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福一下清醒了。
“主子,您现在有嗜睡症,去那怕是不大安全……要不,等病好了再去?”
谢珩瞥了远福一眼。
远福只觉得那眼神冷嗖嗖的,他打了个激灵,垂头丧气的替主子更衣。
谢珩系好氅衣的带子,推门出去。他唤暗处的飞羽,旋即足尖一点踏上房檐,很快便被茫茫夜色吞没。
两刻后,他停在含章殿寝殿之外。
远处的灯笼覆着绒雪,庭院里的树枝在风中作响,谢珩将肩膀上的雪屑扫落,推开了屋门。
霞光刚躺在小榻上眯了会,就到了门吱呀一声响了。
她一骨碌翻起来,穿好鞋子端着烛台朝殿门那看,就看到有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霞光吓了一跳,强忍着恐惧低斥:“谁?!”
谢珩阖上殿门朝内走,淡淡扫了眼小宫女:“是我。”
霞光也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了来着的脸,她登时松了口气。
谢珩没有理会她,径直去了内室。
他走到沈苓床前,抬手轻轻掀起幔帐,将一边挂在银钩上,坐在一旁看她。
借着窗外的雪色,他看到她恬静熟睡的面容。
或许是屋子碳火足,她脸红扑扑的,比白日多了些娇憨,乌发堆叠在枕头上,像是黑色的绸缎。
月份大了的缘故,她一般都平躺着睡,被子有一角被踢到了一旁,露出部分隆起的腹部。
看着她,谢珩觉得心中的空缺被填满了。
他抬手替她盖好被子,从怀里拿出个小木匣,放在她枕侧,又坐在旁边静静看了她良久。
直到又开始有眩晕感,他才俯身在沈苓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又掖了掖被角,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殿门阖上后,沈苓睁开了眼。
她其实在谢珩替她盖被子的时候就醒了,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选择了装睡。
抿了抿唇,她坐起身,将床头的匣子打开,借着雪色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是满满一匣子金珠,金珠上还有八枚上好的东珠。
她有些懵,没想到谢珩会直接送钱。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令人满意。毕竟金珠和东珠,可比什么首饰头面布匹来得实在。
沈苓将匣子合上放在一旁,躺下心满意足的睡了。
第二天一早,她起来后又把匣子打开看,捏起一枚金珠,意外发现上面似乎刻了东西。
她凑近了细细看,才发现上面刻着一圈细如蚊蝇的字,而且还不认识。
后来还是翻了宫里的藏书,才知道上面是梵文,每一句都是祝福。
最重要的是,这些梵文大概率是谢珩一笔一划自己刻的。
沈苓忽然觉得那小匣金珠,似乎太过沉重。
……
又过了几日,建康城的天终于放晴了,大靖也迎了第一桩喜事。
陈漾靠着出色的兵法谋略,将叛军首领俘虏。
班师回朝那天,沈苓站在宫墙上迎接她,陈漪和蒋六娘也在。
陈漾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的银色盔甲在阳光下煜煜生辉,那张英气的脸带着蓬勃的生机。她黑了,皮肤粗糙了,甚至右脸上多了道明显的疤痕,可这些并不影响她的美。
那种自信的、充满生命力的美,就像是沙漠的鹰,在属于她的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蒋六娘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她眼眶一阵发热,而旁边的大女儿陈漪,早都捂着嘴泣不成声。
她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看向一旁抱着手炉,迎风而立的年轻女子,头一次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沈苓跟陈漾见了面,二人装作不熟的模样,交谈了几句后便分开了。
回到含章殿,她将陈漾的军功整理好,又拿出来谷梁老将军写的文书细细看了,确定没什么问题后,坐了软轿去式乾殿。
司马佑正好醒着,她将提拔陈漾的事说了,另外暗示他陈漾若是能拿到谷梁将军手中的梁家军,那对皇权也是一大助力。
最开始司马佑不同意,但看到沈苓准备好的东西后,终于松了口。
他端详沈苓乖顺柔和的脸,咳嗽了几声后,费力道:“朕封她做三品中护军,爱妃觉得如何?”
沈苓知道这是在试探她。
若说好,对方定然会猜测到她和陈漾关系不一般,但也不能直接说不好,或者提出具体建议的官职。
司马佑疑心病重。
她心思转了几道,柔声道:“我知陛下惜才,但三品也太高了,陛下不若降降,给个低些的官职。”
司马佑狐疑地望着沈苓,俄而,枯瘦的脸上露出个笑:“爱妃说得有理,那你觉得把她放到哪比较好?”
沈苓佯装生气,嗔道:“陛下就会躲懒,这种事也推给臣妾想,您就不怕臣妾胡乱给个官职吗?”
