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玄泰然自若地点头赞道:“假,
小子反应倒快。”
“在先天帝伤重之际,捅出冥王反叛,万鬼出逃,
神族内忧外患,
危急时刻,
不想彼时尚为太孙的阿元当机立断,以雷霆之势接管幽冥,
使神族免于一场大乱。”验明了猜想,少虞直接道出阿玄的目的,“坏了你的计划,你这才坐不住了,走了这样一步急而不昏的乱招,只要新天帝一死,不管你能否取而代之,神族大乱都再无可避免,届时,神族终成第二个妖族,你魔族便是下一个天族。”
玖洏倒吸一口冰凉的云气,忍不住瞟向歪坐一旁的阿盈,又移开。
阿盈正神游天外,没有发现玖洏亮晶晶又暗藏羞惭的复杂目光。
被戳破阴谋的阿玄也不慌张,合起手腕,让两只金环轻轻一撞,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她笑道:“要么杀了本君,要么好生谈谈。”
玖洏说道:“你既敢孤身上来九重天,不就是吃准天族有意修和么,但你仍决意刺杀,显然是不打算休战,如此你还要谈什么,分明就是砌词强辩,还妄想继续哄骗我们!”
“凤姬今日尚不是天后,本君与你自然无甚可谈。”魔君阿玄幽静的眼看向阿元。
一提起这事,玖洏便没了声响,收到大哥飞来的一记眼刀,也只好心虚望天。
阿元说道:“魔君在这里若不肯好好说话,移步大牢再谈,也无不可。”
玄女接过话道:“魔君于和谈之际,刺杀天帝未果,天帝陛下顾全大局,免你一死,此等修和决心,昭昭于三界,魔族面对注定的败局,抵死顽抗,或修和,重见天日,恐怕不难选择。”
“本君羁旅人间时……”及此,阿盈忽扫来一眼,阿玄眨了下眼,继续说道,“百般味道尽数尝过,酸甜咸辣,无一不好,唯有苦,甚不爱吃。打仗之事,本君是真不喜欢,杀了天帝能提早结束战乱,本君无畏行险,但如今不是没杀成么。只是……”
玖洏见不得她这般话说一半,引人猜想,不耐烦地催促:“只是什么?”
“魔族强者为君,本君统率万魔,但新天帝陛下可能作得了诸神的主?”她将一个“新”字咬得颇重。
玖洏张口欲驳斥,下一刻便被点了名。
“譬如丹穴山,譬如幽冥,譬如天族。”阿玄一个个数着,“天帝咽得下深仇大恨,他们也咽得了吗?看看你身后的未来凤帝吧。”
阿元没有回头,玖洏不必回头却也明白大哥心绪。
神魔之战打了那么久,莫说玖洏斯年,在场哪一个与魔族没有血海深仇?
阿玄环顾四周,又道:“神族如诸位般,愿顾全大局之辈也许不少,兴许也能促成魔神两族一时休和,但天帝又能保证诸神不会秋后算账吗?届时魔族难道不会沦为被奴役的妖族?”
“不会,”京沂站出来,斩钉截铁地说道,“只要魔族今后再不肆意滥杀,欺凌弱小,神族便当与魔族和平相处,祸福与共。”
阿玄轻笑,未把京沂的承诺当回事,问阿元道:“天帝为何一言不发,也是心知此诺难践吗?”
阿元道:“本座等魔君一气问完。”
阿玄道好,果然再问道:“远的不说,只问幽冥与我魔族共谋,放出地狱恶鬼一桩,天帝如何处置才能服众?经此祸乱,神族对我族可能再施信任?而神族对我族也何尝不是恶行累累?你们天族更是劣迹斑斑,又要如何取信于我族?若无信任,两族何谈修和?”
她说罢,在众神复杂的目光下,挑了阿盈旁边的座位,慢悠悠地走过去坐下。
少虞一直跟随,不以她戴上锁魔金环而放松半分。
阿元已归帝座,首先缓缓道:“魔君所虑极是。”
这句说罢,阿玄面上尚端着笑。
而后便听他又肃然道:“魔君所为倒是提醒了本座,天帝命丧魔君之手,足以让神族一败涂地,但倘若死的是魔君……魔君不是也说了,魔族至强者为君,魔君死,则其余,溃不成军,对吗?”
