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陈宅后院的紫薇花开得正浓,几枝探出墙头,在风里晃得恍恍惚惚,像是有什么沉默的过往,正悄悄从树影间露出头来。
这几日,陈蔚青频繁外出,一日走访一人——不是登门寒暄亲戚,也不是往来交际宾客,而是些曾在陈家账房、货行中做了几十年事的老人。
有人早已离职,有人如今只在外间帮人算个小账,甚至还有人连家人都不太愿意让他们出门说话。
但蔚青找上门去时,他们全都请她进了屋。
她没有声张,更未告诉母亲。
只对旁人说,是想把旧账理理清楚,权当积累经验,以备来日之需。
这日,她坐在一处屋檐低矮的茶棚下,对面是年近六旬、眉眼仍算清朗的账房先生邱伯。
他曾是母亲麾下账房的头一把手,如今守着街口一间杂货铺,看账理货,话不多。
“我记得你,”邱伯捧着茶盏,眼神透过热气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点年长者惯有的慈祥回忆,“你小时候总爱蹲我桌边,写得快一点你还要跟着数。
那会儿你娘还打趣说,‘若是个儿子就好了’。
”“那时候我也以为,只有儿子才可以看账。
”蔚青淡淡一笑,抬起眼,“但现在想想,也没什么道理。
”邱伯一怔,像没料到她会这么接,笑容顿了顿。
“你这次来,是想知道你母亲当年怎么理账的?”他语气变得审慎,像是在探她口风。
“我想知道的,不止是她怎么理账。
”蔚青声音不高,却清晰,“我也想知道,那些账,现在是不是还跟她那时候一样。
”邱伯手指顿了顿,盯着她看了几秒,才慢慢放下茶盏:“这些年换过几轮账本。
说是太旧、不规范,得统一誊抄。
账是那些账,人嘛……也就听吩咐办事。
”蔚青看着他,语气不动声色:“可你记得原来的账长什么样,对吧?”这一次,对方没立刻回答。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才听见他低声说:“有人记得。
有一回,有人悄悄问了,说誊得不对。
你父亲那时候说他不管这些,要我们也别声张。
后来,那人就被调去了外头打杂——你也知道,‘调去别处’是什么意思。
”“然后没人再问了?”她问。
他望着她,不再用年长者的口气,缓缓点头:“没人敢问。
”蔚青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边的笔记本,随手将它合上,然后抬头看向他,眼神不再回避:“那我就去问。
”邱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下去了一点,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提醒她:“你问了,你做不了什么,有何用?”风穿过茶棚,卷起她膝上的纸页角,她没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站起身,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脚下是晒裂的青石地砖,阳光斜斜洒在她半边脸上,将她的神色衬得沉而不暗。
她笑了一下,眼角弯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没有言语,也没看他,仿佛只是看着前方,却又像是在对他说。
那笑容里不带半点鲁莽和倔强,只是一种令人无从反驳的笃定——一种“您看好了吧”的静默挑衅。
她转身走出两步,刚踏出门槛,身后忽然传来邱伯的声音:“其实你和她挺像的。
”陈蔚青脚步一顿。
“敬微,你母亲。
”他慢吞吞地说,像是在往一处被藏得很久的地方投石子,那句话普通一声,落下,溅起一点点水花,“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母女俩都喜欢说你们不像。
”她没有回头,只轻轻低了一下头,像是点头,又像是笑了一下。
然后她走了,身影在夏日阳光里被拉得长长的,某种已然注定的对抗,正一步一步走向它的。
陈蔚青坐在账房西窗下的长案前,蝉声自窗外穿进来,像是一根细细的针线,从她的耳膜慢慢穿入脑中,一下、一下,绣着一种沉默又逼人的刺痛。
账本摊在眼前,她拿着笔记本。
手里握着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这几日,她说是要帮母亲分忧,主动开口接过了几项月度账目的整理。
她语气不紧不慢,像是随口一提。
堂兄陈闻礼当时愣了一瞬,随后含笑点头:“蔚青有心自然好,若能帮上忙,是再好不过。
”说着话时,他的眼神像一面上了漆的铜镜,看得见人影,却映不出心。
了。
”说罢,她不再看许叔,而是俯身,从那几袋香料里各取出一撮——头袋、中段、尾货。
她小心地包起,每一撮都用干净纱布包裹,再一层层细致地叠入棕色小匣,再把小匣放进包里,动作之缓、之沉静,仿佛不是在装香,而是在安置她即将到来的命运。
纱布轻卷的声音像落雪,一声一声裹紧了她的决心。
她的眼神一瞬未离那小小的包裹——那是她的证据,她的匕首,也是她将要放在股东面前、拆穿假象的“秤砣”。
阳光透过半开的木窗落在她背上,她的影子投在仓库厚重的石地板上,仿佛一块沉默的铁印。
她把笔记本合上,手指捏紧纸张边缘。
那是一份账,一把刀,也是一场战役的开篇。
她知道,这不是去质问“谁在动账”,也不是去解释“为何损耗”。
她要的,是在所有股东、管理层、族人面前,一刀撕开他们自以为固若金汤的表象。
纸糊的假象,再厚也是纸——碰上一点真火,便会烧个精光。
她转过身,踏出香房,身后留下一屋沉香。
那一刻她知道,一场真正的翻盘已经悄悄埋下引线——她要的不是一纸控告,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刀割开他们设下的完美包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