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凌阑正看得紧张，身旁巫骨低叹一声，忽然将右掌覆了上来。一股神秘力量虚笼在她手中那枚沾血的兽核之上。
苍凌阑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当心。”巫骨道，“不可被天地所察。”
苍凌阑蓦地想到焦土之上，四象朱雀吞吃兽核的那一幕。
“你是说，会被……”
她背后发寒，下意识小声道：“可这里已是国境之外！”
鬼神眼眶中的磷火幽幽闪烁：“国境交界处，才更需慎行慎言。”
苍凌阑心里一沉，下意识收紧手指。她碰到了冰冷坚硬的触感，那是巫骨的指。
生者与死者，肉指与骨指，交缠如笼，将那枚承载了过重的执念的兽核扣在中央。
她问：“那怎么办？兽王的兽核，若让贪贪纳入腹中，可有危险？”
“天壶冰蟾腹中别有洞天，自可避开外界窥探。”
“我问的是贪贪的危险……”苍凌阑正欲追问，忽然余光看到仙鸟瞳羲收回了与玄白相贴的头颅。
她心中着急，索性将兽核往巫骨手中推去，“算了，你且先拿着。”
苍凌阑几步过去，俯身查看玄白情况，却发现它已沉睡了。
残雪鸦闭着眼，将半只脑袋埋进自己羽毛里，胸口一起一伏，是个很服帖的睡姿。
除了雪泥这来路不明的小崽子每次进阶都要沉睡以外，这还是第一次，她的其他战兽也出现沉睡现象。
“不必担心，吾已将……吾族之瞳术神技……相授于它……”
仙鸟瞳羲疲惫地伏在地上，呼吸更加吃力，启智与传承，似乎要将这只重明鸟最后的生机也抽干。
“待这残雪鸦，化出双瞳之日……再吞食吾之兽核，便可顺利、顺利……”
它突然又吐出许多血来，山洞里弥漫开很淡的铁锈气息。
苍凌阑：“瞳羲大神！”
重明鸟仰起脖颈，胸口剧烈起伏两轮，才痛苦地继续道：“顺利……容纳吾之血脉……彻底杜绝……后天变异之险！”
苍凌阑只觉得似有一根牛毛细针从胸腔内缝过，扎得她脊梁酸痛难忍。
她不得不躬了身，忍着酸涩，端正地行了个大礼：“凌阑替玄白谢过。”
“不必言谢，苍……凌阑。”
重明鸟道，“只望……汝可替吾寻到……圣祖传人，助他……光复圣祖遗志。”
“圣祖遗志，究竟是指什么？”
重明鸟眼中浮出悲凉之色：“昔年……圣祖弃世之后，四象助人族定国，天下曾清平三千年……”
“怎奈纪元轮回，傀兽师篡改圣祖之术……举邪道以替正统，蒙蔽世人……”
“直至今日，诸神分封王座，四国八方俱是腌臜，放眼每一寸疆土，无不浸着挣扎于驯化规则下的生灵的血……！！”
“瞳羲！”巫骨嗓音冰冷三分，“够了，慎言。”
重明鸟悲哀闭目，喘息连连，不再说下去了。
苍凌阑心里一沉，暗想：不是吧，怎么这也不能明说？
她突然又想起小叔和邱鹰……每每她试图追问苍穹御凶的旧事，这两位也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就连此番返乡，小叔承认她的娘亲是被兽神所噬，却始终不肯说得详细，非要她自个去白霄探寻。
难道，这种隐瞒，并非他们自己乐意，而是恐被某些更高层次的存在所察，引来灾难？
可小叔等人也就算了，若连身为兽神的巫骨和身为兽王的瞳羲都不敢明言……那这境况，得是糟糕成什么样子！？
