值乱世,现实里可并非没有传说中十字坡上卖人肉包子的黑店!
“对了,兄弟,额之前瞅你提着一副大稍弓,看形制在额们汉人地界可是稀罕物,你咋搞来的,可不便宜吧?”
李天宝又看似碎嘴地多提了一句。
明军边军平常也会使用制式的大稍弓,他与明军作战多年,当然熟悉明军装备。但眼前这人带着的弓那样式,分明与昨天夜里所见满洲强弓别无二致,特点就是又长又大的弓稍与垫弦。
那寸头青年回头横了他一眼,眼神骤冷,李天宝敏锐捕捉到这一点,于是呵呵一笑,又道:“额就是个嘴快的,兄弟勿要见怪,”说着,他抽出手,陪着笑,转身就要走。
这人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
结合他那古怪的寸头短发,李天宝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想,正欲离开,那青年冷不丁道:
“你那把铳,可是‘燕尾枪’?”
李天宝的笑容陡然僵在脸上。
“你认错咧,额就是山西一镖师,掏点银子置办条鸟枪防身可不正常。要说那是大名鼎鼎小闯王的‘燕尾枪’可就吓人了哈,额倒希望自己是呢……”
寸头青年点点头,继续忙活自己的。他也暗道自己八成是想多了,闯王义子李来亨怎么会出现在明朝廷的军事重镇之中呢。
走出伙房的李天宝已经是一身冷汗,根本不敢想象,自己若是在宁远这明边军的核心枢纽之一暴露了身份,将会面对明军怎样恐怖的围剿。
“这地方不能久待了,得尽快弄清楚那些死而复生的女真白甲兵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返回河南,告知与父亲。”
打定主意的李天宝又去找到罗方,两人筹谋起后面的行动。眼下一切都扑朔迷离,想要入局的二人却不知从何处着手。
“也许该去问问那个叶姆姆?”
李天宝怔怔思考了半天,忽然问道。
罗方眼神变得古怪,“少掌盘的,为何要去问她呢?”
李天宝拧干自己的外套,将之挂在竹竿上,扭过头,面向刺眼的阳光。“她的叔父便是这善堂创始人,西洋教士皆精通算术几何之法,眼下好像是受聘吴三桂,在宁远城内传授炮术校正之法,能接触的情报定然不在少数。”
罗方眼神更古怪了:“那她凭什么要帮助俺们呢?”
“……”李天宝一时语塞。“俺们先只是向她打听打听情况,问问最近可有什么与建奴啦、死尸复活之类啦有关的传闻,这算哪门子的帮助,告诉俺们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不对,”李天宝似有所察,看着似笑非笑的罗方,宽大的熊掌一下糊在其肩膀上。
“你他奶奶的,分不清大小鬼了,俺与你好好说话,你以为俺钟意那洋人婆姨是不是?”
罗方吃痛,哎呦一声缩起来,不小心撞掉了竹竿,两人方才洗的衣服一下全抖落到了地上。两人打闹之间,一阵肉香随风散布开来,冲淡了残留未散的艾叶香气。
“好香啊……”罗方鼻子使劲抽了抽,顺香味传来的方向看去,见那寸头青年从伙房里搬出一口巨大的坛子,放在空地上,浓烈的肉汤香气从中飘出,直勾人馋虫。
“大家伙,速速去领了碗,今天俺猎到一只野猪,可以开荤咯!”
人群骤然沸腾起来,携老扶伤地散开,纷纷回到自己的房间取餐具,那坛子前很快围了厚厚的一群人。难民们并不争抢,让伤残者在最前面,寸头青年给其瓢舀的分量也最足,几乎每碗都有一大块连皮的骨肉;孺子在中间,老人们则在最后。
所有人自发组织起秩序,没有抢夺也没有无理取闹。
李天宝看的感慨不已,旁白罗方也想去蹭上一份,被李天宝一把揪了回来。
“就别去掺和了,人家难得能见一见荤腥。俺包里还有几块干粮和醋布,回头咱们自个儿煮了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