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寺庙的香火,十分旺盛。
赵一祥身着锦衣华服,坐在檀木马车内,自山路缓缓行去。
待至寺庙门口,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他踩着矮凳,由小厮扶着下了马车,那头上金冠在朝阳的照射下,映射出细碎的光,惹得上山拜佛的路人频频侧目。
此时山间烟岚还未散尽,有些湿冷,赵一祥拢了拢深蓝广袖,抬眼望见三重歇山式殿阁自林间显现,飞檐下悬着的青铜惊鸟铃在晨风中轻颤,荡开一圈圈含着檀香的声纹。
不愧是建康第一寺,果真巍峨。
他收回视线,踏入寺庙。
先是去大雄宝殿拜了拜,然后捐了一百两香油钱,随后若无其事的在寺庙里闲转,路过池塘时,还颇为豪气的往里头丢了碎银子。
*
钟声袅袅,檐角铜铃轻颤。
支遁主持立在伽蓝殿前,见满庭石榴花被昨日夜雨打落,零乱红瓣黏在青砖上,倒似佛衣染了血斑。
他弯腰拾起一瓣,指腹触到冰凉的露水,恍然想起昨日太后遣童子送来的檀木佛珠,还在藏经阁的沉香木匣里,等待“有缘人”将它买走。
晨课香尚未燃尽,不远处的知客僧已引着三五葛衣士子穿廊而来,木屐声清脆。
他捻着佛珠,目光自众香客面上划过,俄而摇了摇头。
都是田舍郎。
穷也,穷也。
他抬步离开伽蓝殿,准备回僧房歇息。
路过莲花池时,有小沙弥疾步走来。
他俯身附耳,只听小沙弥低声道:“主持,有缘人来了。”
闻言,他颔首道:“那便引他过来吧。”
小沙弥双手合十,领命而去。
*
不多时,赵一祥便听到有路人夸赞藏宝阁里“佛物”的神异。
什么将死的父亲病愈、得了癔症的孩子找回神魂等等。
他知道这是寒山寺的人上钩了。
又听了一会,他上前拦住了那个中年男路人,拱手道:“敢问阁下,这佛物从何而来?”
“我父亲即将过寿,也想买来以表孝心。”
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颇为好脾气的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阁楼:“喏,那佛物就是藏宝阁里的。”
“不过……”
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了。
赵一祥有些无语,他从钱袋里摸出些碎银子,塞到中年男人手心。
“还望阁下知无不言。”
中年男人掂了掂银子,看起来还算满意。
他打量着衣着华贵的赵一祥道:“不过啊,这佛物可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
“要有缘才行。”
赵一祥有些惊讶,他道:“那我该如何确定有没有缘分?”
中年男人道:“你去找支遁主持吧,他会告诉你的。”
赵一祥点头道谢:“多谢阁下。”
他佯装急不可耐,拉住了路过的僧人询问,没费什么工夫,就被顺利带到了支遁主持所在的禅房。
檐下铜铃因风转响,声波荡开时惊散了瓦当上饮雨的雀群。
赵一祥推开禅房木门,抬眼望去。
只见简朴的屋内,有一慈眉善目的白髯僧人盘坐蒲团之上,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缓缓拨动。
“赵施主。”
赵一祥双手合十,躬身道:“支遁主持好。”
他走上前,主动跪坐在主持对面的蒲团上,面色诚挚的宛若一个真正的信徒。
“贸然打扰主持清修,是赵某人唐突。”
“但今日来,属实是情况紧急,望主持能原谅一二。”
支遁主持笑得高深莫测:“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
“您的事老僧已知晓,且不用着急。”
赵一祥面露震惊之色:“我还没说,您就知道了。”
他叹道:“不愧是得道高僧啊。”
支遁主持笑而不语,双目半开半阖,皮肉皱巴的手指轻掐。
俄而,他睁开眼,笑看赵一祥:“施主,佛祖佑您。”
赵一祥听懂了主持的话。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表现出喜不自胜,摸着山羊胡急切道:“主持,何时能请佛物?”
支遁主持站起身,声音苍老沙哑:“请施主随老衲来。”
*
赵一祥被引到藏宝阁前,看着支遁主持拿出铜钥匙,在锁芯里扭了几圈。
只听“咔哒”一声,铜锁开了。
“这便是藏宝阁了。”
支遁主持合掌低语。
朱漆大门缓缓洞开,一缕朝阳正巧穿过鸱吻间的空隙,将大殿深处那尊檀溪寺丈六金像照得影影绰绰。
赵一祥心跳如雷,看着光线昏暗的藏宝阁,掌心一片黏腻湿润。
踏过门槛,冰冷的空气让他不自觉打了个颤。
好阴冷的地方。
直到墙壁上的青铜莲花油灯被依次点燃,昏黄的烛火和窗外的天光,让他把藏宝阁看了个清明。
藏宝阁整面东墙被顾恺之的《维摩诘示疾图》占满,无数宝物被摆放在金丝楠木高架上。
有书画,有佛珠,有观音像,还有看起来十分普通的蒲团。
他跟在主持身后,自高架间穿梭,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些东西的大致模样。
转了一圈后,主持停下脚步,长长垂至脸颊的白眉随风飘动,笑得慈和:“施主,可寻到有缘之物?”
