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是以这种方式,一觉醒来,自己就从百里外的胡三乡凭空消失,回到这里。
喊叫尽数被卡在喉咙里,他才发现自己浑身无法动弹,只能像个僵尸一样躺在床上,惊恐又绝望地看着两步外的人形身影慢慢靠近。
那是个高大的男子。
皮肤泛着死人的惨白,白到即使在如此昏暗朦胧的光线中都耀眼无比,衬得一头高高束起的发比之墨汁还要黑;
身上衣着华贵,却是不属于任何一个已知地域的陌生形制,黑底金边,袖摆处点缀大片的红,仔细看去,竟是无数诡秘繁复的绣纹。
男子行走间,带着广袖微微摇摆,其间似有字符流动,待到宴江仔细看去,却又被迷了心神,眼前无数纹路涌动,仿佛灵魂也要被吸噬出窍。
“放肆!”
一声冰冷的低喝。
宴江视野中衣摆一挥,便有一阵风大力击中他的脸颊,将他打得脸偏了偏,骤然回过神来,而诡异男子还淡然站在原地,看宴江的眼神冷漠无情,就像在看一只无所谓的蝼蚁。
“想活命,就好生听着,鬼府可以暂不收你。”
高高在上的,不带任何温度的语调。
“鬼界无意干扰人界法则,本座暂居人界,需要一处清净的居身之所。你若识相,就收起心思老实听命于本座,若不然……”
“你的体内已被本座附上一丝鬼气,大可以再一次尝试逃跑,哪怕跑到天南地北,本座都寻得到你,像今夜一样。”
似乎是宴江越来越惊恐的眼神取悦了他,他眯起眼睛,顿了顿,换了一种柔和些的语气,才继续道:
“但还是不要尝试了,毕竟若将本座惹怒,你锦县宴氏独子一条命可不够赔。龙嘉八十四年收入地府的宴氏夫妇二魂,至今仍未投胎,本座要其灰飞烟灭,也不过动动手指的功夫。”
他的眼睛是纯黑的,没有眼白,瞳孔隐隐闪烁着鲜红的光,配上慢悠悠的语调,却是比方才更要恐怖上几分。
说着话,男子身后竟凭空漫起一整黑雾,汇聚着凝成一只华贵的紫木椅。
男子极为自然地坐下,靠进椅背里,用手虚虚拖着下巴,一派贵气慵懒的模样:“若是听明白了,就起来表个态吧。”
他的食指为不可察地一动,便撤了人类身上所有的禁锢。
宴江早已被吓得半死,其他话没听进去多少,好歹还是听明白了自己父母的亡魂被对方捏在手上,顾不及抹一抹脸上被吓出的泪,连滚带爬地翻下破床,佝偻着身体跪在鬼王脚边,一个接一个地疯狂磕头。
“我错了、小的错了,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饶小人父母一回,宴某当牛作马,在所不辞!”
说到激动处,舌头直打结,露出害怕得不住颤抖的哭腔来。
那副涕泗横流的模样又窝囊又埋汰,时崤本就有些不满,一想这人要是再磕破了相,日日在眼前晃荡看了更是生烦,便勉为其难地放出一团黑雾,阻了他继续磕头的动作。
但也恰恰是这类窝囊人,用起来最是听话趁手,主子不发话,就一直维持着五体投地的跪趴姿势,不敢动弹。
时崤抬脚,黑色长靴踩上那看着瘦弱不堪的脊背,羞辱般把他当作脚蹬来用,宴将也只是一抖,也不敢多言。
剧烈的心跳隔着皮肉、衣物与鞋底都能感受得到,可见此人恐惧到了极点。
若是再受一次惊吓,估计不需要亲自动手,也要当场一命呼乎了。
时崤自认好心,没再招出些什么不好看的玩意,只操控着黑雾将他的头颅托起,逼迫他由下而上地仰视自己。
“本座是鬼府的王,名曰时崤,你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小的姓宴名江,表字浮生……”
六
自盘古开天辟地,浊气下沉,清气上升,这个世间就分为三个不同的界,即仙居、人间、鬼府。
白云之上是为仙居,天与地之中是为人间,数重地底之下则为地府。
三界各自独立,遵循不同的道法规则,却又是互相制约,仙者掌管秩序、人类主张建设、鬼魂负责审批。