司马佑这才没了疑心,笑道:“行了,逗你玩呢,朕方才已经想好了,就让她任五品殿中将军吧。”
沈苓不意外他会给这个官职,毕竟是她命人将前殿中将军拉下马,空出了这个位置。
本朝禁军有两部分,一是内军,里面又分三个部门。殿中军,专职守卫皇宫内廷(如太极殿、后宫),负责皇帝日常起居与朝会时的贴身护卫。
左右卫营,分掌宫城外围戍卫,统率禁军驻守宫门(如端门、朱雀门),负责宫禁出入检查与日常巡逻。
骁骑、游击将军。骁骑将军掌骑兵,游击将军负责机动策应。
二是外军,由五校尉和四军组成,主要负责京城建康及周边要地的防务。
除此之外还有些特殊部门,不过人数都不太多。
禁军统共三万,全在长公主手中。
如今陈漾进了禁军,虽说听起来是官职不高的五品殿中将军,但毕竟是天子近臣,又能随意进出皇宫,这有朝一日…自然会有大用途。
沈苓得了满意的结果,又陪司马佑说了会话,喂他喝了汤药后,便回了含章殿。
………
日子一天天过去,总得来说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叛军归降,首领被斩首,陈漾还消沉了几天,不过很快就被城中新来的漂亮伶人吸引了目光。
边境那边依旧乱,吐谷浑和前秦扰边不停,但没了叛军压力,他们一时也没有突破进来。
余有年在军营里一年多,倒也算有本事,从小兵爬到了六品小将军。
沈苓每日看着奏折,数着日子,有时候会不自觉想起谢珩。
她给他传了信,但都没有回音,她派去的人也没能靠近谢府,就被谢珩的人驱逐开。
以至于小半月过去,她都不知他如何了,只知道还没死。
她靠在罗汉榻上,望着窗外浅淡的日光,有些心绪不宁。
雪柳将安胎药放在桌上,笑着说听来的消息。
“娘娘,府里传信来了,说是大小姐最近和卢家的小公子走得很近,卢家似乎也有结亲之意。”
沈苓回过神,拿勺子搅了搅黑乎乎的药,想了想卢家小公子。
记忆中这人没什么人品问题,卢家家风也不错,确实是结亲的好人选。
于是她说道:“给府里回话,若是长姐喜欢的话,可以结。”
雪柳应了,转身出去传话。
*
还有一天便是上元节,沈府早早挂了花灯,贴点了窗花,一派喜气洋洋。
沈芙窝在闺房里,手中捏着个瓷瓶,脸上满是纠结。
那小太监说,只要把这药给小妹下了,太后就能帮她入宫。并且这药并不会让小妹死,也不会让孩子死,只会早产而已。
她也偷偷拿去医馆里让大夫看了,这药确实不烈,对人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可小妹那通身威仪的气度,她莫名觉得害怕。
正纠结着,门就被推开了,她着急忙慌把药瓶塞袖子里,侧头看过去,就看到母亲笑眯眯走过来。
她心跳得飞快,没忍住责怪道:“娘,你进来怎么不敲门?”
姚素珍坐到沈芙对面,毫不在意道:“我是你娘,进你屋还得敲门?这是什么道理。”
沈芙气结,但她心里装着事,不想和她争论,于是不耐烦道:“娘,到底有什么事?没事我要午歇了。”
姚素珍拿指头戳了下她的额头,说道:“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烂脾气,都是要嫁人的人了。”
沈芙揉额头的手一顿,愕然道:“什么嫁人?”
姚素珍这才喜笑颜开道:“卢家方才来人提亲,说是卢小公子非你不娶呢。”
沈芙如遭雷击。
她只是随便撩拨了几句那个呆子,怎么就非她不娶呢?她可是要当娘娘的人,怎么能随便嫁人。
“娘,你和父亲答应了?”沈芙白着脸,眼巴巴看着姚素珍。
只见自己的亲娘点了头,恍然未觉她的崩溃。
“是啊,你不是挺喜欢卢小公子的吗?前几日还跟他去赏梅。”
“况且你妹妹也赞同这桩婚事呢。”
沈芙本来就气得头昏脑涨,一听到沈苓赞同,顿时怒不可遏。
她猛地站起来,怒道:“谁要嫁给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呆子!沈苓她喜欢她就自己嫁!”
姚素珍吓了一跳,赶忙去捂沈芙的嘴,“我的小姑奶奶,你小妹是贵妃,你说这些话是想害死咱们一家吗?”
沈芙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她快步走回床跟前,踢了鞋子钻被窝里,把头也盖住。
姚素珍只听到传来了闷闷的声音。
“我不嫁,我死都不嫁。”
她有心劝阻,又怕沈芙闹,只好唉声叹气走了。
听到关门声响起,沈芙掀开被子坐起来,咬牙切齿。
好你个沈苓,竟敢乱点鸳鸯谱。
你不想让我入宫,那我偏偏要入,你能做得贵妃得到父母的夸赞,能锦衣玉食甚至代笔朱批,凭什么我不能?
