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里边张望,竖起耳朵想听动静,却只听到依稀有断断续续的哭声,有些渗人。
他打了个哆嗦,
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忽然有道声音响起。
“听到什么了?”
更夫猛地回头,
只见一容貌昳丽的青年,
不知何时立于身后,
身上的白色大氅仿佛和雪融为一体,
脸色和唇色都白得吓人。
他瞪大双目,好像见了鬼,吓得踉跄摔倒在雪窝里。
再仔细一看,
才注意到青年身后还有个马车。
原是谢府的贵人。
他顿时松了口气,
忽然又想起来对方问的话,
遂有紧张起来,
赶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回话:
“没…什么都没听到。”
谢珩睨了他一眼,撑伞离开,擦身而过时,说了句“好奇心太重,
并不是好事”。
那更夫连声称是,
垂头不敢乱看,直到听到车轮碾雪的声音响起,
他才连滚带爬离开,甚至连打更用的梆子都落在原地。
*
刚进府里,
还未过仪门,马车就被拦下了。
“谢珩,那是你母亲,你怎么能将她关押在地牢?”
“若是再这样下去,弹劾你不孝的折子一定会被摆上御案!”
外面拦马车的人正是谢崖,他怒声斥责着,甚至不惜以弹劾威胁。
听到对方说“孝”字,谢珩嗤笑一声,他掀开车脸,睨着马车下一身藏青大氅的谢崖,缓缓吐出一句话来:“既然来拦车,那便一起去看看吧。”
谢崖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谢珩这是要带他去观刑,顿时怒不可遏。
他疾言厉色:“谢珩,尔胆敢!”
马车帘同时落了下来,谢崖只听到一句极淡的“飞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扛在肩头,飞跃上了屋檐。
他有心大发雷霆,却被扑面而来的风雪打得脸生疼,根本张不开嘴。
一刻钟后,谢珩的马车到了地牢门前,谢崖比他早到一会,正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头发,横眉怒目的站在门口。
谢珩没有理会,径直走进地牢,飞羽也将谢崖推了进去。
地牢内阴暗,仅有两侧墙上挂着不太明亮的油灯,依稀能看到地面上凝固着厚厚一层黑褐色的血污。空气潮湿阴冷,带着刺骨的寒意。
不远处的刑房因为谢珩的到来,早早燃上了碳盆,变得温暖如春。
谢珩径直走到刑房,解下大氅衣丢在远福怀里,坐到准备好的檀木圈椅上。
守卫端来新煮的热茶,恭恭敬敬摆在他跟前,问道:“主子,二爷、三爷,还有其他几位郎君娘子都在路上了,属下是先带夫人过来,还是等等?”
谢珩看了眼被属下强行绑在椅子上的谢崖,淡淡收回视线道:“等。”
守卫便退回了身后。
谢崖听到二人对话,知道谢珩“请”来了谢府所有主子,准备杀鸡儆猴,顿时火冒三丈,心中有怒又怕。
他骂道:“孽子!你怎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强行让我来就罢了,怎么还连带府中其他人?”
“你不怕遭报应吗?”
谢珩眉心微拧,远福便十分有眼色的从怀里拿出个帕子,团成团塞进了谢崖嘴里。
他看着谢崖怒目圆瞪,嘿嘿一笑道:“家主莫生气,奴才这帕子是新的,不脏。”
谢崖说不了话,也挣扎不开绳子,只好歇了动静,一个劲儿瞪着谢珩。
不一会,除了老太君和谢灵玉,谢府其他人都到了,被一齐强行绑坐在椅子上,坐成两排。
谢三爷会武,性子也是最耿直的,他见不得谢珩这种狠辣无情的性子,抬手就崩断了麻绳,要拔剑教训对方。
剑拔出一半,几个隐在暗处的黑鳞卫便提着铁链出来,将他重新捆住。
远福很贴心的问府中侍女要了一沓帕子,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了。
谢珩抬手,守卫立马去带人。
谢夫人手上脚上都有镣铐,铁链声拖拉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她一身狼狈,面色却格外平静。
见到自己的二儿子面色冷淡,一袭青衫纤尘不染的坐在椅子上,她忽然笑了一声。
不愧是这个世界的男主,果真是疯子。
押着她的守卫莫名觉得渗得慌,忍着不适将人绑上刑架。
谢珩呷了口茶,透过飘飘荡荡的白雾,看着这个生他的女人。
他端详着她,从头到脚,一点一点。
很不明白,郑佩竹为何那么恨他。
谢珩抿了抿唇,盘踞在心底十几年的疑惑,到今夜达到了顶峰。
他凝视着她,问道:“为什么恨我?”
