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却道：“苍钧已然认罪，放出地狱恶鬼之事与魔族无关，不要说胡话。”

    玖洏所有动作停住，直直地瞪着他，不知想到什么，连连摇头：“你不要瞎说，我拐走你妹妹，险些害死她，你都不曾误会我，还有当初在西陵，你帮花簌逃过一死，你和先天帝不一样，和他们都不一样，你不会行冤枉之举，你不要信口胡说。”

    “你知道吗，昨日众神商议之时，京沂传了信来。”

    “什么？”

    “暂时休战之令颁下后，神军之中险些哗变。”

    玖洏骤然变了脸色，她一下子便明白了为何冥族的罪罚会判得这么急。

    阿元继续说道：“此罪必当有个结论，修和之事才能推行下去。苍钧担的不止这一项罪名，挑拨魔族，再兴大战，才是罪不容诛。”

    听着这些话，玖洏忽觉一身力气被抽走，心口一阵刺痛，像被雷打中，却不是一瞬辄止，那点痛自心脉蔓延向四体百骸，一阵过后，不焦不痛，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寒意。

    “哦，原来不是犯了错，是要斩草除根，以免下个魔族之患。”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浮在云上飘。

    “事已至此，那你还拦我做什么？”玖洏强笑，她将被抓红的手腕举到阿元面前，“松开吧。”

    阿元向她确认：“你不能再去找神尊。”

    这回玖洏没有撒谎，她心口如一地说道：“我要去，他们都要死了，若要我置之不理，我也会死的。”

    “为何如此固执？”

    “我只是与成为天帝前的阿元，一样固执。”

    阿元松开了手。

    玖洏走前，回头望着他：“先天帝说的不对，若你过去所行之道不重要，成为天帝便要弃之如敝屣，行这霸道唯一的天帝之道，那谁不能成为天帝？则天命为何择你，而不择盈阙，为何择神族，而不择魔族？他们不是更霸道无情，也厉害吗？”

    .

    等到提苍钧连与上殿，最后定罪论处之时，凌霄殿上果然十分安静。

    再没有谁口口声声说着冥族罪大恶极，即使有些小小的议论之声，却也不成气候。

    可阿元知道，真正的议论之声，不在这宝殿之上，而在八荒六合，众口之间，众兵之刃上。

    玖洏没有来，只有阿盈珊珊来迟，少虞挪到她旁边。

    阿盈瞥了他一眼，而后便只低调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直到苍钧认下自己的罪孽，阿盈依旧没有开口，像是真来看了出戏一般。

    “我妻恒女因神族不智而死，我女阿怿因神族无能而囚虞渊至今，太平几载，我无日不想血此深仇，神族凭什么能得安稳？地狱空了算什么，魔族对神族仇恨至此，少不了我在其中推波助澜，神族再经大战，死伤无数，也算是偿还了我妻女之仇，我已了无遗恨。”

    阿元问道：“如此，你是供认不讳了？”

    苍钧点头答道：“是，地狱恶鬼出逃之罪，俱在我一身。但连与、阿怿，还有数千冥族，皆不知我暗通魔族，苍钧伏惟天帝开恩免其一死。”

    天帝判处：“恶鬼下界，以致怨念邪气盈满下界，苍生不宁，其罪当诛，冥族众官旷职偾事，不能挽回，亦当……”

    “慢！”

    一道喝止之声从外面遥遥传来，一息之间，已至殿中，“凤族帝姬，天帝少妃，有话要说。”

    玖洏站定在殿中，手中捧着蒙了红绸的承盘，清亮之声传遍凌霄。

    她一出现，阿元腿上的手便握紧成拳，他没有回应。

    不过玖洏也不需要他的允许，径自说道：“人间地灵离离儿姒，于不久前报知望舒神女，人间近年来恶灵频现，修成邪逆之道，污秽之气笼罩大地。”

    阿元询问望舒：“可有此事？”

    群神之列，一位秉端方疏离之姿的神女上前一步：“启禀天帝，确有其事，小神已着手调查，本欲待苍钧之事了结，再行回禀。”

    阿元点头：“嗯，本玖洏再次打断阿元的话：“禀告天帝陛下，苍钧之恶，遗害无穷，罪孽滔天，杀了他们太过痛快，不足以平三界之怨，小神以为，应将苍钧与……一干逆犯，打入孽海界，以赎罪过。”

    此言一出，连阿盈也不由吃了一惊。

    玖洏口中所说的孽海界，是一方小世界，是三界恶灵的囚牢，是为天道所弃的生灵放逐之地。

    里面关押着数十万年来无数穷凶极恶之徒，那里没有秩序，弱肉强食是唯一的规则。

    与断仙台上斩首一刀相比，落入孽海界，那将是不死不休的折磨与屈辱。

    连与不语，苍钧再次叩首愿受此罚，却仍祈求放过其余冥族。

    玖洏高声道：“冥族窃位素餐，未尽职守，以致地狱成空，因缘果报，天帝陛下该罚他们，孽海不空，永囚无终。”

    望舒说：“不可，如此恐怕再出魔族之祸。”

