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钰就舍不得送出去了,把妆花的漆红匣子收好,笑着谢过了陆寄风。
今儿是年初一,百官们给皇上拜完年,就该给上峰同僚们送年礼了,这可是年年京城最热闹的时候,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各家的马车轿子,不是到这个大人的府邸去,就是到那个大人府邸去的,往国公府来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有几个来拜年的官员陆寄风还是要见一见的,他和萧钰说:
“今早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尚书,和忠义伯家的年礼有一部分瞧着是给你的,我已叫人送去了你房里。”
宋洪在一旁等着和国公爷一起见客,闻言便恍然大悟。
这些人都是朝廷的重臣,没什么要求国公府的地方,年年送礼也不过是走个形式,不求出彩也不求出错罢了,可今年的礼却厚了几分,偏偏有一箱东西单子上又对不上,宋洪还奇怪,是不是这几个大臣有什么事要求国公的,不好在明面儿上说,才私底下送了礼来,可国公看了却叫人不用管,把多的那部分一并送到了萧钰房内。
不用上早朝,陆寄风在家中穿的便比较随和,一身素蓝色的圆领袍,很沉稳儒雅,从书桌上拿起一张帖子,走过来递到萧钰手中,那些东西究竟是谁送来的他了然于心,却不点破:
“正巧今日有邀你出城游玩的帖子,这样好的天气,出去跑跑马吧。”
萧钰今天也换了一件圆领袍,只不过他这件是白色的料子,胸前拿金银线绣了太阳的轮廓,圈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锦鸡纹,看着更像哪家的富家公子,通身贵气。
他接过那张洒金的帖子,打开看了,是梁准送来的,应该是知道这拜帖得先经过他义父的手,所以请了人代笔,用词文绉绉的,怕他不来了,还带了威胁地暗示今儿见不着他,他们几个就不走了。
他觉得好笑,心里也暖和了,自从太后仙去后他就一直待在国公府,没踏出去过这个门,梁准他们几次送帖子来要见他他放下了没赴约,说起来也有三个多月未见了,他摸着帖子有些犹豫。
陆寄风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像是瞧出来了他的犹豫,笑了笑:“我叫宋江牵了追风给你,这段日子忙着年节,它也许久没出去过了。”
宋洪在后面不敢说话,他已经越来越习惯国公爷养儿子一样养着世子了。
追风是陆寄风的马,一匹千金难买的踏雪乌骓,生的很漂亮,萧钰轻轻吐出一口气,表情也放松了,又打开帖子瞧了一遍,没抬头地说:“那我晚上便不回家来用膳了。”
“好。”陆寄风温声。
国公府不远的一条街有座虹桥,春夏岸边杨柳依依,如今却是光秃秃的树干,落上了一层松软的雪白,新年爆竹的红纸还夹杂在路边的雪堆儿上,几个骑着马的少年正在哪儿等着什么人。
桥那头一个肩上披着狐裘的少年郎,骑着乌黑的骏马,不紧不慢的过来了。
梁准看了他就冷笑连连,呵出一团白雾:“终于舍得出来了,萧二你还真难请啊。”
三个月未见,梁准还是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骑在马上冷笑时眼角眉梢都是高高在上的,过年了,他终于没在穿鹅羣叄1什么江湖大侠们都爱的玄色衣裳,而是枣红色收袖绣麒麟纹的圆领袍,外头穿了披风。
“也不知方才是谁直念叨着萧二怎么还不来,人家来了,你又这样阴阳怪气,倒像是大姑娘家埋怨情郎呢!”戴轲坐在马上笑着拆他的台,他今日穿了墨蓝色直领的大襟,护腰腰带都带了,整个人被肩上的,毛发水亮的貂毛披风裹着,一手牵着马绳,懒懒散散的样子,倒是风流。
梁准气得抬腿就要踹他,他哈哈笑着骑着马躲到杨英旁边。旁边的杨英一直乐,他和萧钰一样把头发梳起来了,穿了身青色松枝纹劲装,气宇轩昂的,神色有着膏腴子弟的不可一世。
萧钰看着他们嬉笑怒骂,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随后又忍不住笑了。
一看他笑,梁准更气了,怒声道:“你还笑!这三个月连你人影儿都瞧不见,倘若不是你躲在国公府,我早就亲自去抓你了,可你躲在那里,那是我说闯就闯得了的吗?这次年节送礼,我们几个生怕英国公把没在名单上的退了回来,要挨上一顿家法,可不送也瞧不见你,给你搜罗的那些个东西怎么办?白白浪费我们一番心意!”