闻言,谢夫人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不恨你,甚至原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可惜你不听话,你太有主见了。”
谢珩心中徒然生出一股怒火。
为他好,所以因为一个谶言毒杀三弟;为他好,所以不惜给玉娘下毒来栽赃苓娘,毁了玉娘的身子;为他好,所以挑唆玉娘,在他生辰日刺他一刀。
谢珩怒极,面上反而更加冷漠,他盯着谢夫人,不打算再纠结这个无解的话题。
“为何要让我做皇帝,为何要阻止我跟苓娘在一起?”
谢夫人深深看了眼谢珩,不说话了。
这是她的儿子,她自然知道糊弄不了他,但真正的原因,即便是她想说,却也是说不出口、不能说的。
丢命都不能说。
谢珩见她不配合,微微侧头吩咐身后的属下:“把她指甲撬了,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停。”
在谢家一众人惊恐的目光中,谢夫人被解下刑架。
那只保养得宜的左手,被人按在谢家人前边的破木桌上,另一个守卫的手中握着根银针,缓缓逼近。
谢夫人终于有些害怕了,她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汗,却依旧像锯嘴的葫芦,一句话都不说。
在一旁观刑的谢家人不忍看,却被身后的守卫掰正脑袋。
银针在烛火下闪着寒光,很快没入那粉润的指甲,一点点向内扎去。
“啊啊啊啊啊!!!”
“谢珩你个畜生!!疯子!”
“你残害生母,不得好死!”
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牢房,谢夫人食指指甲内渗出鲜血,指甲盖被一点点掀起,脱离甲床。她脸色惨白,豆大的汗水顺着额头低落,整个身体因为疼痛而剧烈挣扎起来,木桌哐当哐当晃动不停。
守卫狠狠按着她,剥落指甲的痛让其浑身痉挛起来。
除了谢二夫人,其他人都不敢再看,纷纷闭上了眼睛。
谢珩垂着眼帘,淡漠的嗓音夹杂着谢夫人的惨叫,清晰的飘入众人耳朵。
“睁眼看着,若是不睁…我保不齐会做些什么。”
没人怀疑谢珩的话,他们即使心中再恨,也不敢忤逆,于是颤巍巍将眼睛睁开了个小缝儿,白着脸观刑。
谢夫人食指的指甲,很快就被撬落在桌面上,鲜血淌了一小片,旧的还未凝固,便又覆盖了新的。
十指连心的痛,让她头晕目眩,恨不得立马昏死过去。
可谢珩仿佛早都料到,命人端着参汤站在旁边,时不时灌她一口。
她即使想晕,也晕不过去,只能承受痛苦。
可即便如此,她却依旧不肯说。
谢珩皱眉看着她,一直到五个指甲都被撬落,对方都不肯回答,只是一味惨叫,夹杂着怒骂。
撬指甲的守卫停下动作,恭敬询问:“主子,右手继续吗?”
谢珩嗯了一声,并无丝毫心软之意。
换手之时,谢夫人忽然开口,她因为疼痛而喘息着,浑身还在颤抖,目光紧紧锁定谢珩,不像是看亲儿子,目光有些奇异。
“不听我的话,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不做皇帝,非要跟谢苓在一起,会害死所有人!”
“若不是不能亲手杀了你,你根本不会出生。”
“我根本不会让你这个疯子出生!”
谢珩神色毫无波澜,漠然听着她怒骂,修长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轻点腿面,直到那句“若不是不能亲手杀了你”响起,他手指停顿,掀起眼帘审视着对方的脸。
“不能亲手杀我?为什么不能?”
