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饭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生产队的大喇叭就刺破了窑洞的寂静。
"全体社员注意!今天上午九点在大队部召开忆苦思甜大会,每家必须派代表参加!妇女娃娃都要来!"林秀正在灶台边搅动锅里的野菜糊糊,听到广播手上一顿。
麸皮所剩无几,这锅糊糊里掺了更多碾碎的榆树皮,黏稠得像一锅浆糊。
小雨趴在炕沿,小脸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正眼巴巴望着锅里冒出的热气。
"妈妈,啥是忆苦饭呀?"小川从门外跑进来,裤腿上沾着露水。
他刚去村口井边打水,听见大人们议论纷纷。
林秀放下木勺,撩起围裙擦了擦手。
这孩子越来越敏锐了,自从周建军回来,小川像是有了底气,不再像从前那样畏缩。
"就是让大家记住旧社会有多苦。
"她斟酌着词句,不想让孩子过早懂得这些政治把戏。
"王婆说吃了忆苦饭能领救济粮。
"小川凑到灶台前,突然压低声音,"但我看见会计媳妇往大队部后院搬白面袋子。
"林秀心头一紧。
果然又是这样——上面要求"忆苦",底下干部趁机中饱私囊。
她刚要说话,窑洞门被推开,周建军挟着一身寒气走进来。
军装袖口沾着泥点,显然天没亮就去巡山了。
"要开忆苦会?"他摘下棉帽,左眉上的疤痕在晨光中格外显眼。
见林秀点头,他沉默地走到炕边,从军大衣内袋掏出个小纸包:"藏好。
"林秀展开一看,是块黄褐色的糖块,边缘还粘着印有外文的糖纸。
"古巴糖?"她惊讶地抬头。
这种进口蔗糖在黑市能换十斤粮票。
"战友从广州捎来的。
"周建军声音很低,眼睛却看向墙角——小雨正蹲在那里,专心致志摆弄一个小布包。
孩子发现大人们看她,立刻把布包藏到身后,露出个羞涩的笑。
"小雨,藏的什么宝贝?"林秀柔声问。
孩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献宝似的捧出布包。
层层打开后,竟是一小撮灰白色的观音土。
"糖糖"她奶声奶气地说,手指沾了点土末就要往嘴里送。
周建军一个箭步冲过去,铁钳般的大手握住孩子纤细的手腕。
林秀看见他喉结滚动了几下,那双拿惯枪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给我。
"他哑着嗓子对林秀伸手。
她立刻会意,掰了半块古巴糖递过去。
只见这个在边防线上见过血的男人,此刻像拆炸弹般小心翼翼,用糖块换走了小雨掌心的观音土。
"甜吗?"他问。
小雨把糖含在嘴里,眼睛一下子亮了,扑进周建军怀里直点头。
小川在一旁看着,突然转身跑出去,不一会儿拿着个破瓦罐回来,里面盛着半罐清水。
"妹妹喝。
"他把瓦罐递给小雨,又警惕地瞥了眼周建军,"上次你给的压缩饼干,我留了半块。
"林秀鼻尖一酸。
这孩子始终没完全信任这个突然出现的"大伯",像只护崽的小兽,时刻防备着。
周建军却笑了,揉揉小川扎手的短发:"今天忆苦饭,你帮我盯着会计家小子。
"---大队部的土墙上,新刷的白灰写着"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墨汁顺着墙皮裂缝蜿蜒,像一道道黑色的泪痕。
林秀牵着孩子们站在人群边缘,周建军因为军属身份被请到主席台旁就座。
她注意到台上摆着几张课桌,铺着罕见的白布——这布她认得,是去年公社表彰先进时发的奖品。
"社员同志们!"大队书记敲了敲搪瓷缸,刺耳的撞击声让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今天咱们吃忆苦思甜饭前,先请老贫农赵大爷讲讲旧社会的苦!"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被扶上台,枯枝般的手抓着桌沿。
林秀认得他,是村东头五保户,儿子修水库时砸断了腰。
老人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大队会计就凑过去大声引导:"赵叔,说说你给地主放牛时挨的打!""啊对,放牛。
"老人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那年我十四,东家叫我放二十头牛"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会计急得直跺脚,又提示:"是不是牛丢了挨鞭子?""没丢牛"老人突然提高嗓门,"是六零年,牛都饿得走不动道,公社还非让拉去犁地"台下顿时一片死寂。
书记一把抢过话筒,高声打断:"赵大爷记混了!接下来请知青代表朗诵《收租院》选段!"刺耳的喇叭声掩盖了老人的嘟囔,林秀看见周建军攥紧了拳头。
