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谢珩沉默了下来。
谢苓看了看窗外,有些焦急,她三言两语把近几日的情况说了,催促道:“堂兄,威叔有事找咱们,已经耽搁很久了。”
谢珩淡淡嗯了声,起身披了外裳,将散乱的乌发拿木簪三两下簪住,垂眸看着谢苓道:“走吧。”
谢苓仰头看向对方淡漠的漆眸,心底有种怪异之感。
她若有所思垂下眼帘,乖顺点头称是。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药房门前。
谢苓上前轻轻叩响了屋门,唤道:“威叔。”
里头传来一声粗犷沙哑的应声。
谢苓闻声推开屋门,跟谢珩一同进屋。
一进屋,便闻见微苦的药味在四周弥漫,她环顾一周,不禁有些讶然。
药房不大,呈狭长状,里头放着三排木架子,上面分门别类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草药,以及一些瓶瓶罐罐。
屋子外侧,也就是她们进门的位置,放着一口大锅,还有个不大的丹炉。
威叔正站在小灶前,手中拿着柄大铁勺,搅动着大锅内绿油油的草药。
他瞥了二人一眼,把手中的大铁勺搁在灶台上的盆里,给锅盖上盖子,边擦手边道:“随我来。”
说着,他走到木架最尽头,在墙面上按了几下,地上便出现个黑乎乎的洞口。
威叔拿着烛台,率先顺着狭窄的楼梯下去。
谢苓看向谢珩,见他轻轻颔首,于是二人先后跟了上去。
楼梯很短,至多二十来阶,下去后视线便豁然开朗。
是个颇为简陋的密室,四四方方,砖石铺就,仅有一张木桌搁在靠墙,上面凌乱的丢着一些书信笔墨。
威叔拿着烛台点燃了墙壁上挂着的油灯,随后从桌子后头的墙壁上抽出一块石砖,掏出了一本巴掌大的册子。
他坐到木桌跟前的椅子上,将册子“啪”一声拍在桌边,看着二人冷声道:“这份名单可以给你们,但我有一个条件。”
谢珩居高临下看着威叔,凤目淡漠:“高大人,现在恐怕不是谈条件的时候。”
威叔虎目圆瞪,本就凶恶的五官变得有几分狰狞。
他顿时怒不可遏,一掌拍向桌子,呵道:“无知小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要不是看在阿婵姑娘心善,你当我会给你这个谈话的机会?”
谢珩轻笑了声,语气沉静平和:“高大人稍安勿躁。”
“您或许不知,陛下和王氏已经寻到了您的踪迹。”
“他们的人,恐怕不出半月就会找到这里。”
威叔气息一滞,声音冷硬,充满着不信:“不可能,我十几年来未出过谷,就算外人意外闯入,也会被阵法挡在竹林之外。”
“他们如何寻得到?”
谢珩道:“高大人确实足够谨慎,可您的女儿呢?”
说着,他掀起眼帘,目光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惋惜和同情:“如果晚辈没记错,尊夫人是湘西苗疆圣女,她的样貌,当年可是在大靖掀起过一阵不小的波澜。”
“而您女儿的画像,和尊夫人有七八分相似。”
“您女儿,没少偷溜出谷吧?”
威叔闻言闭了闭眼,瘫坐在椅子上。
椅脚摩擦地面的“刺啦”声,唤回了谢苓飘散的思绪。
她看向威叔,不免有些同情。
就如同她之前的猜测,威叔确实是十几年前惨遭灭门的高泰武将军。
他不知用了何手段,才得以带着女儿躲藏至此十几年。
可惜梦里她先是深陷王闵后宅,紧接着又踏入深宫,忙着争宠夺权,并未听说过穗穗和威叔的事。
也不知谢珩后来怎么解决这件事的,名册上的人是否就是当年灭门案的主谋和参与者。
她正想着,就听得威叔重重叹了口气:
“你是谢崖那老匹夫的二儿子吧。”
谢珩并未否认,点头道:“没错,当年我见过您。”
威叔端详着眼前气质卓然,挺拔清隽的青年,脑海中浮现出谢崖和其妻子的面容,哂笑道:“真不知一个伪君子和一个毒妇怎么生出……”
“你这样的孩子。”
谢苓闻言微怔。
说谢家主伪君子她倒是理解,毕竟梦里他表面爱妻如命,实际上在外头养了个如花似玉的外室。
但为何要说谢夫人是毒妇?
