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洏想起来上天时，阿盈曾问过自己，是不是真要带师兄和阿怿回来，那时她就猜到此时了吗？

    玖洏饶过了自己，没有诘问自己，早知今日，是不是何必当初？

    她交给少虞一封信，嘱托道：“烦请交给我哥，信中已交代清楚，我不与他回家了，除当初嫁来天宫，非我所愿，之后所有，包括今日种种，皆我自愿，玖洏不悔不怨，也请爹娘，莫要伤心，不必后悔。”

    少虞点头，答应代为转交。

    与任何牢狱相比，孽海界的入口都显得平平无奇，既不威严，也不骇人。

    只是云海间的一颗尘埃，被星河环绕，是一错眼，便会擦肩而过的那种普通。

    玖洏拉着阿元，去到一旁。

    她从怀中掏出一颗红果子。

    果子微泛红光，形如两心相合，有拳头大小。

    阿元认出这是姻缘果，神仙结缘，前往月下府记上名字，姻缘树便会结出姻缘果。

    代表结缘的果子被玖洏递到阿元面前：“我从月下府摘来的，可独我自己劈不开。”

    阿元却只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并不肯接：“你今日未戴花胜。”

    玖洏一怔，忽然泪盈双眼，举着果子的手没了力气，垂了下去。

    下一刻，她已抹掉眼泪，抬头说道：“我已想明白了，我们一场联姻不是为了苍生，不过源起天帝与我阿爹的疑心私心。联姻若真有用，天帝该为苍生计，献身与魔君联姻，也教魔族了了仇，神族放了心。”

    阿元皱起眉：“不要胡说。”

    玖洏扬起笑来：“是吧，很荒谬，我在信里就这般劝诫我阿爹了，所以凤族今后不会再有联姻。”

    阿元想到凤帝看到这‘劝诫’时的反应，也不由笑了。

    玖洏又道：“至于我这一桩，缘起不堪，如今至少该为了苍生，将它了结。”

    阿元：“苍生与这桩事无关，只关乎我们，情不情愿。”

    玖洏在他直白的目光下，没有避让：“有关，苍生不能有一个回护逆犯的天后。”

    对于这一句，他无法反驳，做不到的承诺他不能信口许下。

    阿元转而说道：“夫妻一体，即使你在孽海界，我亦能庇护到你。”

    玖洏上前一步，挥开流云：“有句话，我先前羞于开口。”

    “是什么？”

    “阿元，玖洏心悦你，不知所起。”

    玖洏不给阿元留说话的空，继续说道：“帮冥族的法子有许多，你知道我作甚偏要去孽海界吗？是因离开你，我依旧能够喜欢你，可是留在你身边，他们却不再允许我喜欢师兄和幽冥，因为天后要忘情，要公正。他们也不会再允许我喜欢山川与长空，因为天后要永远坐在被禁锢的高位上。

    “相弦师兄和阿盈都问过我，是不是愿做天后，我原说我可以，可直到昨日今时，聆听万方之音，衡量百端因果，我才醒悟天后天帝到底是什么。阿元，我不愿意做这天后。

    “今日，我若因为不舍你而留下，高坐九重宫阙中，日复一日，我终会忘掉喜欢你时的心情，会遗忘今日留下的原因，会无比痛恨和厌烦。我是丹穴山的凤凰，是东望山的弟子，是天地间的玖洏，唯独做不了天道之侧，无心无情无偏无私的天后。我宁可死在孽海界里，也不要舍弃我自己。”

    阿元咽下所有的话。

    少顷，他低头握住玖洏拿着姻缘果的手，举到面前，又扣住玖洏另一只手，合力凝出一柄短刀，放在她手中。

    而后阿元松开手，微笑：“我在位之年，九重天上不会再困住天后。”

    玖洏紧紧握着刀柄，放任眼泪淌着，终于手起刀落，劈向姻缘果。

    红果消散在空中，离缘已成。

    第181章

    凤凰涅槃

    玖洏眷眷不舍地盯着阿元，

    半晌，说道：“多谢你，应许我们在此自生自灭。还有腓腓和梦貘，你若无暇教养，

    便送去东望山，

    交给相弦师兄。”

    阿元点头：“凤姬，

    保重。”

    说罢，他回到等待已久的天将之前，

    开启孽海界入口。

    浩浩汤汤一大片冥族，

    没入白光之中。

    白光一闪，

    入口关闭。

    阿元面不改色，沉静自若地离开了此地。

    只是路过阿盈少虞时，

    他也是目不斜视，似乎是没有看见这俩，少虞喊他也听不见。

    阿盈不甚在意，

    仍是盯着已消失的白光方向，一动不动。

    唉，少虞喟叹一声：“送也不送，走也不走，

    何苦？”