小川忽然拽她衣角:"妈,秀兰婶往后院去了。
"顺着孩子指的方向,她看见会计媳妇正鬼鬼祟祟夹着个布包溜向厨房。
"你带妹妹在这别动。
"林秀嘱咐完,借着人群掩护绕到屋后。
厨房窗户糊着油纸,她蘸唾沫捅开个小洞——会计媳妇正从布包里掏出几个鸡蛋和一块腊肉,塞进灶台旁的暗格。
见她出来,妇女主任慌慌张张用野菜盖住案板,可林秀还是瞥见了没藏完的白面。
回到会场时,知青们正声情并茂地哭诉地主罪行。
小川凑过来耳语:"妹妹饿了。
"小雨蔫蔫地靠在他身上,小手捂着肚子。
林秀摸摸孩子额头,有点发烫。
这半年营养不良,小雨的体质越来越差。
"下面请解放军同志讲讲西藏农奴的苦!"书记的宣布让林秀心头一紧。
周建军站起来敬了个标准军礼,却说了句出乎意料的话:"我申请先去厨房看看忆苦饭的准备情况。
"不等回应,他大步走向后院。
书记愣了几秒才追上去,会场顿时骚动起来。
林秀趁机带着孩子往厨房挪,听见周建军洪亮的声音从里面传出:"野菜要洗净!主席教导我们讲卫生除四害!"接着是一阵锅碗碰撞声。
等干部们簇拥着他回来时,这人左眉的疤痕泛着红,嘴角却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开饭!"书记擦着汗宣布。
几个妇女抬出大木桶,里面是黑绿色的糊糊,飘着几片烂菜叶。
另一桶则是掺了麸皮的窝头,硬得像石头。
人群发出哀叹,会计却带头高喊:"感谢党让我们过上甜日子!"林秀分到一碗糊糊和两个窝头。
小川趁人不备,突然把自己的窝头塞给会计儿子:"建设哥,你爸说表现好的能多分一个!"那孩子信以为真,咬下去顿时脸色发青——这窝头掺了多半糠皮,拉嗓子。
"吃啊!"小川眼睛亮得反常,"不吃就是对新社会不满!"周围社员都看过来,会计脸涨成猪肝色,逼着儿子硬咽。
林秀突然明白周建军刚才去厨房做了什么——他调换了干部家属的特供餐!正想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糊糊递到眼前。
周建军不知何时蹲在了她身边,低声道:"我搅过锅底。
"林秀舀了一勺,在糊糊下面竟藏着碎鸡蛋和腊肉丁!她赶紧喂给小雨,孩子贪婪地吞咽着,嘴角沾着油星。
"周同志!"书记突然点名,"您说这忆苦饭做得地道不?"全场目光聚过来。
林秀看见周建军慢慢站起身,军装洗得发白的袖口还沾着灶灰。
他环视一圈,目光在干部们油光光的嘴上停了停,突然唱起来:"花篮的花儿香啊——"是《南泥湾》!林秀立刻会意,拉着孩子们高声接唱:"听我来唱一唱!"这首歌颂大生产的歌曲,此刻像把软刀子,戳着干部们"只忆别人苦"的虚伪。
几个老贫农也跟着哼起来,歌声越来越响,书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散会!"他最终气急败坏地宣布。
人群哄笑着散去,会计儿子还在干呕,而他媳妇从后院冲出来,指着周建军要骂,却被丈夫死死捂住嘴——暗格里的好东西见不得光。
---月光透过窑洞的破窗棂,在地上画出道道银栅栏。
小雨吃了掺鸡蛋的糊糊,难得睡得安稳。
小川在炕角摆弄他的"宝贝":半块压缩饼干、几颗玻璃弹珠、一根麻雀羽毛。
林秀缝补着孩子们的棉袄,线头穿过磨薄的布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给。
"周建军突然递过来个油纸包。
打开是剩下的半块古巴糖,已经融化了边角,黏在印着西班牙文的糖纸上。
1961年刚建交的古巴,用蔗糖换中国的工业品,这糖穿越万里来到黄土高原,甜得发苦。
林秀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剩下的递回去。
周建军却摇头,从背囊深处又掏出块完整的压缩饼干——军用701型,铝箔包装边缘还留着剪刀剪过的痕迹。
"今天"他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话,"我看见小雨藏观音土。
"针尖戳破手指,血珠冒出来,林秀却感觉不到疼。
那些孩子饿极吃土胀死的惨状浮现在眼前。
周建军用拇指抹去她指尖的血,动作轻柔得不像拿枪的手:"我在西藏见过农奴孩子把牛粪当糌粑。
"他忽然把饼干掰成三块,最大的给小雨,其次给小川,最小的留在掌心。
"吃吧。
"这话是对林秀说的,却看着两个孩子。
小川盯着分饼干的粗糙大手,突然把属于自己的那块又掰一半,塞进周建军嘴里。
"甜吗?"孩子问,眼神亮得像星。
周建军咀嚼着,喉结滚动,左眉的疤痕在油灯下柔和了许多:"甜。
"林秀低头咬饼干,咸涩的泪混着军用干粮的蜂蜜味,在舌尖化开。
窑洞外,公社大喇叭又开始播放《社会主义好》,而炕桌上的油纸糖纸,在风中轻轻颤动,像只欲飞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