    “是，神女所虑极是。”玖洏仰头望着上面的天帝，提裙直直跪下。

    阿盈注意到她跪下后，以承盘为遮掩，并指悄悄轻点旁边连与后心。

    阿盈眉头一跳，默不作声。

    倒是少虞在她耳边小声嘟囔：“定身法，她想做什么？”

    阿盈不理。

    玖洏说：“是以，小神愿同入孽海界，看守冥族。”

    阿元厉声道：“不行。”

    玖洏遂自陈己罪：“小神有罪，连与逃出幽冥乃我所放，是我逼他出逃，恶鬼亦是在我眼前逃入轮回道的，身为凤姬、少妃，我不能挽回，我触犯之罪，岂不比这些冥官更重？请天帝陛下允我戴罪立功，同入孽海，看守冥族。”

    玖洏送出的三枚三万年金翎还是起了作用。

    这时，众神皆缄默不言，既不驳她，也不称是。

    所有眼睛全盯着天帝。

    阿元面无表情，不显露丝毫心绪：“你已是天后，如此处置，不妥，你所说罪过，过后再论。旬波，送天后回去。”

    玖洏一眼瞪退了旬波，她掀开红绸，露出整套天后冠服，往前一送，下一瞬东西便落在了阿元面前案上。

    “未经雷劫，便未得天道认定，凤族玖洏请辞天后之位，请求与冥族一同贬下孽海界，惟愿，阿元成全。”

    玖洏挺直着背脊跪在下面，仰头望着阶陛之上的天帝。

    今日凌霄殿上，一切庄严，就连流云也不敢轻浮。

    阿元垂首望着玖洏，之间未再隔云，她的眉眼、目光，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分外清晰。

    半晌，阿元说道：“传本君旨晓谕三界，废苍钧冥王之位，将其与冥族一干逆犯，打入孽海界，孽海不空，其刑无终，另遣凤族玖洏前往看守，戴罪立功。”

    “陛……”旬波嗫嚅，又很快闭了嘴，所谓“看守”，也不过是名义上好听些，沦落到孽海界，都是九死一生，可是，这事哪有他说话的份，他只能应声，“是。”

    此事有了结论，接下来顺其自然也该谈到“被挑拨”的魔族了。

    可是有神仙，早已听到修和的风声，怎情愿如此顺当。

    有不长眼的，判完冥族，还想再判：“启禀陛下，下界西陵惨遭屠灭，一国惨祸，人间震荡，小神实不知此祸源系山河宫，还是魔族？”

    第180章

    我在位之年，九重天上不会再困住天后。

    “系你老祖。”

    粗鄙的话，

    悠哉的音飘遍凌霄各个角落，众神听了个清清楚楚。

    那挨了骂的执斧神仙激愤地望向帝阶之下、众神之前，指着那颗傲慢的后脑，半晌才挤出一句：“无礼！”

    阿盈岿然不动，

    怡然自适得仿佛搅人怒火的不是自己。

    那执斧神仙气得唇舌翻飞，

    念起平心静气的法诀来。

    阿元淡淡指责：“阿盈，

    不可无礼。”

    虽天帝言语责怪，但言辞间称呼如此亲近，

    他对山河宫的回护不言自明，

    有心者心中已然明白。

    少虞说道：“诸位误会，

    阿盈此言并无冒犯之意，阿盈的意思是西陵人间一场大祸，

    源系当年各族祖神对魔族的处置不妥，我等当谨以此为戒，其实花皇一族何尝不是深受其害？”

    “有理。”阿元颔首道。

    又一位神仙出列，

    不悦地拱了拱手道：“说到底，当初魔子初降世，花皇若能以断腕之志，为八荒六合除此祸害，

    又何来今日这等为难局面！”

    “是也！如今那堕仙又回了山河宫，

    花皇尚不曾给出交代，她一族贪生怕死、挟功妄为，堕泯天神之道，

    岂敢再忝列神界？”

    “请陛下传唤花皇，

    给众神以交待！”

    殿上大半神仙都站了出来，

    要求问罪花皇。

    阿盈看他们这阵势，怕不止想问罪花皇，

    最好是裁撤一族所有上神上仙，将山河宫贬作下仙族，才算勉强合意吧。

    “传怕是传不来，得你几个去抬才行。”阿盈抱臂笑道。

    站在前列的神仙怒道：“本座念你平定幽冥有功，已百般忍让，休以为有昆仑撑腰，你便能在天宫放肆！”

    “好小器的上神，七情六欲还未修净么，话也不让人家说完。”阿盈慢悠悠解释道，“花皇陛下呕心沥血，为救神族将士，千年修为耗损过半，早已累倒，今日不斩首示众，便是好端端养着，怕也没几年好活。她人事不省，诸位不亲自去抬，被救活的将士能放心放她来问罪？”

    少虞瞄了阿盈一眼，只觉她这副信口开河的模样儿，当真是令人安心。

    “这……那便传召花玦与魔子来。”

    阿盈强调：“诶，她叫花簌，乱起诨号，为老不尊。而且我昆仑驸马，你说召便召么？本座驳回！”

