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瘦的身影,很快被雨幕吞没。
雪柳看着出神的主子,没忍住问道:“娘娘,您怎么知道沈太医的事?”
谢苓回过神,笑着回话:“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你可以认为,是我梦到过。”
雪柳惊讶,依旧不解:“梦?还有这么厉害的梦吗?”
谢苓哑然失笑:“好啦,想那么多做什么。”
雪柳一时想不明白,也就懒得再多想。
想起沈太医冷硬的跟石头一样,她不由道:“沈太医真的会来找您吗?”
谢苓笃定点头:“他会的。”
梦里约莫六月前后,谢灵筠脸上起热疹,沈松青看诊,直言不讳说她乱用求子药,激起内火,故而面热生疮。
谢灵筠当时未发作,不久后便以沈太医企图毒杀贵妃为由,要杖杀他。
这桩事,这辈子不会有偏差。
因为她一直派人盯着被禁足的谢灵筠,前些日子确定了对方开始寻求子药。
似乎比梦里还要早。
估摸着是想以怀孕重新获宠。
毕竟虽然禁足,但司马佑可每隔几天,就要去她那歇。
雪柳弄不明白这些,只是一味信任自己的主子。
听了主子笃定的话,她放下心来,把这桩事抛之脑后了。
谢苓看了眼窗外的滂沱大雨,发觉时辰不早了。
她站起身说道:“歇息吧。”
……
翌日清晨。
朱瓦上浮光跃金,檐角铜铃在暑气里轻颤。日影碎金般撒在庭院青石板上,寝殿大门两侧的铜龟昂首吐出缕缕青烟。
谢苓刚去皇后那问完安回来,就见于元化脚步匆匆行来。
“娘娘,今儿早朝,大半朝臣请求陛下派使者向前秦和吐谷浑求和,谢珩谢大人在这种时候,忽然称病卸职了!”
谢苓沾了沾墨,批阅着文册,头都不抬:“嗯,知道了,继续盯紧。”
于元化愣住,结巴道:“娘娘,您…您……”
谢苓抬了一下眼,笑道:“你想问我为何不惊讶?”
于元化挠了挠头,说了句“是”。
谢苓轻笑道:“不该担忧的别瞎担忧,做好你分内的事。”
于元化连声称是,不敢再乱想,躬身退了出去。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合上面前的文册,看着窗外的海棠花,若有所思。
谢珩卸职后,恐怕不会真留在谢府“养病”,他大概率会去做些什么。
至于去哪,她暂时还猜不到。
眼下还是着重解决寒山寺一事。
想着,她对雪柳道:“把霞光叫来。”
霞光捧着新折的白玉兰进来时,谢苓正好摸到书案底座的暗格。金丝楠木雕的莲花纹在她指尖轻旋,机关开启的微响被窗外骤然惊起的雀鸣掩盖。
暗格里躺着的,正是那玉观音的一角。
霞光将玉兰花插进窗沿的瓷瓶,行礼道:“娘娘,奴婢在。”
谢苓捏着边角锋利的碎玉,抬眸道:“太后和皇后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霞光回道:“没有异常。”
“太后每天都在小佛堂礼佛,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或者收什么信。”
“皇后也是,还是老样子。”
谢苓闭目沉思。
不对,很不对。
她去冷宫的事,并未避着人,按理说太后和皇后多少会有些动作——调查她,或者调查冷宫的废妃。
可她们什么都没做。
就如同玉笼庵的事一般,太过反常。
就像是故意等她上钩。
思忖片刻,她用帕子把碎玉包好,搁在桌面上,淡声吩咐:“去把这碎玉想办法送到谢灵筠跟前,让她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既然她们想“引君入瓮”,那她只好,将这滩水再搅浑些。
谢灵筠若知道太后送的东西有异,必定会给谢府传信。
要知道,下毒让皇帝绝嗣,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届时谢家主和谢珩,一定不会放过这个重创王、桓两氏的机会。
等他们几方碰上,自己就能浑水摸鱼,暗中动作,关键时候出手。
所谓…黄雀在后。
霞光虽不知为何要主动暴露玉观音碎角,但主子吩咐的,她都会认真去做。
将碎玉收进袖袋,她福身道:“奴婢会尽快去做,娘娘尽管放心。”
谢苓嗯了一声,挥手让她退下。
霞光走后,她静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垂眸沉思。
还不够。
搅混水不够。
前些日子她一直让人盯紧了寒山寺和玉笼庵,还让云台城的人继续搜罗有关这两个地方的消息。
结果也是没有异常,寒山寺的主持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办了一场“听佛宴”。
没有设任何阻碍和防范,只要是大靖信众,都能去参加。
这般行事,倒像是故意给人留了空子去钻。
她还算谨慎,没有派人去探查。
不然恐怕会如了她们的意,暴露出来。
而且,这几日细细想来,她总觉得寒山寺的藏宝阁,搜罗有“佛性”故事的物件,不止是遮掩太后行为那么简单。
费尽心思,专门建藏宝阁,还拐卖妇女建淫窝,到底是想做什么?