阿玄的笑僵在了脸上,不复被擒时的嚣张,纵是方才他不止一次威吓于自己,她都状似随意以待。
但这回,阿玄切实感觉到了,他的杀意。
天帝的杀意,有天来助威,天边风雷震震,响彻凌霄。
但是魔,早不臣于天已久。
“呵。”
不知怎的,阿玄神情一松,蓦地嗤笑一声,望向天帝,涵烟轻挑,放诞挑衅。
阿元不为所动,冕冠严色地坐在上面,像极了上一位天帝。
殿中阒然无声,唯有雷声更燥,此时任何一句话,都将如黄草投炉,火星隐隐,顷刻火涌。
雷声已从殿外转入殿中,正在阿元掌中,滚滚汹涌。
四方不动,仅阿盈四下张望一番,待看到阶陛帝座上,眼倏忽一亮,抬手一挥,将上面的茶壶茶盏一整套都挪移到自个儿面前。
茶水入盏,淅淅之声,竟盖过掌心雷声,瞬间浇灭了殿中将燃未燃之火。
适才一番打斗,阶下之物皆砸了个粉碎,桌椅一类阿盈尚可以神力复原,只是茶果这些稀巴烂的,阿盈也甚嫌弃埋汰,正好阶上还有完好的。
阿盈嘬了一口,不苦,甚好。
口干,遂豪饮一盏,阿盈捏着空盏,指指上方的阿元,戏谑道:“天帝怎生吓唬小姑娘呢?”
吓唬?
阿玄心道放屁,皮笑肉不笑道:“是茶,可不是酒,你为何说醉话?”
空盏转了个向,指着阿玄,阿盈仍看着阿元道:“瞧,她是真不怕死,奈何以死惧之?”
阿元手虚握,放回膝上,俯身看着底下,微微一笑道:“神女言之有理。”
“诶!”阿盈提起茶壶,“魔君刚刚说茶,看来也想尝尝。”
说着话,她已提壶倒上,斟了三盏,自己先不客气地端了一盏,一盏则推到阿玄面前。
独留一盏茶在桌上,也无人问。
“不苦的。”阿盈说道。
阿玄看着面前清透的仙液琼浆,不掺一点杂质,如玉炼成,映照出自己的面目,也无犹疑地端起喝下。
耳边听阿盈款款道:“魔君打坏了桌椅,是我这神仙惜物修好,魔君才得安坐,魔君手里这盏仙茶,亦是神仙辛苦炼制而成,魔君才得品尝甘香。”
阿玄哂道:“怎么,要茶钱?”
“魔君果然在人间厮混过,可惜这里是神界,无钱。”提起人间,阿盈声音渐沉,目光随意落在一旁少虞身侧的剑鞘上,不去看阿玄。
“那神仙要我这魔拿什么,抵这茶钱?”
“魔君付过了。”
“什么?”
“魔君不戴上这五枚金环,何能与我等同席?”
轻敲着盏壁,阿玄支颐看着盏中余茶轻晃,漾起波澜:“本君是愿赌服输,不过魔族中服输者可不多,愿赌者更少。与诸君同席,可值不起这般重的枷锁。”
少虞说道:“魔君才智高绝,难道想不通魔族的枷锁从来不源于神族么?魔族的枷锁在上古之祸时,早已背上。”
阿玄垂眸不语。
阿盈接着少虞的话道:“神族的条件,确然是魔族的束缚,但也许也是解开这副枷锁的钥匙,不是吗?”
阿玄抬头:“钥匙?”
阿盈道:“若浊气无解,五帝不会留存魔族。”
阿玄问道:“本君如何信你们?”
阿盈道:“迷厄渡上,你尚是人,能暗助花玦杀退魔军,但他日魔族再毁人间,以你如今魔君身份,还能再杀他们一回吗?魔君爱好之物,如此桌椅,如此仙茶,如花草日月,唯有神族死生相继,甘为苍生保全。”
阿玄沉默少时,终举茶盏,一饮而尽,对上座天帝道:“魔族承诺,幽冥事毕,退兵罢战,愿受神族束缚。”
阿元遥遥招来桌上剩下那只茶盏,饮罢道:“神族承诺,必倾力化解浊气,为魔族卸去枷锁。”
随即,阿元召来南絮,遣他立即前往战场,传达天帝与魔君之旨,暂且休战。
南絮领命离去后,阿元对阿玄道:“幽冥之事还需几日了结,且两族修和细节还待商议,这几日便请魔君暂居天宫,本座会派人护卫魔君安全。”
这时,凤族斯年少君主动请缨护卫,阿玄欣然答应。
天帝亲自送魔君出了凌霄殿。
离去前,阿玄主动提起:“天帝陛下,我知道,即使上一刻我还要杀你,但魔族之中,你还是愿选我和谈,不因我是魔君,而是因我娘,因我也曾为人。那天帝可知,为何我爹因上个天帝而死,我却肯相信你吗?”
天帝点头道:“正有此问。”
阿玄笑道:“也是因为我娘亲。”
那是比千年大战更早的神魔之战,巫真收到一颗石头,当夜便追随若耶逃出了灵山。
第二日,巫真的弟子仓促顶上巫真之职,却在战前祭祀中犯了错,出现变故,耽误了神族将军的计策,贻误了战机,神族伤亡惨重。战后清算,巫觋族遭到神族惩罚,从此凋敝。
巫真和若耶本是要隐居不问世事,而魔族最后战败,他们被一同镇压进虞渊之下万魔窟。
巫真最后得知巫觋族因她而承祸,痛苦万分,而若耶受窅冥临终托付,且因一族被囚之恨,与魔神大仇,终接过魔君之位。
“所以从此他们日益离心,我娘更是深陷对神族、巫觋族,与众生的愧疚之中,终日郁结。为了她至死也不放下的众生,我相信你一回,天帝陛下,莫要让本君失望。”
阿元含笑道:“魔君放心。”
在斯年的护送下,阿元大步离去。
“如何?”