萧钰遭受了太多的打击,自太后仙去后便一蹶不振,听他们父亲说,当时为太后哭丧时,他瘦的仿佛就剩一口气撑着了,人还跪在那里,一步也肯离开,几人忧心忡忡,担心的不行,山子晋这次虽没来,可也常往他们家里跑,连声地询问有没有他的消息,这次年节抱着连累家里的风险,也要把东西交到他手上,就是为了宽慰他。
躲着他们是萧钰的不对,他也是担心自己和他们走得近了,他们会被龙椅上坐着的那位牵连,可看到那张洒金拜帖好梁准隐隐赌气地说他不来,他们就不走了时,最终还是来了。
“都是我的错,是我薄情寡义,”他眉眼弯弯,骑在马上,狐裘的毛映着那张俊美的脸,左一个作揖右一个赔礼哄着梁准:“众位哥哥不要与我一般见识,饶过我这一次吧,再不敢了的。”
他这人是最无拘无束,也是最轻率多变的,不知道那阵风没哄好就撂下了脸呛人了,可事后忘得也快,笑一笑,放低身段儿哄人,总是叫人又爱又恨,若不然怎么平白招惹了那么些个人。
梁准没撑过半炷香,冷着的脸就软化了,忍不住偏头去瞧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一番,语气有些心疼:“你在国公府过得还好吗?怎么瞧着……不大一样了。”
萧钰倒是没觉得,低头看了看自己,眉梢挑了一下:“那不一样了?”
梁准说不上来,杨英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戴轲却是知道的。
萧钰以前是满京城勋爵子弟中最尊贵的,整日玩乐,潇洒,什么也不用想,总是懒洋洋的,身上的富贵气息醉人,如今闲散浪荡的纨绔劲儿少了,牵着马绳的手变得粗糙也有力的许多,人也沉稳了,像是要磨开刃的宝剑,初露锋芒了。
什么样的苦难才能把在富贵堆儿里长大的人磨砺成了如今这样可靠,戴轲心头酸涩,只笑着说:“人变得精神了,我瞧着好像长高了些。”
杨英心说他怎么没看出来,又回去盯着萧钰仔细瞧了半天,眉头越锁越深,许久才看出一点端倪来:“真长高了些!”
萧钰乐不可支,差点笑倒了马背上去,口鼻呼出了白雾,多情的琥珀色眼睛含着一样水亮的笑意,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笑的:
“傻英哥儿,他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我坐马上呢!去哪看长没长高啊。”
杨英的脸有些红了,挠了挠脑袋。
“差不多行了,还跑不跑马了?一会儿天都黑了,”梁准不耐烦地接过了话。
“这就走,”萧钰高声应了,骑着马和他们往出走,今天天气好,不怎么冷,他深呼吸了一下空气,可骑着马往出走,脸上还是有些凉丝丝的,奇怪道:“怎么这时候想着出去跑马了。”
戴轲在他左手边,朗声念了一句:“春草绿茸云色白,想君骑马好仪容!”
“你听听,听听,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一句酸诗,跑这来和我们显摆来了。”梁准撇了撇嘴。
萧钰也笑,声音飘在空气中:“还没到春呢!”