除此之外,任何一方不得无故干扰他界。
故而,作为寿命极短的人类,在千百年中经历了无数次更新迭代,得以接触其他两界者寥寥无几,对其之认知便也逐渐在代代传承中几近丢失。
仅剩最后一点传说,却又在口口相传的添油加醋中越发偏离了真实的模样。
例如宴江在寺庙中求得的那枚护身符,就全然是人类胡编出来的精神寄托罢了,朱砂纸也好,香灰末也罢,这些人类创造出来的寻常物件对鬼怪起不了半分作用。
时崤在宴江面前端着一副气势颇强的模样,但其实他此回来到人间,却是负了伤之后的不得已之举。
他是鬼府的王,贸然越界,稍不留神就会引起人间大乱。
好在身上的重伤让他力量流失大半,存在感也大大弱化了,只需稍加藏匿气息,仙鬼两界一时半会儿便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必须选定一个人类,来当他与外界联系的中间人,将影响降到最低。
宴江,就是时崤短时间内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性格软弱好拿捏,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居所虽然破了点,但胜在低调兼之远离人群,正是一处绝佳的容身之所。
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这宴家可算得上与他极有渊源。
天微微有发亮的趋势,村中其他人家养的鸡迎着浅蓝色的天,拉出一声又一声的嘶哑长鸣,时崤揉揉太阳穴,无心再逗弄这书生,摆摆手,示意书生不必再跪。
“胡三乡那农户乃是我属下化身,你不必再回。从今日起,恢复你先前的正常起居,不得叫人发现任何异常。”声音有些疲惫。
晏江这才用衣袖胡乱擦擦泪,软手软脚地站起来。
原地踟蹰了好一会儿,低着头犹豫开口:“我先前……每日都会到临乡集市摆摊卖字画。”
“摆上多久?”
“清早出发,黄昏才回。”
书生畏极了这鬼,虽是实话,却越说越小声,胆战心惊地怕对方下一秒就暴起发难。
毕竟他想象中的伺候,是像话本中大户人家的丫鬟一样,全天候恭候在一旁,随时给主子端茶送水。
却没想鬼王闻言只是点点头,“那你便去。”
宴江连忙称是。
一口气还未卸下,又听见对方适时补充:“只一点,莫要想着趁机逃跑,无论发生什么,天黑之前都必须回到此处。”
话音刚落,第一抹朝阳的光辉从山脊背后露出了头,把天空染上一层圣洁的光。
天亮了……
比起未知的黑暗,光明总能带给人类更多的安定感,宴江乱糟糟的脑袋里头终于找到了一丝依托,情绪从恐惧的泥沼中挣扎出一个小口。
他注意到时崤的脸色随着日头的升起而变得越来越白,身体似乎也有些难以维持,逐渐变得稀薄模糊。
那鬼王抬手,宴江怀中便骤然一空,这几天一直带在身上的小木匣子频空出现在对方掌上,不太多的铜钱和碎银掉了一地,叮当作响。
其中一枚铜钱旋着圈儿滚到脚边,撞上他赤裸的脚趾后就地躺下,宴江低头看了一眼,心疼钱财,却也不敢贸然去捡。
“本座要休息,你替本座寻个阴凉的地方。”
鬼王命令的话语迎着光线散开。
宴江抬头,余光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黑影钻进木匣子,啪的一声轻响,匣子已经扣上了盖,落在那张与这屋寒酸格格不入的豪华紫木椅上。
再看,视野内哪还有高大男人的身影?
他咽了咽口水,心脏狂跳,小心地靠近那木匣,还未有任何接触,已经能感觉到其中散发出来的森森寒气。
鬼王在里头休息。
这个认知让书生惊恐不已。
想想对方的吩咐,左右环视了好几圈,这破烂的屋内哪有什么符合条件的角落?
