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良玉阴柔的脸上堆出个笑,冻肿的手指握着扫帚,慢吞吞走到池子边上,将树一周的雪往旁边一圈堆。
他自打被司马佑怀疑了以后,慢慢没了实权,被那些见风使舵的太监们挤兑到了一边。再加上司马佑重病,宁昭贵妃代笔朱批,他更是毫无翻身的机会。
孙良玉垂下头,细长的眼睛里浮现出怨毒之色,捏着扫帚的手越收越紧,冻裂的皮肤崩开渗出了血,都没感觉到。
这些人欺他、踩他、嘲笑他。司马佑这狗皇帝也不记他的好,将他当做一条狗,弃若敝履。
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些人付出代价。也不用太久,沈苓那贱人临盆之际,就是这些人的死期。
王皇后答应他了,等王氏拿了这江山,就让他内务总管。
孙良玉忽然想起两个月前在王皇后宫里发生的事,胃里一阵翻涌。故而没注意到身后悄然来了个不怀好意的小太监。
他一下又一下扫刷着池子里的雪,蓦地后腰一痛,就跌在了雪窝里,头嗑在雪中埋藏的石块上,瞬间肿起个包来。
他爬起来看去,就看到一群宫女太监捂着嘴笑,罪魁祸首更过分,一脚踢走了他的扫帚,充满恶意道:“拿扫帚怎么清干净,要拿手刨才是。”
“孙公公,杂家这是为您好啊,这树可是价值千金的百年金丝楠,若是冻坏了,你有十条命都不够赔。”
孙良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渍,又蹲下身,一言不发开始用手将树跟前的雪,往其他地方刨。
看到对方如此听话,这太监也失了磋磨的兴趣,指着不远处宫女抱着的雪犬,指桑骂槐的说了句真是条好狗。
孙良玉恍若未闻,自顾自刨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满嘴都是血腥味,咽也咽不下去。
旁边的宫人没一个帮他的。
毕竟孙良玉得势时,做得可比这过分多了。
有宫人不过是走路声音重了点,吵到他午憩,就被随便安一个罪名,拖去暴室施以剕(fèi)刑(又称刖刑,斩掉受刑者的左脚、右脚或双脚)。
所有人都知道孙良玉并不无辜,是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
东廊九枝铜灯吞吐明焰,朱漆廊柱投下斜长暗影,朝臣及家眷,还有宫妃们接踵而至,入太极东堂参除夕宴。
这次的宫宴不同以往的奢靡,因着战事吃紧,司马佑病重,便一切从简。
宫宴开时,司马佑被人用轮椅推出来,简单露了个面,便又回式乾殿歇息。王皇后坐在主位上,面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坐了一会也找借口走了。
沈苓怀着孕,但这宫宴是她跟其他几个妃嫔一手操办的,自然不能太快离席。
她看着舞姬在殿中旋转,恍惚间忆起去岁除夕宴,她故意和折柳吵了一架,惹了司马佑的注意,还救下了个年轻妇人。
明明才过了一年,但她总觉得好像已经过了许久。
久到似乎过了几十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垂下眼帘,再抬起时下意识看向谢珩去岁坐过的坐席。
那儿今天坐的是卢家的郎君,谢珩并不在。
他病倒了,因为生辰日那天的伤。
玉娘用的匕首上抹了种不知名的毒,府医最开始没发现,直到近日谢珩开始嗜睡头晕,才后知后觉。
现在虽然已经吃了各式各样的解毒丸,但效果有限,只能遏制不能清除。
现在正是谢珩谋划的关键节点,他的嗜睡症没有固定时辰,说睡就睡。为了防止被有心之人知晓,坏了计划,在解毒之前,谢珩都不会出谢府。
她说不清自己什么想法,只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些不畅快。
丝竹声不绝于耳,众人间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
沈苓吐出口气,抬眼间看到坐在远处的长姐,忽然起身离席。
她皱了皱眉,便旁边的夕眠招了招手,低声吩咐:“叫人跟着沈芙,莫要出什么茬子。”
今时不同往日,她身处贵妃之位,又行代笔朱批之责,盯着她们沈家的人不再少数。
沈芙性子直,没什么心眼子,保不齐会有人借着宫宴做些什么。
谨慎些总是对的。
约莫过了两刻,夕眠悄无声息回到沈苓身后。
“娘娘,芙娘子去了恭房,又在庭院里的雪池边站了一会,没见任何人。”
沈苓听完,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抬眼,视线穿过众人落在了亲人身上。看着长姐和兄长言笑晏晏,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了。
兄长敏锐,长姐又是藏不住事的性子,若是真有什么,对方定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大大方方和兄长说笑。
感受有人看他,沈君迁抬起头,撞上了小妹那双愈发沉稳的眸子。
他举了举酒杯,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沈苓回之一笑,也举起杯笑着回应。
宫宴过罢,时辰就不早了。
沈苓回到含章殿,累得浑身痛,沐浴过后就躺回床上,头一次偷懒没去看宫务和奏折。
她躺在床上,出神的望着幔帐,脑海中全部都是谢珩生辰日那张苍白的脸,和那双寂寥的眼睛。
他也挺可怜的。
她如是想。
*
将近子时,昭阳殿。
庭院里的松枝在风中轻颤,积雪簌簌跌入石阶缝隙,一道黑影悄无声息从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惊起一旁两三只啄食的麻雀。
那黑影走到寝殿一个隐藏在树枝间的支摘窗前,轻轻叩了两下,又叩了三下,便有人打开窗子。
窗内暖黄的光线照亮了兜帽下的脸,阴沉而苍白,赫然是孙良玉。
沉枝探出身子左右看了,朝孙良玉招手:“快进来。”
孙良玉翻窗而入。
沉枝飞快合上窗子,低声道:“来前可把尾巴甩干净了?”
