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粪纸与麻雀
一、寒夜补鞋1961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林秀蹲在窑洞门口,借着最后一缕天光检查小川的棉鞋。
鞋底已经磨穿了,露出孩子冻得发紫的脚趾。
她摸了摸内衬,里面的棉絮早被雨水沤成了硬块,像块冰冷的铁片贴在脚背上。
"妈,不冷。
"小川缩了缩脚趾,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小雨趴在炕上,用小手拍打着哥哥的膝盖,嘴里含糊不清地学着:"哥、冷"林秀从墙角取出珍藏的马粪纸——那是去年公社发《□□选集》时用来包书的。
她小心地揭开两层,露出中间相对干净的纤维层。
这种用麦秸和旧布头制成的粗糙纸张,在饥荒年月成了补鞋的最佳材料。
"把脚抬起来。
"她让小川踩在纸样上,用炭笔描出轮廓。
剪刀是丈夫留下的军工剪,剪厚纸时发出沉闷的"咔嚓"声。
三层马粪纸叠在一起,用烧热的铁钉穿孔,再穿上捡来的麻绳,就是最耐磨的鞋垫。
小雨爬过来抓碎纸屑玩,林秀突然按住她的小手:"别动!"孩子吓得一哆嗦,碎纸片里竟混着几粒麦子——显然是包书时沾上的粮库库存。
她一粒一粒捡起来,足足有十二粒,够煮一锅带粮香的野菜汤了。
二、雪地寻食第二天清晨,林秀带着两个孩子去公社领救济粮。
路上积雪没到膝盖,小川走在前头,用树枝拨开雪层找冻僵的草籽。
小雨裹在哥哥的破棉袄里,只露出两只眼睛。
"妈!快看!"小川突然压低声音,指着田埂边一团灰褐色的东西。
那是一只冻僵的麻雀,翅膀支棱着,像片枯叶嵌在雪里。
林秀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后,才用树枝把麻雀拨进布袋。
小川默契地抓了把雪盖住痕迹,这是他们半年来第一次见到肉食。
"哥鸟"小雨伸手要摸,被林秀拦住。
孩子瘪着嘴要哭,小川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看!"是颗圆润的鹅卵石,表面用炭笔画了笑脸。
这招总能哄住妹妹。
回程时遇到生产队的王婆子,那女人眼睛毒得很:"哟,军属还亲自来领粮啊?"她盯着林秀鼓囊囊的布袋,"捡着什么好东西了?""烂树皮。
"林秀面不改色,"您要分点?"王婆子啐了一口走了。
小川的手在发抖,林秀捏了捏他的肩膀——布袋底那只麻雀,此刻重若千钧。
三、煨雀为食窑洞里,林秀用树枝捅开炕洞的灰烬。
暗红的炭火像沉睡的眼睛,被她一吹就醒了过来。
麻雀已经僵硬,羽毛上结着冰碴。
她舀了半碗珍贵的温水,把麻雀浸软。
"妈,书里说麻雀要吃虫子的。
"小川蹲在旁边,眼睛亮得惊人。
他指的是那本被藏在炕洞里的《动物图鉴》,"我们能养它吗?"林秀的手顿了顿。
去年冬天,小川也这样问过一只垂死的野兔。
那只兔子最终成了他们三个月来唯一的荤腥。
她看着儿子突出的颧骨,狠下心摇头:"它死了。
"孩子眼里的光黯下去,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我能帮忙拔毛吗?"处理麻雀是门技术活。
林秀用剪刀剪去翅膀和爪子,剩下的身子裹上湿泥,埋进炕灰里。
小川负责扇火,小雨趴在炕沿流口水。
热气带着羽毛烧焦的腥味弥漫开来,孩子却像闻到珍馐般深深吸气。
"要等多久?"小川每隔几分钟就问一次。
"等到泥巴裂开。