    那适才大骂阿盈放肆的上神，祭出长剑，提着剑大步向外走去，口中高喊：“本座亲自除魔！”

    阿盈脸色一冷，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已拦在上神面前，出招相阻。

    少虞见势不好，当即闪身过去，只挡下上神半道剑风。

    阿盈仍是被打退一步。

    上神再次举拳要砸下。

    玖洏一惊：“阿盈！”她想过去，却被扣住，不能动弹。

    阿元阻道：“司风上神，手下留情！”

    影女化灵，亦非正道，司风上神对阿盈毫无好感，然碍于天帝，他只好放下拳头，不耐地警告：“让开。”

    阿盈再上前一步：“花簌不是魔，你这是诛杀同道，重蹈覆辙。”

    司风上神厉声道：“她害得生灵涂炭，谁能保证她不会再入魔？本座绝无可能留她存活于世。天帝陛下要留魔族，是为息兵止战，但祸乱苍生之罪不能不追究，冥族要死，她也同罪。”

    阿盈忍不住发笑：“怎么，山河宫的便不是生灵吗？”

    司风道：“为神者，若不能主持善恶，惩处罪孽，则与邪魔何异？为除魔卫道而牺牲，他们死得其所！更何况，牺牲她一族，可平众生怨愤，救生灵无数性命，免来日重兴之祸，何足惜哉？”

    阿盈哈哈大笑起来：“每个人都只不过一条性命，对屠刀所向者而言，只有死的是自己，与死的是旁人，死的是自己所爱，与死的是旁人所爱之分别罢了，杀一人、杀百人，究竟有什么分别！你若偏要这般说，那我也问你，魔终归是没有灭尽所有人族、神族，反倒是你们，今日要逼杀花簌，却是灭尽山河宫一族，你的神道何在？天道又何在？”

    一时间，殿上无声。

    司风长剑一扫：“本座最后再说一遍，让开。”

    阿盈昂首斜乜他道：“你冠冕堂皇硬要屠杀山河宫，好哇，那也请你稍后自绝以敬谢花皇族之大义，并杀光今日所有逼死花皇一族的神仙，以成全诸位牺牲之道。”

    司风怒吼一声：“本座先杀了你这胡搅蛮缠的东西！”

    他连刺几剑，阿盈一面招架，一面仍不肯闭嘴：“你若肯答应，我不仅让开，还要助你一臂之力。”

    少虞帮忙拦剑，还分心想到，若阿盈这口牙能炼作法器，那此时必不落司风下风。

    上面的阿元也是头疼，这几句话下来，阿盈已然犯了众怒，怎生善了？

    剑风如网，阿盈被逼到柱下，却再三叫器道：“司风，有能耐你当真杀了我，届时，盈阙杀上九重天，再起战事，跪在这殿上听罚的就是你这罪魁，你猜，那时为你求情的是谁！”

    不知那时求情的是谁，但此时已有不少神仙飞来劝架。

    就在这时，一卷冰绡从从阿盈广袖中飞出，掉落在少虞脚边。

    本来场面混乱，小小冰绡还未引起众神注意，但阿盈浮夸地掩口喊道：“少虞，快藏起来！”

    少虞：“……”

    少虞舞了个剑花，收回剑势，本要去挑起地上的冰绡，但却被另一把剑斜刺过来挑走了。

    是司风上神抢走了冰绡。

    司风上神扫过上面几行字，铁青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又从头反复看了几遍，眉头却越皱越紧。

    少虞都不由好奇冰绡上究竟写了什么。

    阿盈微笑：“还我。”

    她伸手，却抓了个空。

    司风转身返回殿中：“陛下，山河宫传来消息，有办法化解浊气。”

    冰绡被交到阿元手中。

    上面确是花玦笔迹，言明已有法子让被浊气侵蚀神智的神将恢复意识，但没有说明具体法子，并请天帝亲自过去细商。

    “挟功妄为。”

    阿盈一开口，殿中诸神又向她看来。

    她却慢吞吞取出一枚小小药盒，指头上蘸了点儿药膏，拿起少虞的手，捞起碍事的袖子，轻轻地抹在他手背的剑伤上。

    情势如此，众神面上难看，都心知阿盈这是故意的。

    此时催不能催，骂不能骂，如鲠在喉。

    涂好了药，阿盈歪头瞥向天帝：“区区浊气，满天神灵既无能对付，我便替山河宫讨份特赦，如何？”

    司风恍然明白过来——

    这字条乃阿盈有意藏住，又故意放大争端，将山河宫的罪名摆到明面上，这时再放出这消息，天帝再特赦花簌，便无阻碍了。

    阿盈挑了挑眉，花皇一族逆来顺受惯了，那该讨的东西，她便来替他们讨。

    阿元自然不会为难山河宫：“待本君见过花皇，若其法当真有用，本君自当赦免花簌，绝不相欺。”

    此事议罢，众神各自退下。

    天将押着苍钧等前往孽海界。

    孽海界虽自成一方世界，其入口却在六重天上，唯有天帝能够开启。

    阿盈隔着老远，便驻足，不再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