却又不敢不从,最后只得挪开床板,硬着头皮将木匣子从椅子上捧起来,尽量平稳地放到床下的暗格里,与父母留下的遗产藏在一块。
木匣子静悄悄的,没做出任何异意。
宴江这才感觉自己从这场噩梦中活了下来。
手忙脚乱地收拾了满屋的狼藉,连休息一会都不敢,稍微将自己拾掇干净,就匆匆背起装着纸笔的书篓出门了去。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许多年,今日走起来,心境却大有不同,每踏出一步,都要当心那鬼王会不会认为他在逃跑,以至于到集市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活像被追杀了一路。
周围几个熟悉的商贩随口问了几句,宴江便打搪塞道自己这几日生了病,现在体还有点虚。
倒是街口米糕大娘急冲冲的过来,连说自家闺女请些天来了家书,身边没个识字的帮她读,给她急了好几天。
闹市人声鼎沸,吆喝的,讲价的,平日里觉得太过嘈杂,此时却只觉得无比亲切,可怜的书生终于有了片刻的轻松,绷紧的脊背稍微松弛下来。
可惜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夕阳下沉。
进村口的时候又遇见黄大婆,那老婆子正又哭又叫地在村道上跳舞,瞧见了书生,便突然生硬地停下来,直勾勾的盯着他看,而后露出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宴江垂下头,远远地绕开。
路边某户人家这些天给鸡圈搭了个棚,多余的竹条现下还未清理,胡乱搭在屋前,村中景象半点都没有变,宴江却直觉有什么氛围不太一样了。
仿佛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灾难来临前的风平浪静。
可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赴死般推开自家扇破破烂烂的木门时,还是被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抬头看看,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泥浆混着茅草砌出来的墙体,红的黄的泥浆补丁打得东一块西一块,整间草屋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中变得丑陋不堪,让人怀疑一场大风就能将它吹塌。
而屋内,却已经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空间。
石的地砖,漆的墙面,瓦的屋顶。家具尽数都变成了奢华贵气的物件,满屋子金光闪闪、珠光宝气,宴江匆匆扫了一眼,就能猜想这儿随便一件摆件就能抵他一辈子的吃穿。
第一反应便是做贼似的赶紧反身将门合上。
在门口放下书篓,匆匆穿过小厅,绕过卧房门口的花鸟四牒屏,果然见到自己房中也是彻头彻尾的大变样,一架宽大的桑木床替代了原本用几条长木板搭成的破台,外挂蛟纱围幔,内铺丝绸被枕,就连挂帘子的小勾都镶了珠宝,尽是唯有在书上才能见到之物。
鬼王慵懒地靠在床头,打量着手中的画卷,听见书生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大人,才慢悠悠地抬眼望向门口。
“你这屋子未免比猪圈还要破,难为本座要在此住上一段时日,也是委屈。”
宴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见时崤勾勾手指,便像只小狗似的乖乖被对方唤近床边。
唯一该庆幸的是这鬼王作为……阴邪之物,还维持着基本的人样,不至于太过吓人。
他低着头,苦中作乐般胡乱给自己找了个慰藉。
时崤颠颠手中的画卷,懒声问:“你可认得此物?”
“这是……”
宴江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余光突然瞄见脚踏上散落的好几大团纸张,突然一个激灵,想起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之一,原本是严严实实地裹了许多层牛皮纸,与鬼王栖身的木匣子一起藏在床底暗格里……
父亲临终前什么都未提,特意嘱咐了要好生保管这副画卷,来日功成名就,应挂在宴氏祠堂中与高祖并列供奉,继续传给子孙后代。
宴江猛地抬头。
“想起来了?”鬼王见状扯了扯面皮,做出一张诡异的笑脸。
没有得到回答也不恼,抽开外头的系绳,朝着人类缓缓展开已经发黄的画卷。
江宴第一次见画中之物,因为父亲从来不许。
是一副人像。
画中人一头黑发高高束起,双眉浓厚,一对鹰眼黑得发亮,嘴角含了半抹笑意,半侧着脸看向远处雪山,露出高硬的鼻梁与完美的下颚线,身着一袭戎装,长枪上的红缨迎着风轻轻飘扬。
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看得出画师笔下功力十足,仅用最简单的勾勒,便将人画得栩栩如生,即使经年后画纸已经点点泛黄,也带不走画中人半点色彩。
宴江目光死死盯着画卷,脚下却是一软,重重跪倒,膝盖嗑在桑木床的脚踏上,发出一声巨响。
那画中之人……
竟与这鬼王生得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就是那双眼珠,还是正常的黑白,示意这幅画上的他还是个活人,而非如今眼前的死魂。
“你们宴家倒是令本座大开眼界。”时崤将画转回自己眼前,饶有兴趣地来回端详,好似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本座还记得当年这幅画可是宴淮之亲手所作,后来他也是用这双手,将我害死在离家千万里地的北国边界。”
宴淮之是宴江往上数不知道多少辈的老祖宗,排在宴氏族谱第一页第一位,据说从前是朝堂上的大官。
“留下这副画卷,是想提醒宴家子子孙孙,自家祖先是个忘恩负义的杀人凶手吗?”
