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搪瓷缸
一、解散令1961年5月的最后一场春雨过后,公社大院的喇叭突然刺啦作响。
林秀正蹲在窑洞门口用马粪纸补小川的鞋底,广播里传来公社书记沙哑的声音:"全体社员注意!根据中央《六十条》精神,公共食堂今日起解散!各家凭户口本领回炊具"补鞋的锥子猛地扎进林秀的指尖。
血珠渗进泛黄的马粪纸,晕开一朵褐色的花。
她顾不上疼,一把抱起正在玩泥巴的小雨,朝院里喊:"小川!快拿户口本!"四岁的小川光着脚从防空洞钻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烤熟的田鼠腿——那是昨天男主周建军教他设陷阱抓的。
孩子黢黑的小脸上糊着泥灰,只有眼睛亮得惊人:"妈,要打仗了?""比打仗还紧要!"林秀扯下晾在树枝上的军绿色书包,那是用周建军的旧军装改的。
她摸出珍藏的户口本,薄薄的纸页上还沾着去年扫粮店时落的面粉屑。
"去食堂抢咱家的搪瓷缸!"通往公社食堂的土路上已经挤满了人。
男人们扛着铁锅,女人们挎着竹篮,孩子们像受惊的麻雀在人群里乱窜。
林秀左手抱着小雨,右手拽着小川,三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拧成一股细绳。
"排队!排队!"民兵队长挥舞着红缨枪维持秩序。
食堂窗口贴着新刷的标语:"食堂散伙不退社会主义色,回家吃饭更显共产主义心"。
林秀瞥见王婆子挤在最前面,怀里搂着三个印着"万寿无疆"的搪瓷盆。
二、编号07轮到林秀时,天色已经擦黑。
保管员老马推了推断腿眼镜,花名册翻得哗哗响:"周建军家喏,就这个。
"他从堆成小山的搪瓷器里拎出个磕掉漆的缸子,缸身"劳动光荣"四个红字褪成了粉白色。
"不对!"林秀的指尖触到冰凉的搪瓷,"我家是双喜缸,去年先进工作者奖的!"老马嗤笑一声:"食堂早共产了,谁还分你的我的?"他指了指缸底,"瞧,07号,就是分给你家的。
"煤油灯下,缸底确实用蓝漆标着"07",旁边还有道用锡焊补过的裂缝,像条蜈蚣趴在白瓷上。
林秀突然想起丈夫生前的话:"焊锡补过的缸子煮水不锈"她猛地攥紧缸子,焊疤硌得掌心生疼。
"妈,有字"小川踮脚指着缸内壁。
林秀就着灯光看去,隐约有几道刻痕——是周建□□划的"周记"二字。
这个发现让她喉咙发紧,当年丈夫在朝鲜战场用美军钢盔煮粥的画面突然闪过眼前。
"爱要不要!"老马不耐烦地敲桌子。
林秀把缸子紧紧搂在怀里,像抱回个失而复得的孩子。
转身时,她撞见会计李有才阴鸷的目光正盯着缸底编号。
三、野菜盛宴窑洞里,搪瓷缸架在砖块垒的简易灶上。
林秀把攒了半个月的存货全倒了出来:一把晒干的灰灰菜、两片榆树皮、三颗从公社偷拿的土豆。
小川贡献了藏在墙缝里的麻雀骨头,小雨则掏出兜里捂得发热的野鸭蛋——那是周建军上周带他们去河滩摸的。
"看好了,妈教你们做珍珠翡翠白玉汤。
"林秀用镰刀把土豆削成薄片,瓷片刮下的榆树皮下锅就化成了粘稠的糊。
麻雀骨头捣碎后撒进去,汤立刻浮起油星。
野鸭蛋打散时,小雨突然伸手蘸了生蛋液往嘴里塞,被小川一把拉住:"等煮好!"没有勺子,小川折了根柳枝当筷子。
三人围坐在灶边,火光把饥饿的眼睛映得亮晶晶的。
当汤面泛起。
五、锡焊牡丹第二天清晨,周建军意外归来。
男人军装沾着机油,手里提着半袋玉米面。
看见灶台上的搪瓷缸,他瞳孔猛地收缩:"你们领回来了?"小川刚要张嘴,被林秀用眼神制止。
她舀了勺热水倒进缸子:"焊疤漏了,煮水渗油花。
"周建军接过缸子,指腹摩挲过锡补的裂缝。
突然,他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修枪用的焊锡丝。
"我补补。
"他说着点燃油灯,焊枪在火焰上烧得发红。
小雨好奇地凑近,被男人用腿圈住。
焊锡融化的青烟里,周建军竟在补痕上勾勒出朵歪扭的牡丹。
小川瞪大眼睛:"爸会画画?""朝鲜学的。
"焊枪移开时,牡丹花蕊处恰好盖住焊疤接缝。
林秀望着这个沉默的男人,突然明白缸底秘密的重量——那不是粮票,而是一个军人对家庭最笨拙的守护。
六、玉米糊的滋味午饭时,周建军从背包取出《赤脚医生手册》垫在搪瓷缸下。
玉米糊在缸里咕嘟冒泡,小川数着倒入的玉米粒:"一、二、三妈,有二十八颗!""吃吧。
"周建军突然把第一勺糊糊喂到林秀嘴边。
女人愣住时,他已转身给小雨擦嘴,耳根却红得发亮。
小川机灵地把柳枝折成三截,权当全家人的筷子。
玉米糊的香甜弥漫在窑洞里。
林秀小口啜饮着,突然尝到咸味——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滴进了缸子。
缸身"劳动光荣"的红字映着晨光,那朵锡焊的牡丹在蒸汽中若隐若现。
远处,公社大喇叭又开始播放《社会主义好》。
周建军突然说:"防空洞的土豆,该施肥了。
"林秀望向塌方的窑洞后墙,那里藏着他们最后的希望。
搪瓷缸底,粮票与秘密静静蛰伏,如同冻土下的种子等待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