    阿盈不理会。

    少虞不忍见她如此，

    提起：“阿元想必是去山河宫了，你不去看看，到底那法子是不是当真有用？”

    约莫是迦那的舍利子起了大用，

    总之管那些做甚，

    那是天帝管的事儿，

    反正阿元既去了，花玦暂时是死不了的。

    “等……”阿盈掐指一算，

    “等七日，若无事我们便走。”

    少虞讶然：“你是说这三日会发生什么？你算到了什么？”

    阿盈眉心微凝，低喃：“也不知会否在七日里有个结果。”

    少虞听这话，内里似乎大有名堂，着实放心不下，狐疑地问道：“你们串通了什么？”

    忽觉眉心发紧，阿盈便伸手按了两下：“我能与她串通什么，一个任性的疯丫头。你想想，比起断仙台上一了百了，囚于孽海界难道好一些？”

    想到孽海界中的妖魔鬼怪，在那里面只有看不见尽头的杀戮与逃命。

    少虞简略地评价：“生不如死。”

    但玖洏又有什么办法，苍钧也无法在里面护他们周全，就算是凤帝明王亲至，或许也讨不了好？

    阿盈猜到他在想什么，出言打消了他不着边际的念头：“在这桩事上，她是不会将其他在意之人牵扯进来的，所以才要用一封信将斯年打发走。”

    “那还有什么办法？”

    阿盈提醒：“还记得魔头说的什么吗，烧灭一切，但也蕴含生机之火。”

    火，玖洏，凤族……

    少虞猛然想到：“涅槃之火！”

    “对。”阿盈说道，“当时我一下子还没有想到，但玖洏一定是很快就打起了这个主意，涅槃之火威力无穷，半点不输西王母的青莲之火，到时以苍钧之力，再借涅槃火，未必不能肃清孽海界。此外，异火已有，冥族愿力也有，只要再有一具肉身，也许会是连与的，阿怿也便重得新生。”

    少虞深吸了口气：“那么眼下，已是万事皆备。”

    “你不是问我算的什么，我算命功夫不行，这些都是我猜的，方才只是算了算以玖洏的修为，能在涅槃之火中撑过几日。”阿盈支起嘴角，很快又落下，无声叹了叹。

    的确，万事皆备，万事也都会有个不坏的结果，只是不知七日，最后出来的，会不会有那疯丫头。

    少虞想要宽慰她：“未必就如此了，阿元都猜不透玖洏的心思，你也不一定料中，更何况，她那样一个活宝贝，家中和师门为她准备的活命宝物岂能少了？”

    阿盈不悦地瞪了一眼：“阿元又如何，他能知道什么，无论如何，我们才是朝夕相处了几百年的，玖洏那蠢脑子，我能猜不透？”

    .

    孽海界是全然闭锁的，里面发生什么，外面看不出一点，风平浪静。

    可是阿盈没有猜错，阿怿真的被救活了。

    第六天时，天上降下金光，是天命谕令。

    阿怿被封作冥王，八荒晓谕。

    三界皆惊。

    阿盈匆匆推搡少虞：“快！快去找阿元回来，只有他能开启孽海界！”

    少虞还未回神，看起来愣愣的：“可还不知孽海界有无肃清……”

    阿盈嫌弃不已：“囚犯能关在里面，冥王能关在里面吗？”

    少虞自知是说了蠢话，不好意思地自愿做了回跑腿的。

    看来这一下子，已不止是冥族的愿力，更是天命所归。

    阿盈在孽海界外又站了足有一日，少虞才将阿元带来。

    他急急忙忙地解释晚来是因为出了事。

    啰啰嗦嗦，阿盈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只灼灼盯着阿元打开入口。

    白光出现，阿盈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只落下一句：“我先看看形势，你别进来。”

    少虞与阿元不能安心，便要紧跟着进去，但一道身影忽然从里面出现。

    是连与，他手中抱着个半透明的魂魄，被神力笼罩住。

    “阿怿？！”

    魂魄被塞到阿元怀中，连与极快地交代：“阿怿没有肉身，魂魄不稳，犹如新生，快送她入轮回，重塑肉身！”

    将阿怿交给阿元之后，连与又没入白光之内，重投孽海界中。

    阿元什么也没来得及问，只得将阿怿再交给少虞：“表兄，劳烦你了。”

    少虞推无可推，虽心中焦急，但阿元已然进去，料想是出不了什么大事了。

    少虞低头，观怀中这魂体十分虚弱，想来玖洏已是极力庇护，但仍是被涅槃之火灼烧至此，莫说比及神仙强悍的魂魄，怕是比人间的婴儿还要不如，倒确实可以从人道投胎。

    想那几十万恶鬼也已入凡世，难道这便是新一任冥王的第一道使命？

    “唉！”少虞也只好任劳任怨地再跑了趟幽冥。

    .