骑着马路过松竹馆,一个枣子从二楼扔下来,打在了萧钰身上,他扯了马绳,抬头一瞧,坐在窗边软榻,倚着窗户的不是甘棠和倚湘,还能是谁,他笑着冲二人颔首,打了个招呼。
甘棠手里还拿着枣子,想必方才是她扔的,冲他眨了眨眼,一旁的倚湘也笑了起来,颔首一下。
她们到现在还记着下着大雨,萧钰湿淋淋的走在雨中,失魂落魄的样子,只觉得揪心,如今亲眼看见他已经从悲伤中走出来了,她们也便放下这课悬着的心了。
冬日暖阳高悬于天,松竹馆红袖飘起,笙歌曼舞,那几个少年说说笑笑地骑着马出了城门。
陆寄风在府中见了几位官员,把人打发走了,回到书房,坐到椅子上抬手捏了捏鼻梁,听着宋洪说方才有亲卫回府当值,碰见世子在松竹馆外被一个女子扔了枣子,还抬头冲她笑的事。
“松竹馆可是个风雅的地儿,”宋洪立在书桌前面,笑道:“我倒是不知道世子对那也熟悉,想来这博戏的本领,也是这种地方学来的了。”
陆寄风揉着鼻梁的动作变慢了一息,他不仅知道,还替他解过围,淡淡地嗯了一声。
见了太多人,有些累了,心情便不是太好了,他起身背过一只手往里间去,语气冷淡:“剩下的那些人,叫他们都回了吧。”
宋洪噤了声,连忙称是,出去赶人了。
他也觉得国公累了,心情不悦,不爱见那些人了。午睡过后换了身宽松的棉白直裰,一个下午都在看书卷,宋洪就在一旁站着,时不时偷偷睃他一眼,一直到世子回来,来向国公问安,国公倚在榻上的迎枕上,拿着书卷,抬起眼,叫人拿了姜汤给世子喝上一碗,又垂下眼去看书。
世子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端着碗喝着姜汤,眉毛皱的什么一样,国公依旧垂着眼睛,散漫地倚在迎枕上看书,好像从来没心情不好过一样。
宋洪头疼,索性不想了,在一旁等着国公差遣就是,这种动脑袋的活儿,还是要萧良去做。
——
元宵节是个大日子,过了正月十五,年就算过去了,历年这一日宫中都会设宫宴宴请各大臣和家眷,今年太后仙去已百日有余,便未有改变,只不过皇上还亲点了武安侯世子萧钰的名,让他一同前往,众大臣暗中揣测,却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当初太后那道懿旨是她老人家弥留之际留下的,称萧家有罪,不让萧世子再有进宫的恩典,和告罪书没什么差别,可他们要是这时候跳出来,指着皇上说太后娘家如何有罪,世子不该进宫来,那不是明摆着要皇上不悦吗!
庙堂上都是一群成了精的老狐狸,谁也不愿意做这样讨人嫌的事,权当自己忘了那道懿旨。
就这样,元宵节那天,萧钰和陆寄风一起进了宫。
今天挣扎成功了!!
古代架空
第20章第二十章
可这样的尊贵却是因为另一个男人的庇护
宫中佳宴,大臣们的马车轿子在侧门停下,由太监引入。
京城这一天是不设宵禁的,百姓们出门赏花,灯猜灯谜,宫里也早早地挂起了宫灯,上面绘制了寓意极好的画儿,连起来红彤彤的一片,煞是热闹。
萧钰和陆寄风到得晚,筵席上已经坐着不少大臣了,见陆寄风来了,纷纷起身,拱手作揖。
“英国公。” “国公爷。”
陆寄风颔首,算是和众位大臣打过招呼了,向一旁正低着身领他入座的太监说:“把萧世子的筵席搬到我旁边,他同我坐在一起。”
太监愣了:“这……”
陆寄风温和道:“怎么?不行吗?”