谢夫人却蓦地闭了嘴。
她脸色愈发惨白,扭过头不再说话了。
谢珩眼中闪过些失望,却也无心再折磨她,于是吩咐道:“将人带下去吧。”
“严加看管,叫府医来给她看伤。”
守卫拱手称是,将虚弱无力的谢夫人架起来,带离刑房,重新关入暗室。
谢珩坐在椅子上,烛火映着他苍白的脸,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叫人看不分明。
俄而,他站起身,目光划过谢家所有人的脸,最终停留在谢二夫人脸上,淡声道:“二婶留下,其他人放了。”
守卫将谢家人松绑,一齐强行送离地牢。
谢二夫人被松绑后,活动了下手腕,枯瘦的脸上带着讽刺的笑:“虽然我也讨厌你,但比起你那个恶毒的娘又好很多,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会知无不言。”
谢珩并不意外她的反应,毕竟方才上刑时,她脸上挂着毫不避讳的、颇为快意的笑。
想必是知道些什么。
他道:“听说二婶幼年时与母亲是挚友,为何嫁进谢府后,反而疏远了关系?”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谢二夫人挑眉,惊讶于他的敏锐。
“你倒是打听得够清楚。”
她也没拐弯抹角,将借尸还魂的猜测说了,包括那张字迹不同的信和书页所藏的地方,也一齐说了。
谢珩的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就将东西拿来。
谢珩随意扫了两眼,便明白谢二夫人并未撒谎。
借尸还魂…倒也说得清性格大变的原因。想让他做皇帝可以归咎于野心,那不惜杀了他都要阻止他跟苓娘在一起呢?
这又是为什么?
难不成世间真有精怪。
谢珩一向不信这些,可此时却没有别的头绪,心中隐隐觉得这事或许远远超出他的认知和眼界。
沉默了一会,他看着谢二夫人道:“她现在还不能死,谢灵音的仇…日后会报的。”
这算是一个允诺。
谢二夫人虽然失望,也别无选择,只好点头应下。
谢珩起身穿好氅衣,对着属下吩咐:“夜深了,将二婶好生送回去。”
谢二夫人站起身,却并未跟着护送她的人走,而是踌躇着,小心翼翼开口:“我能不能…能不能把妙娘接回来?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了,实在不忍她流落在外。”
谢珩瞥了她一眼,神色漠然:“二婶不是早就将人偷偷藏在郊外庄子?”
“难不成还想带回来碍我的眼?”
谢二夫人一惊,知道这事没得商量,害怕惹怒了对方连庄子都不让待,于是闭上了嘴,不敢再提额外的要求。
谢珩不再理会,顺着长廊朝外走,远福在侧后方掌灯。
走到转角处时,他听到谢二夫人忽然喊了一句话。
她说:“忘了给你说,佩竹的事贵妃也知道。”
谢珩脚步一顿,旋即提步继续朝门外走。
知道更好,能多些防备。
*
翌日晌午,言琢轩书房。
窗外雪霁风停,仆从扫雪的竹帚声在廊下拖出细长的尾音。
谢珩坐在书案前,镇纸下压着的户籍册还洇着未干的墨迹,流民的安置数目像冰棱般刺进眼底。
他叹了口气,将笔搁在笔架上,靠到椅背上阖目沉思,
窗外积雪压断竹枝,脆响引得他抬眼,正看见远福捧着朱漆木匣踏过回廊,匆匆走来。
书房门被打开,带着雪气的冷风挤入,转而又被隔绝在外。
远福走到书案前,将匣子放到谢珩跟前,嘿嘿笑着:“方才元绿来送这匣子,说是贵妃娘娘让送来的。”
谢珩微怔,随即面色恢复如初,可远福却眼尖的发现主子的嘴角轻轻翘了一下,显然心情不错。
他颇有眼色道:“主子您忙,奴才告退。”
谢珩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匣子上,竟是看也不看远福一眼。
远福离开后,他抬手打开匣子。
木匣打开后,幽兰的气息扑在鼻尖,里面正装着价值千金的文房四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