“真诚,不过她杀戮时也这般真诚。”
阿元与阿盈这一问一答,让本已听得怅怅然的玖洏吃了个大惊,惘然张嘴,“啊”了声。
阿元说道:“多谢神女今日相助之情。”
阿盈大方地受了礼:“谁让盈阙许你平安喜乐呢,你要是死了,笨鸟还怎么乐。缔结友盟的信物,该不止有她送你的,你送她的什么?”
要是送轻了,她可是讨回来的。
阿元答道:“万事胜意之愿。”
唉,她就晓得。
盈阙何来什么万事之愿,左不过就是山河宫平安一愿。
阿盈冷笑,轻道:“为本就不想为之事找了个好藉口,还换得了友盟,沾上毛真是比猴还精。”
阿元只当没听见,喊道:“京沂。”
京沂在他身后应了声。
阿元道:“速去协助南絮接手前方休战之事,及早与魔族接触。”
京沂略有迟疑地问道:“陛下之意,是要我……”
阿元回望她,只是颔首,却无明言。
阿盈哼笑道:“小京沂,你不是有个三界帝姬的空衔儿在头上么?此一去便以取魔君而代之为目标就是啦。”
玖洏瞪她:“你别瞎说捣乱!她会当真的!”
京沂则反驳阿盈道:“师叔,不是空有头衔,我会做到名副其实的!”
阿盈捏着她的脸颊:“那我等着瞧。”
玖洏更急道:“这太危险了,京沂无兵无权,她凭何立足,神军不会听她的,魔军更是恨她不及,要她与魔族接触,你也不怕魔族撕碎了她?”
玄女插道:“我与京沂同去。”
“不行!”这一下,阿元、京沂与玖洏同时道。
“我一定要去。”从来温顺听话的玄女,这一回,无比坚持,“京沂没有一兵一卒,那便让我做你第一个战将。”
“姐……”京沂怔怔地看着她。
阿元拍了拍玄女的头,像是安抚闹脾气的小娃娃:“回忘忧殿疗伤去,让医官也看看眼睛,毕竟是魔族的。”
第178章
满魔窟,皆阿怿
玄女拉下他的手,
直直地盯着他:“哥哥,我很好,眼睛也很好,我不能浪费这双眼,
也不能辜负给我这双眼的朋友,
你不让我去,
我也会去的。”
阿元看着这双熟悉的眼,陌生的目光,
这是第一次,
妹妹的目光与他交汇,
不再迷茫,不再空洞,
里面有无数想要诉说的坚定与热切。
可阿元再一次拒绝:“不行。”
“哥哥,我都想起来了,我想起了洛水、父君……”玄女的眼里泛起浮光,
“我不要再当公主,我不想再忘忧,忘忧无用,我要解忧,
除忧。”
玖洏看着他们兄妹俩,
忽拽住阿盈、京沂,又向少虞招了招手,走远了些,
让他们兄妹好好谈,
主要是给阿元腾出地来,
好打晕玄女,打包送回宫。
阿盈上下打量了番京沂,
又回头看了眼玄女,不由发出喟叹:“你们姐妹俩,如今倒像是长反了。”
京沂:“欸?”
阿盈话锋一转,问玖洏道:“连与可认准那姑娘便是他的亲妹子?”
玖洏点头答:“是啊,那个火焰纹绝无差错。”
“若只有那只耳朵是阿怿呢?”阿盈绝不惮于以最恶毒的心思来揣测魔头阿玄。
乍一听,玖洏愣了下,待反应过来,头皮一阵发麻,结结巴巴道:“那她……她、这么做,为甚呢?”
阿盈耸耸肩:“天晓得,她一贯疯得很。”
“生来困囚九幽,无奈为魔,万魔窟中,阿怿从来不止有一个。”
“是啊……”玖洏黯然垂首,忽猛地回头,惊道,“阿玄?”
原来刚刚那话是她说的。
玄女拨开玖洏,走上前,继续说道:“在那里,有多少无名之魔,也许母父亲族皆已命丧大战之中,世上再无人记得他们,也没有连与大哥那样的亲族,会不顾生死地救他们脱离苦海。我们放下亲故之仇,生死之恨,为的不就是终有一日,能将他们都接回家么?”
“说得对,姐姐我们走。”京沂拉上玄女便消失在原地。
玖洏欲拦,却被阿盈拖住,只听她悠然道:“忘了白泽老头怎么教的了?她们有自己的责任与修行,你掺和什么。”
玖洏还在犹豫,一眨眼,她们都已飞出了云海之外,再追也来不及了。
阿盈见她懊恼,笑劝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了不得赔出一条命罢了。你瞧,她们两个哥哥都不掺和了。”
经此提醒,玖洏才想起来去看阿元,他正不动,脚下是个金圈法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