赵一祥还没记清楚东西,但也不好多逗留,于是道:“说来惭愧,在下感觉不出,还望主持指点。”
支遁主持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请来。”
他带着赵一祥穿过木架,最终停在一处木盒前。
“这里面的檀木佛珠乃是西域高僧心爱之物,能逢凶化吉,保信徒康健。”
“想必与您父亲最有缘。”
赵一祥听得连连点头,小心翼翼打开木盒。
“……”
好嘛,就是个陈旧的破木珠子。
他合上木盒,转身合掌而问:“敢问主持……在下该如何将他请回府?”
支遁主持摸了摸胡须,缓声说了许多,譬如要焚香沐浴三日云云。
最后,他颇为愧疚的看着赵一祥道:“除了这些,施主还需捐些香油钱。”
看赵一祥有些惊讶,他解释道:“这些香油钱,是用来救助流民的。”
“施主可以理解为,行善事,会让佛祖赐下更多福泽。”
赵一祥心中哂笑,面上一派虔诚。
他道:“主持所言有理,那具体要捐多少?还望主持指点。”
支遁主持道:“捐多捐少都是善举,赵施主随意便好。”
赵一祥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
二人最终一前一后出了藏宝阁。
……
翌日,晨光熹微。
含章殿的檐角最先触到初夏的晨光,庭院里的青砖被夜露沁得发亮,石阶缝里钻出的蕨草顶着银亮的水珠。
谢苓坐于案前,指尖捏着一张信纸。
那上面写的,正是元绿对于藏宝阁里物件价值,以及寒山寺所有花销的估算。
完全对不上。
那些所谓的佛物,大多不值钱,却能卖得成千上万两。
那些多余出来的钱财,到底用作何处?
香案上错金博山炉升起一线青烟,混着宫女用银剪剖开的新莲气息。
清新的气味让她思绪更加清明。
如果没猜错,那些钱财…恐怕是用作豢养私兵,铸铁练器了。
王、桓所谋甚广。
正思索,就见霞光匆匆行来。
她福身一礼,低声道:“娘娘,成了。”
谢灵筠已经知道了玉观音的事,剩下的,就看谢氏会有何动作了。
也不知道谢珩会如何做。
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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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头铅云低垂,
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乱响,含章殿门次第阖紧。雨是突然泼下来的,琉璃瓦当迸出万千银珠,
将整座宫阙浸成一方洇透的墨砚。
值夜宫人提着羊角灯穿过回廊,灯影在暴雨中明明灭灭,恍若飘摇的流萤。
谢苓被雷声惊醒时,满帐鲛绡纱还在簌簌震颤。
方才她又梦到自己洞房之夜手刃谢珩,
质问他为何心狠手辣到要对她的至亲动手。
她喘息着攥着锦被坐起身,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鲜血淌满双手的温热触感。
“娘娘!”绿绮忽然跌跌撞撞扑进寝殿,
琉璃宫灯映得她脸色青白。
“崇明公公在殿外候着,
说是…说是陛下在清思阁……”
帐外雨声忽然变得真切,
伴着雷声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谢苓瞳孔微缩,
飞速镇定下来,赤足踩上织金毯,腕间金缠丝粉玉镯撞出清响:“掌灯,
唤崇明进来。”
崇明衣袍边角沾湿了不少,
额角还有个发青的肿块,
想是刚从清思阁跑来。
他伏在地上,
声音却稳得反常:“两刻前徐美人侍寝时,陛下突然口眼歪斜…现下挪到式乾殿了。”
谢苓的指甲掐进掌心。
五天前她将玉观音的事透给谢灵筠,对方也确实如她所料将消息传回了谢家。
可令她不安的是,谢崖和谢珩一点动作都没有,
安静的和往常并无区别。
她给长公主递了信,
那边的意思也是让她稍安勿躁,暂且别出手。
哪知这一等,
就等来这惊天噩耗。
她垂眸站在床侧,苍白的脸色印着昏黄的宫灯,
睫毛投下一片黑沉的影。
徐氏是上月才进宫的吴郡闺秀,年方二八的江南美人。
按理说,司马佑虽用了复阳丹,但量并不大,不应该马上风。
她望着床角摇晃的鎏金铃,忽然想起三日前太医令来请平安脉时,曾说司马佑近来突然又迷上了服食的五石散。
这东西虽会败坏身子,可也不是什么烈性药,能让人短时间得急症。
除非…里头添了别的东西。
揉了揉眉心,她现在是真看不懂谢珩想做什么了。
“更衣。”
她转身时雪白寝衣扫过崇明全肩头,声音沉静冷漠:“皇后现下如何?”
崇明道:“皇后娘娘前两日中了暑热,今儿还病着,听说了此事后…只说叫您全权处理。”
谢苓笑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让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都去式乾殿候着,若是有人问起——”
雨幕中传来遥遥更鼓,子时的梆子声裂开雨帘,“就说陛下梦魇,要请太医令施针。”
皇后是个圆滑的,找好借口躲了清闲,她就这么好运了,不管也得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