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丹期间不好见血。
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快滚,日后不得在朕面前碍眼。”
小太监忙磕头谢恩。
“谢陛下,谢贵妃娘娘,奴才这就滚!”
磕完头,他手脚并用爬起来,佝着腰退了下去。
谢苓看着小太监的背影,默默记住了他的样貌。
司马佑啊司马佑,真是愚蠢至极。
他就是这样把心腹,一点点驱逐殆尽的。
司马佑不知道谢苓已经准备策反那小太监,正颇有兴致的,喂怀中的贵妃用燕窝羹。
他一口,谢苓一口。
很快就见了底。
放下白玉盅,司马佑看着一案的奏折,脸又阴了。
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爱妃回去吧,朕看奏折。”
谢苓站起来,态度温顺恭敬:“陛下也莫要太伤神,早些歇息。”
司马佑颔首:“知道了,回去吧。”
谢苓欠身行礼:“臣妾告退。”
式乾殿的檐上,挂着一圈红通通的宫灯,像是兽眼一样,在黑夜里飘摇闪烁。
雨后的空气闷热,微风白雾都是湿漉漉的味道,黏腻厚重的,叫谢苓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站在巍峨的殿门外,拾级而下,回头又看了眼灯火通明的书房。
转回头,她看着提灯迎来的雪柳,轻声道:“回去吧。”
雪柳觉得主子的神色有些奇怪,再想细看,就发现对方已经恢复了静默。
她心中浮起担忧,低声吩咐内侍扶主子上了车辇,自己则跟在旁侧,随着随侍的队伍,回了含章殿。
把几个奸细遣退后,谢苓回到寝殿内室,无力坐在椅子上,捂着唇挥手叫来雪柳。
“快,把唾盂拿来。”
雪柳正在剪烛线,回头一看,只见主子脸色煞白,一只手捂着唇,一只手按在胃上,肩膀止不住发抖,心中顿时担忧不已。
她小跑着去外间拿了唾盂,半蹲在地上,举到主子跟前。
谢苓闷声道:“退远点。”
雪柳担忧的紧,却也不能抗命,只好把唾盂搁在桌面上,退了几步。
谢苓再也忍不住,胃一阵紧缩,扶着唾盂,将那燕窝羹全部吐了出来。
眼角冒出泪花,吐完了,她才感觉舒服了些,喘息着接过雪柳端来的茶水,漱了口。
坐会椅子上,她用帕子沾了沾唇,深深吐出一口气。
雪柳抖着唇站在一旁,声音带着哭腔:“娘娘…您,您不会是……”
第127章
~
闻言,
谢苓微怔。
她知道雪柳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是不是怀孕了。
不可能怀孕的,去岁不止一次受寒,入宫后太医按规问诊时,
说过她宫寒体弱,若想受孕,需得好生调理。
还未调理过,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怀孕。
她抬眸看向雪柳,
温声安抚道:“不会的,我只是觉得和司马佑共用一盅燕窝,
有点恶心。”
雪柳半蹲到主子身边,
眼中的担忧并未减少,
她擦了擦眼泪,
低声道:“主子,不如先找人来看看,若真…若真这么倒霉,
那也好早做打算。”
谢苓沉默了片刻,
觉得雪柳说得对,
现下这种情形,
不能有半点差池。
她点了点头道:“也好,等夜再深些,你差人去御药房请沈太医过来。”
“他痴醉药理,不到亥时不歇。”
雪柳应下,
收拾好情绪,
问道:“主子,沐浴歇息吗?”
谢苓看了眼窗外的夜色,
确实也无心再做旁的,于是颔首:“备水吧。”
*
夜渐深,
雨声愈密时,太医院唯一亮着灯火的御药房,飘起浓烈的药香。
夕眠快步走到廊檐下,抖了抖油纸伞上的水珠,收好立到了一旁的木架子上。
檐角下的铜铃被雨丝撞出清音,她轻轻叩响屋门。
“进。”
屋内传来的嗓音,如春雨润泽般柔和。
夕眠轻轻推开门,抬眼望去。
身形清瘦的青年,正站在沉香木药柜前,素白手指正拈着不知名的药材,天青广袖随动作滑落半截,那垂落的睫毛,在烛火里像栖着金粉的蝶。
显然是在配药。
夕眠怕惊扰到他,放轻了声音道:“沈太医,我家娘娘身子有些不适,劳烦您去看看。”
沈松青突然转身,夕眠被他眼底骤然亮起的光惊得后退半步,却见这位最年轻的太医,提笔沾墨,在素笺上疾书:“当取川芎三钱,需以醴泉水煎煮......”
夕眠:“……”
一惊一乍的,吓她一跳。
果真是名不虚传的药痴。
又等了一会,沈青松终于搁下笔。
他有些迷茫的看向夕眠,问道:“你是?”
夕眠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来意:“我是宁昭贵妃宫里的人,娘娘身子不适,故而奴婢来请您。”
听到宁昭贵妃几个字,沈松青皱了皱眉。
他一向不喜参与宫中妃嫔间的争斗,这宁昭贵妃他早有耳闻,是个心思深沉的。
今夜忽然暗中来请,也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
但贵妃有请,他安能不从?