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谢夫人看起来都是表里如一的慈和,只有面对自己孩子的事时,才会有些锋芒。
她看向谢珩,就看到对方神色淡淡的,仿佛对方说得不是自己的父母。
他道:“高大人若想复仇和保住女儿,不若同晚辈合作。”
威叔看着他,并未吭声。
谢珩继续道:“林太师倒台后,王氏迅速反应过来是我谢家的手笔,于是跟陛下达成了协作,试图通过荆州雪灾一事置我于死地,并降罪谢氏。”
“而林太师的事也给王氏敲响了警钟——”
他顿了顿,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威叔身上,虽然年轻,气势却压过了久经沙场的威叔。
他道:“王氏二十年前捧起林太师,十几年前捧了您。”
“林太师一直听话,却还能背叛他们同陛下联手。而您呢,一个十几年前就想将他们数桩罪状上呈天听,试图利用百姓声势灭了王氏,甚至还死遁逃脱的人。”
“他们会放过吗?”
“您应该清楚,若想复仇,并且保住女儿,最好的方式就是与我谢氏合作。”
“您总不想…让阖府三百口人,以及尊夫人白死吧?”
随着谢珩的一句句话落下,威叔的脸色肉眼可见灰败了下来。
他臂膀上的肌肉震颤着,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全部化为一声悲戚的哀叹。
他看着谢珩道:“你想我怎么做?”
谢珩见对方态度软化,眉目舒展了几分,言辞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目前还不需要,”他的视线落在了桌面上的册子上,意有所指:“只要您保证,这名册是真就好。”
谢苓一愣,看向威叔。
只见威叔叹了口气,露出了欣赏的目光。
他站起身,将手放在桌案背面摸索了几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随即拿出了一本看似一样的名册。
他站起身,将名册递给谢珩道:“好小子,比你爹聪明多了。”
谢苓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之前给的册子根本就是障眼法。
若谢珩没有发觉,拿了假的出去,估计会弄出不少麻烦,甚至威胁到谢氏安危。
她垂下眼,敛住眼底复杂的神色,心中不由感叹。
能爬上高位的,就算看着是个不通文墨的武夫,也绝对不能小觑。
谢珩接过名册后,又跟威叔交代了几句,才对着一旁的谢苓道:“走吧。”
谢苓想着禾穗之前跟自己说的交易,略微有些犹豫。
这名册于她无用,她并不在意,因此威叔和谢珩谈话时她并未插一脚。
但通过前些日子和穗穗的谈话,她隐约猜测到穗穗说的报仇恐怕和威叔的报仇不太一样。
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一时还说不清。
谢苓内心深处,莫名觉得自己一定要带穗穗走,这种想法格外强烈。
站在原地沉默了一瞬,她对威叔道:“穗穗说,想跟我出去。”
威叔双眼一瞪,大掌一挥道:“不行,穗穗不能涉险。”
谢苓道:“威叔,我知道你爱穗穗,但就像我堂兄方才说得,王氏和陛下的人马上要寻到此处。”
她认真凝视着对方铜铃一样的虎目,继续道:“你想让她随你颠沛流离吗?”
“与其这样,不如让她跟着我。”
“我一个谢氏旁支女,决大多数待在内宅,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至于穗穗的样貌,我堂兄那有擅长易容之人,不会被发现。”
说着,她仰头看向谢珩,清亮的眸光落在他眼底,嗓音温软好听:“堂兄,你说对吗?”