孙良玉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哑:“放心吧,我确定没尾巴才来的。”
“而且一会过了子时就是新年,沈苓的人忙着守岁,可没空理我。”
沉枝一想也是,遂点了一下头朝内室走:“跟我来,娘娘在等你。”
孙良玉掀帘子走到内室,略微抬眼看了下,王皇后正坐在榻边上,手中拿着个绣棚绣东西。
他低眉顺眼跪到皇后脚下,嗑了个头。
“娘娘千岁。”
王皇后将绣棚丢回小竹篓里,昏黄的灯火将眉眼映得愈发和善温柔。
她叫孙良玉起来,柔声问道:“沈芙答应了吗?”
孙良玉点头,回道:“回娘娘的话,沈芙已经收下了红麝粉。”
闻言,王皇后并不意外。
沈芙此人性子蠢钝,又格外爱慕虚荣。她不过是这段时日,命人在宴席上暗讽她穷酸,又派心腹刻意接近与其交好,明里暗里引导告诉她沈苓不过是运气好才做的贵妃,暗示她比沈苓貌美,也比沈苓聪明。
再以宫内的奢靡诱之,沈芙便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她望着摇曳的烛火,抬手摸了摸鬓发,露出一抹笑容来。
沈苓啊沈苓,纵使你再聪明又如何,还不是要被自己的亲人害死。
皇权这种东西,单靠一个女人怎么争得到、握得住呢?没有好的母族做倚靠,做什么都是徒劳。
沈苓有这样一群蠢货亲缘,也是她的不幸。
老天注定是站在他们王氏这边的。
想着想着,王皇后心情愈发好。
她收回目光,忽然瞧见孙良玉还静静站在面前,那双细长阴郁的眸子低垂着,苍白清秀的脸藏在阴影中,叫人看不太真切。
这番景象,叫她想起两个月前的夜晚,孙良玉跪在她膝间,层层叠叠的罗裙将他的脸遮住,也像是这般叫人看不见,只有抬头时,才会露出那双格外不同的眼。
“过来。”
王皇后抬手轻轻招了招,就像是在叫一条狗,脸上不是以往那种和善又端庄的神色,而是浮现出一抹高高在上的戏谑。
孙良玉身子一僵,猜测到面前的女人想做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面上却依旧恭敬。
他轻轻道了一声是,乖乖走到王皇后跟前,跪在她膝盖边。
冰凉的护甲贴上他的下巴,慢慢向上抬,他看到了王皇后那张端美的脸,甚至能看到她眼中那龌龊的色欲。
“皇后娘娘……”
他喃喃出声,苍白的脸上恰到好处的浮现出一抹羞涩。
王皇后看到他额角的青肿,护甲轻点了下,说道:“事成之后,欺负你的人随你怎么处置,现在暂且忍忍。”
语气像是在施舍,允诺的十分随意。
可孙良玉没得选。
他愤恨命运的不公,愤恨老天为什么要让他出生低微,被迫净身入宫。愤恨沈苓轻而易举毁了他的努力,将他重新打入尘埃。
但是他却别无办法,只能忍辱负重,卑躬屈膝,盼望着有一天能将这些人都踩下去,踩进泥尘里。
深夜寂寂,雪片掠过雕花木窗时总要在窗棂上稍作停留,仿佛在窥探寝殿内的yin靡荒唐。
半个时辰后,子时钟声响起,远方传来咻咻的烟花声,映着雪色的窗户,也多了些斑斓明亮的色彩。
王皇后躺在床榻上,乌黑的发如同黑蛇一样散乱在赤色锦被之上,淑丽的脸覆着潮红,口中发出压抑又难耐的喟叹。
孙良玉从层层叠叠的罗裙下退出来,薄薄的唇瓣上,以及下巴和挺立的鼻尖上,都沾着一层水光。
他抬眼放肆的看着闭眼沉醉的王皇后,阴郁的眼睛里只有憎恶,裙摆下的指加重了力道。
又过了一会,王皇后喘息着坐起身,一双眸子水盈盈的。
她赤足踩在孙良玉肩膀上,拿帕子清理了一番,丢到他脸上,语气带着笑:“孙公公辛苦。”
孙良玉将帕子捡起来揣怀里,带着点讨好的笑:“能伺候娘娘是奴才之幸,怎会辛苦?”