她把瓶子拿出来,盯了好一会后,手越捏越,直到指节泛白,又徒然松了手。
瓶子滚在被子上,她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
翌日,上元节。
沈苓没法出宫,就宣了母亲和长姐来含章殿叙话,三人一同用了饭,又去梅林赏梅煮茶,直到落日熔金,琉璃瓦上的鎏金渐渐褪成了暗铜色,才重新回到殿内。
姚素珍今日在皇宫转了一圈,见识了许多未曾见过的奢靡,心情十分不错。
反观沈芙就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对宫里的一切都很不耐烦。
沈苓不知道沈芙不喜欢卢小公子的事,也不知道前一日母亲和对方有过争吵,只当她心情不好。
毕竟在阳夏时,沈芙就经常耍小性子,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的,连父亲都敢顶撞。
看着沈芙闷闷不乐的样子,她想着好歹是亲姐姐,又快成婚了,于是招手唤来雪柳,耳语了几句。
“去把那套金累丝嵌宝牡丹头面拿来。”
雪柳有些惊讶,她看了眼沈芙,觉得主子心也太好了,居然舍得把这么贵重的头面给对方。
要知道在阳夏时,沈芙可没少欺负主子。
她看着沈芙,不高兴的哼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去拿头面。
姚素珍不知道主仆两人说了什么,只看到雪柳瞪人,护短的心让她没忍住道:“苓娘啊,这雪柳也太不懂规矩了,芙娘好歹是你亲姐姐,她怎么敢瞪人?”
沈苓喝了口茶,倒也没生气,只笑着回道:“雪柳年纪小,姐姐多担待些。”
姚素珍气得够呛。
这叫什么话?一个宫女也敢让大臣的千金担待。
但小女儿今非昔比,不是她能置喙的,于是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雪柳把装着头面的匣子抱来放在桌面上,沈苓抬手打开,笑着对神游天外的沈芙道:“阿姐,听说你跟卢家小公子定亲了,这套头面就当是我给你的添妆之一。”
“剩下的过段时日我会差人送到府上,定叫你风光出嫁。”
沈芙看着匣子里华贵美丽的头面,本来还挺感动,结果就听到沈苓说起了定亲的事。
她怒从中来,想要发火,又想起来今日还要下药,于是怒火又化为心虚。
“苓娘,阿姐很高兴,你有这份心就好。”她强笑了下,又觉得这样还不太够,于是起身轻轻环住沈苓,在她耳边道:“我们永远是一家人,阿姐会一直陪着你。”
沈苓感受着沈芙的体温,忽然想起来十岁前,长姐经常带着她出去玩,给她买糖葫芦,哪怕个子小小,比她高不了多少,也会把摔倒的她抱起来哄。
心中压抑多年的对亲情的渴望,此刻终于破土而出。她只觉得眼眶发热鼻尖发酸,但是心口却暖暖的。
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长姐的背,哑声道:“阿姐,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们。”
姚素珍看到姐妹俩亲亲热热,心中自是高兴不过。
入夜后,宫里也亮起了盏盏花灯。
母女三人用了饭,去了宫内观星台看星星。
观星台的阁楼内设了桌椅,上面摆了可口的点心和茶水,沈苓胃口不太好,就陪着二人用了些茶水,去栏杆边看星星。
暮色像是染了墨汁的绸缎,上面点缀着明亮的星。
沈苓抱着手炉站在栏杆边,仰头看着天际,又眺望皇宫外灯火璀璨的大街小巷。
少顷,烟花绽放夜空,和星星交错相映,照亮了整片夜空。
沈芙端着茶出来,一杯递给姚素珍,一杯递给沈苓,又转身进去端了最后一杯出来,先是举杯对着姚素珍,眉眼带笑,“助我沈氏繁荣,助母亲长命百岁。”
她微微转身,笑吟吟看向沈苓:“也助苓娘心想事成,顺利诞下皇嗣!”
说完后,她率先喝了那杯茶。
沈苓看着自己的长姐,也笑着喝下了杯中之茶。
天上烟花尽落,花灯盏盏熄灭,唯有星星时常闪耀。
夜深了,沈苓差人将母亲和长姐送出宫,她带着宫人,乘软轿独自往含章殿走。
一路上,寒风贴着墙根游走,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跌落,偶有麻雀扑棱棱在黑沉沉的天幕划出几道褶皱。
累了一天,沈苓疲倦不堪,她靠在软垫上昏昏欲睡,忽然轿子抖了一下,传来声小宫女短促的惊叫。
她掀开车帘,雪柳靠过来禀报:“娘娘莫怕,是只野猫。”
霞光低声训斥了几句那个一惊一乍的宫女,沈苓正想摇头说没事,忽然就感觉腹部忽然开始剧痛。
她伸手往下一模,摸到了满手濡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