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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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珩瞥了她一眼,
淡淡移开目光,朝威叔点头道:“不错,晚辈有个擅用药水易容的属下。”
威叔折腾了十几年草药,
再加上家中有亡妻留下的苗族药谱,自然知晓天下有奇人能制出能修改人五官轮廓的药水。
他沉吟片刻,不舍女儿颠沛流离的心终究占了上风。
谢家人不靠谱,可这阿婵姑娘他观察了好些天,
一看就是心善之人。
将穗穗托付给她,当是良策。
想通后,
威叔回道:“再等三日,
三日后穗穗伤好些了,
便让你们出谷。”
谢珩拱手,
神色淡淡:“这些日子有劳威叔,晚辈定会帮高氏一门复仇雪恨。”
威叔摆了摆手,熄了墙上的油灯,
率先端着烛台拾阶而上。
谢苓望着他萧瑟的背影,
心中有些难过。她抿了抿唇,
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
三日后。
晨曦微照,
满空中堆着石青的云,被寒风吹着往西北方向飘动拥挤。
院子里的树孤零零立着,仰头看去,枯枝印在青灰色的天上,
像是瓷器上的冰裂。
谢苓身着一身鹅黄色的粗布袄裙,
站在树下老旧裂缝的青石板地面上,肩膀上挎着布包,
默默看着互相抹泪的父女。
威叔弯着腰,摸着穗穗的头,
语气是止不住的哽咽:“乖女,此去建康危险重重,一定要乖乖待在阿婵姑娘身边。”
“爹保证,有朝一日定活着见你。”
禾穗一双圆眼通红,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泣不成声道:“爹,我会乖乖听话。”
“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的来接我。”
“……”
分别时的话总是交代不完,谢苓静静听着,心头弥漫出酸涩感。
她看向无动于衷,沉冷静默的谢珩,第一次期望他能达成所愿,帮威叔和穗穗复仇,让他们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在外生活,而不是像如今一样朝不保夕,随时面临被追杀的危险。
冷风拂面,檐角银铃随风晃动,泠泠作响,檐上积雪纷扬而下,飘落在谢苓眉睫肩头。
谢珩上前半步,高大的身影替谢苓遮住了透骨的冷风。
谢苓仰头看他,眉目温软干净,带着几分不解。
她正要询问谢珩怎么了,威叔便抹了把眼泪,将穗穗往她跟前轻推了推,凶恶的五官上带着祈求之色。
“阿婵姑娘,还请您,一定要帮我照看好穗穗。”
“若我能活着回建康,定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谢苓重重点头,握住了穗穗冰凉的指尖,郑重道:“威叔,您放心。”
威叔点点头,拍了拍谢苓的肩膀,转而看向谢珩:“我高某知谢家人都是逐利之人,我也不求你能保护穗穗。”
“我只希望你能信守承诺,牢记你我的交易。”
谢珩拱手,淡声应道:“只要高将军好好跟我合作,晚辈自然会信守承诺。”
谢苓看着二人之间的交锋,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交易?
看来这三日里,二人应当是暗中谈拢了合作内容。
谢苓有些懊恼,自己应该盯好谢珩的,不然也不至于现在什么也听不懂。
她瞥了眼一身粗布衣也不掩矜贵的谢珩,暗道真是老狐狸,还是失忆的时候讨人喜欢些。
威叔跟穗穗又说了几句体己话,谢苓和谢珩不约而同安静等着,都未催促。
少顷,威叔看了看天色,长长叹了口气,不舍道:“天色不早了,快走吧。”
谢苓和谢珩朝威叔行礼告辞,带上了哭泣不已的穗穗。
穗穗一步三回头,直到出了院落,踏入竹林,再也看不清院子里那道魁梧又苍老的身影。
谢苓挽着穗穗的胳膊,在踏出竹林时,没忍住回头遥望向深处。
在冬日晴空里,那雅致的小院,已经融化进落雪翠绿的竹海里,不见踪迹。
脑海里闪过威叔明明高大,却佝偻起的背影。
她抿了抿唇,替穗穗擦掉眼泪,踏出竹林。
自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