敛财是肯定的,并且这些钱的数目不会小。
至于这些钱财到底用来做什么……
谢苓双目一沉。
她有个令人心惊的猜测,只不过还要证实。
叫来了小喜子,吩咐道:“给元绿递话,让她派人扮作富商,就说家中老父过寿,为表孝心,要请个有佛性的物件。”
“花多少银子都行。”
第125章
~
晨光初破时,
建康城西市已浮起一层薄雾。北方客商在市口争执,粗粝的并州口音撞碎在吴侬软语里,像石子投入春水。
琼衣坊的青布招子在湿润的风里舒展,
檐角铜铃叮当,惊散了栖在梁间的燕子。
账房先生捧着漆盒出来时,正撞见二当家元绿立在阶前。
十七岁的女郎穿着青碧色联珠纹纱衣,素纱披帛松松挽在臂弯,
脚上的双缠枝牡丹绣鞋沾着露水泥渍,显然是天未明就去码头看过新到的蜀锦了。
“昨日越州布商送来的货单,
第三页数目不对。”
她转身时,
罗裙旋开半弧,
发间青玉竹节簪映着朝霞,
“蜀地今年蚕事早,市面上的丝价……”声音忽而低下去,纤长手指划过桦皮账本,
甲缘泛着淡淡墨痕。
“契约第三条写着‘货讫即兑’。”
她忽然开口,
声音清凌凌穿堂而过。
细白指尖点在泛黄的麻纸上,
“上月廿七收的定钱,
按律该扣三成。”
赵一祥来送信时,她正倚着榉木柜台拨弄鎏金算筹,给账房先生交代事情。
发间那支竹簪不知何时斜了,漏下一缕鸦青鬓发,
却也无暇去理。
他摸了摸袖袋里的信,
斯文俊秀的脸上挂上一抹笑,朝柜台走去。
“掌柜的,
可有什么时新的布料?”
元绿抬起头,见到是多日不见的赵一祥,
眨了眨眼后露出浅笑。
“新进了一批蜀锦,您随我来。”
她给一旁的掌柜使了眼色,带赵一祥上了二楼。
阖好屋门,她招呼赵一祥坐下,亲手斟了一杯茶,笑盈盈道:“赵大哥怎么来了?”
赵一祥把袖袋里的信拿出来,推到元绿跟前,正色道:“主子来信了,让你找个信得过的人扮成富商,以‘请佛物’为由,进寒山寺的藏宝阁,估量一下那些物件的价钱。”
元绿拆开信封,拿出了里面的信,一目十行看了,眉心微微蹙起。
俄而,她抬眼看着赵一祥道:“找人扮富商,恐怕有些难。”
“一来富商得保养得宜,不说别的,肌肤不能粗糙,尤其是那双手,一定得细嫩。”
“可我身边,目前还没有这样的人。”
闻言,赵一祥也皱起了眉头,摸着下巴道:“言之有理。”
“可主子的事,也不能不办啊。”
元绿揉了揉眉心,没有做声。
自打从谢府出来,为主子打理生意,她几乎很少睡整觉。累会累,也乐在其中。
因为处理生意上的事,她算是有游刃有余,甚至把店铺开扩到了周边城镇。
但今日这事,属实是有些难办了。
若时间再宽泛些,还能想办法找,可三日内就要办妥…实在太急了。
屋内祛暑的铜盆里,冰块正往下滴水,珠帘后转出添茶的小厮。
元绿的视线落在赵一祥身上,眸光蓦然一亮。
“赵大哥,可否伸出手让我看看?”
赵一祥的茶盏停在唇边,碧螺春的雾气爬上他骤然泛红的面庞。
他结巴道:“好…好。”
将手放在黄花梨木桌上,他下意识抿紧了唇,耳廓一阵发热。
元绿细细打量着他的手掌,又翻过去看手背,目光最终停留在他俊秀的脸上,唇边笑容明艳。
“赵大哥,人选,我找到了。”
赵一祥匆忙收回手,局促的搁在膝头,闻言愣了愣,随即意识到元绿是想让他去假扮富商。
他犹豫道:“虽说我现在不做粗活,手上皮肤好了些,可毕竟二月前都在谢府做车夫,恐怕不少人都记得我的脸。”
元绿眨了眨眼,笑得狡黠:“山人自有妙计,赵大哥听我的就成。”
二楼轩窗半开,晨雾裹着江水腥气漫进来,将元绿青碧色衣裙上银线织就的竹叶,晕成朦胧的星光,晃了赵一祥的眼。
他呆呆点头。
“咔嗒”
铜漏子忽然轻响,拉回神思。赵一祥低头饮茶,碧螺春的香气漫过舌尖。
元绿已抱着妆奁转出屏风,乌木匣子里躺着各色胭脂等梳妆用的物件,甚至还有假胡须。
元绿拿了毛刷和脂粉,在他脸上轻扫勾画,顺便解释了几句。
“女子行商不易,我经常扮作男子谈生意。”
“我帮你装扮一番,看看情况,若是认不出原貌,咱们就不用额外找人了。”
赵一祥僵着脖颈任她摆布。
小半时辰后,元绿将东西收拢回乌木匣子,给赵一祥递去一面铜镜,笑着说道:
“赵大哥,我觉得富商的人选,非你莫属。”
赵一祥看着铜镜里留着山羊须,肤色白皙,一双三角眼的精明男人,啧啧称奇。
“沈娘子,这手艺堪比易容术了啊。”
元绿失笑:“那倒不至于。”
“好了,就这么定了,一会我给你拿套蜀锦成衣和配饰,你明日一早就上寒山寺吧。”
赵一祥点了点头:“劳烦沈娘子了。”
……
寒山寺建寺二百余年,相传第一任主持曾为大靖祖帝批命,是谓神机妙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