"林秀往火里添了把干草。
火光映在土墙上,像只跳动的小兽。
她突然想起农学院的实验室,那些解剖用的麻雀标本。
当年她嫌弃它们腥臭,如今却为一只麻雀神魂颠倒。
四、骨肉之争泥团裂开时,三个人的肚子同时"咕噜"作响。
林秀用树枝扒出泥团,敲开硬壳的瞬间,香气像炸弹般炸开。
小雨直接伸手去抓,烫得"哇"一声哭出来。
麻雀烤得金黄,只有婴儿拳头大。
林秀小心地撕下一条腿肉,吹凉了塞进女儿嘴里。
孩子突然不哭了,睁大眼睛,像第一次尝到甜味的蚂蚁。
"哥吃"小雨含糊地说,口水混着肉丝流到下巴。
小川舔了舔嘴唇,却摇头:"妹妹先吃。
"他拿起剪刀,帮母亲分解麻雀。
胸脯肉最厚,撕成细丝能分出十几条;翅膀没什么肉,但骨头可以嚼碎;内脏苦中带腥,却是难得的营养。
正当他们专注分食时,窑洞门突然被推开。
邻居家的铁柱站在门口,鼻子像狗一样抽动:"好香!你们偷吃肉!"小川立刻用身体挡住炕上的麻雀残骸。
铁柱比他高半个头,是村里出名的混世魔王,去年还抢过小雨的糠饼。
"没有肉。
"林秀平静地说,手却悄悄摸向炕边的铁钳。
铁柱眼尖,猛地冲过来推开小川:"麻雀腿!我看见了!"他抓起剩下的半条腿就要往嘴里塞。
小川突然像头小兽般撞上去,两个孩子滚作一团。
"我的!妹妹的!"小川死死咬住铁柱的手腕。
铁柱吃痛松手,麻雀腿掉在灰堆里。
他抡起拳头就要打,被林秀用铁钳架住。
五、分享教育"都住手!"林秀的声音不大,却让两个孩子同时僵住。
铁柱手腕上渗出血丝,小川嘴角沾着泥灰,麻雀腿孤零零躺在两人中间。
小雨吓坏了,缩在墙角抽泣。
林秀深吸一口气,捡起麻雀腿,在搪瓷缸里涮了涮,分成两半。
"铁柱,"她把一半递过去,"知道为什么分给你吗?"男孩愣住了,脏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才敢接过那点肉丝:"因、因为打架不对?""因为饥饿会让人变成野兽。
"林秀把另一半喂给小雨,"但我们是人。
"铁柱捏着肉丝,突然哭了:"我娘浮肿病三天没吃粮了"林秀心头一震。
她转身从炕洞深处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攒了三天的榆树皮粉:"拿回去煮糊糊。
"铁柱接过时,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小川默默捡起地上的麻雀骨头,用石块磨成粉,倒进装代食品的罐子里。
这些富含钙质的骨粉,能让野菜汤多点营养。
六、羽毛信物夜深时,林秀发现小川还蹲在炕角摆弄什么。
凑近看,孩子正用草茎绑住一根麻雀羽毛——那是翅膀上最长的飞羽,灰褐相间的纹路像大地的密码。
"给妹妹的。
"小川小声解释,"等春天来了,我用这个给她做支笔。
"林秀突然想起实验室的羽毛笔。
她摸了摸儿子的头,发现他发梢间藏着另一根羽毛,用红线系着,显然是留给自己的。
"妈,"孩子仰起脸,在月光下像只小鼹鼠,"解放军叔叔的信里说,西藏的鹰羽毛能做药,对吗?"林秀喉头一紧。
上周收到的信里,周建军确实提过用鹰羽蘸药酒治冻疮的事。
她没想到孩子记得这么清楚。
"等开春"她帮小川掖好被角,"我们试试用这个治你的冻疮。
"孩子满足地睡了,手里还攥着那根羽毛。
林秀望向窗外的雪地,那里或许还藏着冻僵的麻雀,或许还有更多——希望就像这根羽毛,轻得几乎没重量,却能在风雪中飞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