“奴才恨不得日日伴在娘娘左右。”
王皇后看着他谄媚的模样,轻笑了一声:“狗奴才,你也配?”
那恶劣的表情,找不到半分平日里的和善端庄。
孙良玉深知这类人喜欢什么,他大着胆子抬起眼,眸中带着点失落,语气却很虔诚。
“娘娘说得是,奴才永远是您的狗。”
王皇后看了他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慢慢恢复了端淑。
她理了理裙摆起身,赤足自顾自走到床边的柜子旁,从抽屉里拿了瓶药丢给孙良玉,语气听不出喜怒:“回去吧,最近这段时日不要来了。”
“记住,沈芙的事只能成不能败,你若做不好……”
后面话不说孙良玉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恭敬称是,却站在原地不动。
王皇后不解的看着,只见孙良玉忽然走向她,身形又瘦又挺拔。
随着影子遮住烛火,她发现孙良玉身量其实很高,或许是他平日里都弯着腰的缘故,并不让人觉得有多高。
而如今一看,他似乎比司马佑还高些,整整比她高了一个半头。
若不是那身太监服,她几乎都要认为他是个阴柔俊美的男人。
王皇后不知为何心跳有些快,她后退半步,下一瞬就被孙良玉拦腰横抱起来。
“得罪了,娘娘。”
他声音低低的,不似平日里的尖细,而是有着符合他样貌的阴气,像是一条会说话的毒蛇。
她盯着他瞧,被放到床边才回过神。
孙良玉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羞赧,揪着衣摆的手格外用力。
“冬日寒凉,娘娘要穿鞋才是。”
说完,他没听到王皇后的回应,犹豫了一瞬后,半跪到她腿边,用手托着她的玉足,套上了绣鞋。
王皇后皱了皱眉,一脚踢在孙良玉肩头,骂道:“狗奴才,本宫做什么用得着你来置喙?”
孙良玉重新跪好,低声说了句奴才不敢。
王皇后心烦意乱的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苍蝇:“滚。”
孙良玉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支摘窗开了又合,王皇后愣愣的看着脚上的鞋子,忽然觉得五味杂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一条恶犬的关怀。
*
孙良玉回到住处,用茶水漱了十几遍口,又打了水洗脸洗手,直到几乎搓掉一层皮,他才恶狠狠将帕子丢回水盆里,阴郁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厌恶。
恶心。
真恶心。
这些女人都该死。
孙良玉阴着脸在床边坐了一会,忽然想起那块帕子还在怀里。
他拿出来正准备烧了,忽然看到帕子右下角绣着个小小的芙蓉花。
王皇后叫王宜蓉,伺候她的人都知道,她喜欢在手帕上绣朵芙蓉花。
孙良玉拿着那沾着东西,还有些潮湿的帕子,露出个冷笑。他盯着它看了一会,颇为好心情的将其装在了地砖下的盒子里。
……
深夜,谢府。
谢珩扶着额头从床榻上坐起来,昳丽的面容上一片苍白,唇瓣毫无血色。
他看向一旁小榻上小憩的远福,虚弱道:“什么时辰了?”
远福迷迷糊糊睁开眼,爬起来看了眼更漏,回道:“主子,二更天了。”
闻言,谢珩轻轻叹了口气。
没能陪苓娘守岁,有些可惜。
他忽然记起来去岁,她和他倚在留仙阁的的栏杆边,望着满天烟花相视而笑。
那天她眼睛亮亮的,就像是盛了满天星河。
不知道她现在是否睡了,有没有某一刻想起他。
谢珩不知道今日怎么了,心里空落落的,格外想见她。
他想做的事从来都不纠结,于是起身吩咐:“替我更衣。”
远福打了个哈欠,以为是有什么要务:“主子要去见雁声公子?”
谢珩病弱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淡淡的:“去含章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