没有作声,他冷脸拿起旁侧架子上的药箱。
许是动作太大,腰间悬着的药囊和玉环撞在案角,叮咚如碎玉,回应的声线也冷得厉害:“劳烦姑娘带路。”
夕眠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冷了脸,心里嘀咕了两声“怪人”,便垂眸恭敬:“请随奴婢来。”
两柄油纸伞于雨幕中慢行,不多时,便到了含章殿前。
夕眠将人带到寝殿门口,叩门低声道:“娘娘,沈太医来了。”
谢苓正侧躺在贵妃榻上看书,闻言道:“进来吧。”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只见有样貌文弱的青衫太医跨过门槛,低眉垂目行来。
他提着药箱,掀袍跪地行礼,声音润润的,像是春日里绵绵的雨。
“微臣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谢苓坐起身,目光落在他沾着雨露的发梢。
“沈太医请起。”
她看向一旁的雪柳:“给太医看座,然后去拿个干净的帕子来。”
雪柳称是,搬了个椅子搁在沈松青跟前,恭敬道:“沈太医,您请坐。”
沈松青没有坐,只把药箱放在一旁贵妃榻边的金丝楠小几上,打开后拿出了一方软帕。
“微臣就不坐了,请贵妃娘娘伸手。”
雪柳看了眼古板的沈太医,无奈的前去拿帕子。
谢苓将小臂搁在小几上,拉起了一点袖子。
沈松青目不斜视的,将帕子搭在那雪白的手腕上,沉默诊脉。
少顷,他皱眉收回手。
“另一只。”
谢苓放下左手,又拿起右手。
沈松青的指尖轻轻搭在她手腕上,哪怕隔着帕子,也能感受到那股温暖。
就像他的人一样。
片刻后,沈松青收回手,站起来躬身道:“回禀贵妃娘娘,您脉弦而涩,热淤在里,有宫寒之象,万不能再思虑过重,且最好…少行房事。”
听完这句话,谢苓放下心来。
还好没怀孕。
她抬眸,正要说话,就看到他玉白耳廓爬上绯红,头埋得更低了。
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她温声道:“劳烦沈太医跑一趟了。”
“擦干头发上的水珠再回去吧。”
闻言,雪柳将雪白的帕子递了过去,见他迟迟不接,索性直接塞他手里。
沈松青本想拒绝,可那帕子已经被塞进手心。
他只好轻声道谢,胡乱将发梢的水珠擦了擦,递还给旁边鹅蛋脸的小宫女。
“贵妃娘娘,您若无其他吩咐,微臣先退下了。”
灯火摇曳,将他的眉眼映衬的更加温柔。
谢苓本想放他回去,却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她撑着下巴,眉眼含笑问:“沈太医,你想当院使吗?”
廊外骤起狂风,卷着雨珠扑进支摘窗。
沈松青脸色冷硬,他提起药箱,语气沉沉:“贵妃娘娘说笑,微臣还不觉得自己的医术,足够做一院之首。”
谢苓站起身,走到沈松青跟前,细白的指挑起他腰间悬着的药囊,意味深长:“太医院的川芎,可比得上终南山的野参实在?”
沈松青下颌紧绷,踉跄后退两步,躲开谢苓的动作。
他攥紧药箱把手,忽见窗外晃动的芭蕉叶影,以及扑棱棱飞走的宿鸟。
喉咙干涩,双耳发鸣,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贵妃娘娘说什么,微臣听不懂。”
谢苓没有故弄玄虚,她回道:“你本姓宋,父亲是先帝时的太医院院判,曾参与现太后与先皇后的争斗,将补气血的人参换为活血化瘀的川穹,致使本就气血两虚的皇后咯血而亡。”
“现太后为灭口,派人刺杀你父亲。”
“你父亲命大,被你母亲所救,遂三人隐居终南山。”
“谁知还是暴露了踪迹,你阖家四口人,被太后杀死。”
说完,她掀起眼帘,神色平和:“沈太医,你说本宫说的,对是不对?”
沈松青猛地抬头,眼眶里血丝弥漫,那药箱把手被捏的咯吱作响。
他咬着牙,压低了嗓音:“宁昭贵妃,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苓笑了笑,正色道:“我与那太后也有仇怨,可助你复仇。”
“只要你答应,欠我个人情。”
听了这话,沈松青忽然松懈了下来,他冷笑一声:“谁说我想报仇?”
“宋邈他落得那下场也是活该,我为何要报仇?”
谢苓默然片刻,琉璃色的杏眸中浮现出一抹怜惜。
“那你母亲呢?就让她这么白白丧命?”
“我记得,你还有个三岁的妹妹吧,也死在了那场劫难里。”
沈松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清明。
“虽不知娘娘如何得知微臣家事。”
“但微臣家的事,微臣自有打算,用不着娘娘担忧。”
“您若是想以此威胁,怕是会愿望落空。”
说着,他哀伤道:“就这么条烂命,死了正好能下去陪母亲和妹妹。”
谢苓叹了口气,坐会榻边,摆了摆手:“回去吧,等你哪天想通了,或者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本宫。”
“本宫不会用这秘密胁迫你,放心。”
沈松青看着眼前姿容秾艳的女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握着药箱的手紧收,白皙的手背上,有青筋蔓延。
良久,他掀袍跪地叩首:“谢贵妃娘娘…仁善。”
说完,他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腰间的药囊和白玉环,随行而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