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仁慈堂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加之天色没黑多久，戍中居民自然不是聋子、瞎子。起初只是有人听到凄厉惨叫，竖起耳朵关注，后来愈演愈烈，街坊里正便动起来了。

    他们开始挨家挨户敲门组织人手，又去叫醒值夜的民兵，又去报官。辽地边镇行政区划制度不同于山海关内，通常由军官同时负责聚居点的管理和军事工作。

    故而，负责此戍防卫的百户大半夜被人从床上唤醒。他揉着惺忪睡眼听完情况，登时吓得一身冷汗，马上弹起来，唤亲兵与自己披挂。

    “他奶奶的，快点，手脚能不能麻利点！”百户不停催促着明显也是睡眼惺忪的亲兵，脑子里一团乱麻。

    作为宁远镇直辖诸多戍堡之一的负责人，总兵吴三桂是他多年的老上司，百户对于近日一些风言风语清楚得很。

    他没读过什么书，只粗识几个大字，却晓得些基本道理。若什么死人复生、建奴巫术之类的流言招来了总兵衙门飞速下达的若干道军令，那么即使流言与真相不对版，也是需打起十万个精神头来对待的。

    只是，只是，怎么偏偏就落到自己所辖的地方了！

    不对……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也许只是那洋人开的善堂里混入了奸细，在制造混乱想着浑水摸鱼；也许单纯就是有人癫邪发了，引起类似营啸的事来。

    唯独有一件事是自己是确定的，那就是要不惜任何代价先平息此事，方才于己有利……正想着，他忽然感觉手臂一阵刺痛，却是亲兵为自己穿臂铠时忘了套棉质内衬，被生锈的臂铠划了道口子。

    “腌臜厮，小娘养的！”百户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倒亲兵，猛踹几脚，旁人却也不敢阻止。“养你这废物有什么用，还不如俺自己来！”

    整这么一下百户倒也清醒了，三下五除二亲自披挂整齐，便领着刚集合好的一众军士朝戍堡西门而去。

    一行人打着火把，彼此间小声说个不停，落入领头百户的耳朵里像一群窸窸窣窣的老鼠在开会。百户烦躁极了，回头，厉声呵斥道：“都在嘀嘀咕咕些什么？谁再敢胡乱议论，老子打断他的腿！”

    这下好了，没人议论了，人人自危，气氛反而更加压抑。

    守军到了西门，便看见那座西洋人开的善堂院落门口，稀稀拉拉站着十几个人。百户认得其中一个老人，是这条街的里长，也是本地大姓中德高望重的长者，其余人皆是携带刀枪弓箭的民兵。

    那老人见军事长官来了，慌忙小跑过来，揖手一拜，如释重负道：“林百户，可算是把您盼来了，俺们也没个主心骨，您瞧这西洋人院子里到底是闹什么呢，大半夜鬼哭狼嚎的，咱们街坊又不敢敲门，睡也睡不成，那个闹心哟”

    百户面沉似水，跟他没客套几句，便直入正题，问道：“这院落围墙周遭可还有其它出口？”

    里长讷讷，道：“这个……老朽还真不太清楚。往日俺们张家甚少与善堂往来，那些洋夷生的奇形怪状、面目可憎，还招募女子抛头露面侍养盲流，俺们怕辱了家风……”

    这絮絮叨叨的老头！

    百户心里厌恶骤起。他好歹是一戍长官，平日里街坊邻居有个病痛，俱会去找善堂里的医女姆姆免费治疗，他是知道的。出了事，这老头便忙着与西洋人切割关系，人心炎凉，可见一斑。

    不理老头，百户直接扭头道：

    “伍队副，你带两个弓手去巡视一圈，若有闲杂人等围观一应驱散，若此处有后门侧门，便遣人告知于我。肆队头，你带本队人去征用沙袋、石块、鹿角封住所有院墙开口，若是不足，召工匠速速制造。”

    两个队管领命，带着军士走了，百户又对一个亲兵下令，“林擒虎，”

    “有！”

    “你是手脚麻利的，这院墙不过一丈多高，你想办法摸上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况。其余诸队，四散警戒！”

    军士们领命，四散而去，老头见百户一道道命令下得清晰稳妥，又凑过来奉承，百户却没心情理他，只看着那个手脚麻利的亲兵行动。

    亲兵摘下碟盔、卸下战袄，搓搓手，哈出一口白气，随即助跑两步，在墙上一蹬，双臂连扒，竟轻巧飞上高墙，宛若水浒中的‘鼓上蚤’，旁人见了恐怕还得怀疑一下他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天主仁慈堂的院子里这会儿安静了许多，只是沉下心、侧耳细听的话，还是有若有若无的低吼声、步伐拖动声。