宴江倒吸一口凉气,说不出的恐慌与震惊,不可思议地抬头对上时崤的目光。
他才发觉自己被鬼缠上竟不是单纯的倒霉。这其中,似乎还包含这许多他不知晓的陈年密事……
七
“罢了,本座现在没空去算这些陈年旧账。”
时崤随手将画卷扔进宴江怀里,带着一身冰冷的温度,漫不经心地从床上下来,径直路过宴江身旁,“把画放好,本座今后还有用处。”
不需任何指令,柔亮的长发无风而动,勾起床头的发带,自发自动地在鬼王脑后捆成一束利落的马尾,便与画中将军更贴合了一分。
宴江抱着画卷从地上爬起来,跟在他身后保持两步距离出了卧房。
此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
被鬼王修整过的厅里,四个墙角都嵌了一排通透漂亮的珠子,每一颗都是拳头大小,白日里看着普通,可一旦到了夜晚,就会散发出月白色的冷光,单一颗不算太亮,但胜在数量够多,叠加在一起便将整个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一介乡下书生自然从未见过这等奢侈之物,但宴江直觉像是书中上所说的夜明珠。
据说指甲盖大小的一颗就已经价值连城,哪怕当今的皇城里,也只有数十颗之多。
他不敢问,眼观鼻鼻观心,反复告诫自己这一切都只是鬼王做出来的幻境,君子该谨慎处之。
却不知道时崤背对着他,正无声嗤笑。
放进人类体内的那抹鬼气能将人类的所有想法与情绪都毫无保留地传达回本体,时崤本以为会窥见到贪财之意,倒没想到这书生由内而外都一致的窝囊。
不过笑过之后,心情却也舒爽。
想宴淮之那样利益至上的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后代成了这般模样,没有遗传到他半点城府,也不知会不会气到诈尸。
宴江眼睁睁地看着鬼王随意坐到桌边,而那张崭新的桌上,却格格不入地放着他带回来的褐色纸包。
那是街口大娘收摊时送给他的剩货,一块不太好看的白糖米糕边角,也是他打算用来果腹的晚饭。
他心中猛地一跳,生出另一股忐忑来,强作镇定,试探性地开口:“大人,晚饭……”
毕竟鬼王连暂居之所都如此弄得奢靡,想来吃的也是山珍海味,他这一点点可怜的存款,该如何供得起?
时崤闻声转头。
这会儿书生这张寡淡的脸看起来倒没有那么讨人厌了,许是这几日又是生病又是奔波,面色有些憔悴。
也不知怎的,堂堂鬼王突然恶趣味地想要逗一逗这个人类,站起来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知道鬼吃什么吗?”
人类一惊,缩起脖子摇了摇头。
“不、不知道。”
“鬼可不吃人食。”鬼王嘴角一勾。
凑近了书生,一只手扶上他僵硬的肩膀,凑近那人耳朵,往里吹了一口凉气,声音又凉又慢,“我们吃的是……活人……”
吓得宴江怪叫一声,差点摔倒在地。
时崤这会儿倒是好心,适时托了他一把:“骗你的,本座不需要进食。”
这才勉强站稳。
宴江下意识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没胆子,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咬着唇沉默。
活像受了气的小媳妇,而鬼王则是那个恶婆婆。
农耕人家日落而息,天黑下没多久,村中的炊烟已经慢慢消散了去,各家各户吃完饭,都陆陆续续准备入寝休息,满村都静悄悄的。
故而窗外黑鸦的叫声显得格外明显。
时崤将窗推开半条缝往外看了看,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也收起玩闹的心思,转身对宴江道:“本座有事外出,你该干嘛就干嘛,天亮之前不要出门。”
“是。”宴江老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