太监可不敢答这句话,恭敬地垂下眼帘,低了低头:“奴才这就去办。”
筵席上众人的落座也是有讲究的,离皇上御座近的无非就那几家,英国公算一个,薛家也算一个,越往后的官职越小,离远了的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只瞧见英国公说了几句话,那太监就叫来两个人,把萧钰的桌子搬到他旁边了。
一个七品翰林院编修端着酒杯,遥遥地望着最前面,压低声音和旁边的同僚说:
“这英国公不愧是权倾朝野的重臣,皇家的宴,他也敢擅自调换坐席,不过说起来也怪,没听说武安侯和英国公有什么交情,怎么萧钰成了他的义子,还这么护着他,莫非……”
他忽然想起来了英国公的传言,有些吃惊,以为自己猜到·14笙23笙14·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正要扭头和同僚说话,却见同僚握紧酒杯,一脸冷漠地看着那边,吓了一跳:“玉枫,你怎么了?”
他那位同僚正是宋玉枫,百官都穿了朝服来赴宴,他也穿着七品文官的盘领右衽袍,自从萧钰出现在宴会上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轻吐出一口气,冷静下来:“无事,你方才说什么?”
同僚面露尴尬:“没,没说什么。”低头喝了口酒做掩饰,心里暗骂了一句自己口无遮拦。
他怎么给忘了,宋玉枫真要算起来还是萧钰的堂兄,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但也不能在人家面前说你堂弟和国公有点首尾吧。
宋玉枫早就知道他心中所想,表情冷漠,又看向那边,萧钰已经跟着陆寄风落座了。
只不过三个多月未见,他却仿佛长大了些,穿了一身白织金的贴里曳撒,外头罩着滚了毛边的裘衣,太后和武安侯的逝去并未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世子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他还是那样的富贵耀眼,什么样的酒水都没他喝了酒时的慵懒醉人,令人不知不觉就将视线落在了他身上,再怎么也撕扯不开了。
……可这样的尊贵却是因为另一个男人的庇护。
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缩,心里的嫉妒如野草疯狂滋长。
前头的陆寄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淡淡瞥过来一眼,便和一直盯着这边的宋玉枫对视上了。
宋玉枫腮部缩紧了一瞬,在陆寄风的注视下收敛的眸色,露出一个得体的笑。
他收回视线去喝酒了,陆寄风也不在继续看着那边,一只手搭在桌面上,轻叩了叩。
宋玉枫虽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可他的官职太低,还够不上庙堂上权利的中心。
七品的文官,陆寄风的记忆中找不出这号人,显然上次匆匆一面,也没被贵人事忙的国公爷记在心上,只不过瞧着他方才的样子,像是在盯着萧钰,陆寄风便打算等下问了这人是谁。
门口的太监高声唱礼,众位官员都到场了后不久,元初帝才恰到好处地姗姗来迟,官员们一叠声地喊着万岁,他信步走过百官,往那高位的龙椅上去了,转过身,落座在上,朗声笑道:
“众卿平身,今日上元佳节,你我君臣理应共饮一杯酒,与民同乐,庆我大恒四海升平!”
文武百官喊了“是”,纷纷起身落座了,殿内响起了丝竹歌舞。
宫里的歌舞也没什么新鲜的,萧钰挑了几道菜尝了尝,就向后靠着椅子,看来的人里有没有梁准他们,没发现他们的人影,倒是看见了多日不见的山子晋。
他竟然穿了身勋卫的衣裳,守在一处偏门,也在偷偷地看他,见他看过来还对他笑,萧钰十分惊奇,他竟然去当勋卫了!
萧钰给他使了个眼色,随后偏头,小声和陆寄风说:“义父,我去更衣。”
陆寄风看了他一眼:“去吧。”
萧钰悄悄从席上退下,从侧门出去。
皇后在西殿邀请众位大臣的家眷,他也不便走远了,就在偏殿前的池塘旁等着。
正月十五天儿还是冷的,池塘上结了一层冰,因各殿都挂着宫灯,四处都是亮堂堂的,映的琉璃瓦褶褶生辉,倒是不黑。
等了一会儿,身后一阵脚步声快速靠近,萧钰的脖颈猛地被人勾住了,差点没被压的摔了一跤,听着那人带着喜色的声音:
“可让我逮着你了!”
“呦,勋卫大人就这么思念我啊,”萧钰弯着腰,任由他用胳膊勾着自己的脖子,唇边也带着笑调侃。
“好你个萧二,你埋汰我呢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