    那亲兵小心翼翼地沿着院墙檐走了几步，轻轻跃上一间屋舍。到这里院外的人就看不见了，只能握紧兵器，等着结果。

    差不多一炷香之后，院子里忽然炸开锅了似的。

    百户等人听到纷乱的脚步声，好像几十上百人一齐狂奔，激动地咆哮、低沉的呜咽此起彼伏，汇集在院门这一块，紧接着无数只手掌狂暴地拍击起善堂大门。

    陡然爆发的动静吓人一跳，里长倒退几步，神色慌乱，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一众军士与百户脸色都很难看，忽然墙上又传来动静，是那亲兵回来了，身后居然还带着一个人。

    亲兵纵身一跃，落地，身形晃了晃。百户瞧他脸色苍白，嘴角还有些湿漉漉的痕迹，眼圈红红的，十分不对劲。于是他急切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里面又是怎么回事，咋地突然跟捅了马蜂窝似的？”

    亲兵满头大汗，对百户道拜：“大人，俺方才在那屋子顶上卸了块瓦，看到里面场景，不由得大吐特吐，险些滑下屋顶，幸亏那老哥正好从烟囱边上爬出来，拉了俺一把。”

    他指指还在墙上那人。那人身形不高，却生得健硕，发型奇特，只有短短的寸发，正是善堂佣工多尔泰。他此时一身青衣短打、染满鲜血，腰上挎着箭袋，背上套着大弓，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端的是狼狈无比。

    亲兵继续道：“传说中的邪祟怕是真的……大人，”他满脸后怕，仿佛什么极度恐怖的场景就在眼前。

    “生啖血肉，全凭嘴啃手撕，俺怕里面已经没有活人了……”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众人还是一阵汗毛倒竖。

    “也就是说，里面还在敲门的那些……”

    亲兵点头，神色凝重道：“便是那些邪祟了。”

    多尔泰听着，深吸了口气，忍不住反驳道：“他们本是北来躲避战乱的难民，俱是些可怜人！”

    那六神无主的里长闻言，忽然抓住什么重点似的，指着多尔泰道：

    “这厮是建州来的逃人！大人，速速下令抓住他，今夜之事肯定与这厮脱不了干系，必是他散播的瘟疫使人化作邪祟，前些日子俺初见他时他还留着金钱鼠尾辫，那时俺就该报官府把你捉了去，便没有今日之祸了！”

    多尔泰闻言，勃然色变，下意识捻住腰间箭袋里的一支箭矢。

    百户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却道：“兀那汉子，你救了俺兄弟性命，俺只道你是个好人，眼下却还有火烧眉毛的事情要了结，”

    百户一指那哐哐作响的院门。被百十号邪祟一齐撞击，院门扑簌个不停，有许多灰落下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教那些不知疲倦的邪祟硬拆下来。

    “你在上面，可能射得中邪祟？俺今早接到总兵吴大人手令，说若有感染瘟疫的病患，需斩其首级或以弓弩鸟铳爆头方可杀死，俺点几个射术精湛的兄弟与你，居高临下射杀那些邪祟，可行否？”

    百户继续道。

    多尔泰遥遥应道：“大人，实在是难也，恕俺做不到。天色太暗，那些病患又行动敏捷，哪怕李广吕布在世，怕是射到瘫了手也难杀几只呀！”

    百户眼神一冷，只让多尔泰再试试，又火速差遣军士召集周围街坊百姓，一齐编扎拒马、夯集土石袋子，加固院门。

    杂乱的拍击声与冲击一波强似一波，似乎院外的动静又刺激到了那些嗜血的邪祟。它们疯狂嚎叫着、聚涌着，仿佛冲破那扇摇摇欲坠的包铁厚门就能享用到取之不尽的新鲜血肉。

    就在这紧张的氛围中，多尔泰弯弓搭箭，尝试着百户的主意。直到射空了一袋子箭，也无甚收获，只是让几只邪祟瘫在地上，却依然能张大嘴巴嘶吼咆哮。

    方圆几十户人家都被动员起来了，扛沙石的扛沙石，抬拒马的抬拒马，几刻钟之间，天主慈善堂的几处进出口都被厚厚的障碍堵住，外围又布置了一圈削尖竹子编扎而成的鹿角，不管实际效果如何，总算看起来安全了一些。

    忙了大半夜的百户终于能喘口气，他东奔西走组织指挥，嗓子都喊哑了，这会儿才有百姓奉上一罐热茶给他。

    痛饮一大口，温热的茶水驱散了辽东深夜的寒气，百户终于有了一股子乾坤已定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