    阿盈进入孽海界，脚一踏进去，便落入一片火海。

    热浪扑面而来，阿盈立时放出月照玄绫，结成护盾，将自己笼在中间。

    灼热的温度在这方寸之内降了下来，她终于喘上了气，顺着火势想要找到涅槃之火的中心。

    这里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早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找了好半晌，连一点妖邪的尸首也不见，连血污都没有，倒是骨灰遗烬有不少，漫天都是。

    “玖洏！”阿盈边飞边喊。

    远处终于响起零星的应答，阿盈忙循声飞去。

    只见十来个气泡中，多多少少都裹着两三个冥族，同她一样，避着火焰，漂浮在空中。

    从他们口中，阿盈得知孽海界不出所料，果然已被肃清，但苍钧也同归于尽了。

    他们本还深恨天族弃他们于冤狱，但玖洏却告诉他们，这一切是阿元天帝不得已而为之，而她也是阿元派来救他们的，天族没有抛弃他们。

    他们的怨怼与仇恨，也被这一场火烧光了。

    再问起玖洏是死是活，他们皆道不知，也不知这涅槃火究竟烧了多少时日。

    听罢这些话，阿盈缄默无言，只问得火起方向，便应他们所求，带他们一齐过去。

    她到时，阿元已跟着连与到了。

    他们在一团火球外，也不动，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火球里面。

    阿盈闭眼感受了下火球中心的气息，蓦地松了口气。

    幸好，还活着……不对！

    已是涅槃之后，是幸好活过来了。

    枯等了半日，火球中心的凤凰终于吸尽所有火焰，伴随一声尖锐的凤鸣，凤凰展翅，一片红光直冲天际。

    而后，凤凰从天而坠，阿元立时飞去接住。

    凤凰啾啾几声，晕了过去。

    阿盈掩面，忍不住龇了下牙，蠢东西，也不知该不该说她福大命大，一身修为，半点也没剩下，连人形也得从头开始修起了。

    阿元抱着凤凰，对留存下来的冥族说道：“孽海已空，刑期已终，你们回幽冥吧。”

    谁知，十之八九不愿走，剩下几个拿不定主意，左右张望。

    饶是阿元保证不会让他族欺凌了他们，他们还是不改主意，说自己只认苍钧冥王，苍钧既死在了这里，尸骨无存，他们便留在此处为他守墓。

    总归这里已比外面更安全。

    看来虽不存恨，但这一遭变故，已使得他们戚戚惶惶。

    阿元遂不再强求，让愿出去者出去，愿留下者留下。

    意料之外的是，连与也不肯再出去，即便这里不适合他养伤，他也不肯走。

    无可奈何，阿元惟有随他去了，只让他们改主意时，再告诉自己。

    阿元抱着玖洏出来，并未留她在天宫，却是请娴誉大公主将她送回丹穴山。

    对此，阿盈不置一词。

    阿元语焉不详地告诉她，最好赶快去山河宫一趟，说完便走了。

    是啊，山河宫仿佛是出了什么事儿……

    阿盈忽然记起少虞来时，说的什么来着？为何耽搁了一日才回来？

    恰在此时，少虞已送阿怿入了轮回，独自返回来。

    得知都已尘埃落定，玖洏也无性命之忧，放下心来，四下环顾一圈，问道：“阿元呢？”

    “回天宫去了，急得很，火燎着了屁股似的。”阿盈也问，“山……”

    却没能问出口，少虞打断了她的话：“对，他应是回去与魔君订立和书了。阿玄、京沂也被召回来了，大约还要为魔族挑选个山明水秀的圣境居住，之后大约便会是阿玄与南絮将军负责看守。”

    阿盈挑眉问道：“是么，一天的工夫你们已商量妥当了这么多事儿？”

    “是哇，只因阿玄关于魔族占卜不妙，她不放心，一定要亲自去看守。”少虞边说，边带着阿盈往前飞。

    阿盈又道：“看来花玦的法子有效得很，一日之间便将浊气除光了。”

    云越飞越快，少虞摇头：“尚未除净，只试了几个，但法子风险不小，也引起了许多反对之声，是阿元一力支持。”

    “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