仙鸟瞳羲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当今世道……绝非……圣祖本意……”
苍凌阑抿唇道：“我明白了。凌阑会尽力而为。”
她心中却又暗想：何须托什么圣祖遗志，这般世道，她本就是看不惯的。
“吾死以后，残羽肉躯，均可供君炼化。唯独骨骸……”
仙鸟瞳羲艰难地看向巫骨：“请葬入巫祖之福地……”
巫骨低沉叹息一声。
它没有回话，而是轻掀斗篷，在瞳羲的头颅旁边坐下。
灵流萦绕在鬼神的骨指上，血根与肉芽便如春回大地时的野草般疯长，转眼间，竟凝成一只细腻而苍白的人类手掌。
巫骨用变得柔软了的手掌，慢慢地抚过瞳羲的眼角羽毛。
它沉默须臾，才开口道：“……可。”
“巫祖……”
重明鸟的眼中又落下泪水。那对日月般的双瞳已不再轮转，而是凝滞在眼眶之中，渐渐涣散。
它呢喃般地说道：“吾生而有寿四千年，未曾有幸得见……万类自在竞长之盛世……实乃……大……憾……”
苍凌阑才将沉睡的玄白召回灵界。听得此言，顿觉一股哀伤涌上心头，堵得胸口发闷。
原来，瞳羲从来就没有见过圣祖，也没有见过所谓的天下清平。
只是为了追逐那样一个飘渺的梦乡，便为之耗尽了一生寿命。
远山外，长风远。
不知何时，日已西斜，暮云四泻。
苍凌阑向后退了两步，从袖中摸出那枚母亲留下的短笛。
她斜倚在石壁上，将笛子贴在淡红的唇间，垂下眼睑。
一线清音破开了静谧的山洞。
重明鸟的双目微微张大了，它听到了悠长的曲调。
那笛音并不悲伤，反而温柔婉转，袅袅不绝。好似山野之风，江海之浪，尘世之万兽万物。
音律起落，眼前渐暗。
瞳羲闭上了眼，它仿佛看到了飞向云霞的白棉羽，成群跃出水面的燕尾鱼，雨中荷叶滴答下的黄耳刺蛙，平原上扬尘奔腾的雷象……
最后，它看到了素未谋面的圣祖，看到了最初的御兽师们，那些人类布袍麻鞋，行走于兽群之间。
他们走过的地方，江水暖了，山雪化了，冬眠的野兽出穴，这个漫长的寒冷季节即将过去，又一年春生万物。
而它自己，也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展开双翼，摆脱衰老的躯壳，忘却那些厚重的悲哀与愤怒。
飞过云与尘埃，化作风与春光。
自由，自在……
笛音中，世间最后一只重明鸟，安然断绝了气息。
……
苍凌阑不知道自己吹了多久的笛。
她彻底沉浸进去，忘记了世俗的规则，忘记了赤坤陵中董无思的棒喝，忘记了翻过的一本本古书典籍……
仿佛踏入了毫无拘束的空明之境。
她第一次得以真正地想象：如果没有驯化规则，御兽师与万兽，应当是什么样子？
该是怎样的世间，才配得上四千年苦苦追寻……
她想了很久很久，也吹了很久很久。
直到耳畔传来熟悉的叫声。
“呦呦！”
苍凌阑回过神，再睁眼时，面前一片朦胧泪光。
隔着一层那薄薄的水光，她看到雪泥从洞口跳了进来，逆着光向她哒哒跑来。
“呜。”雪泥停在她身边，歪歪脑袋，摇摇尾巴。
许是耽搁得太久，鹿有些担心。
苍凌阑胡乱屈指蹭了蹭眼角，嗓子有点哑：“没事。”
她蹲下来，先安抚性地摸了摸雪泥的脑袋，这才抬头。
只见斜阳从山洞外照了进来，红得像一把凝了血痂的钝刀，将暮色切开。
重明鸟的身体不再起伏，不再有生的迹象。
巫骨盘坐在重明鸟冰冷的尸身旁，那只苍白的手掌静止在瞳羲的眼角。
它是如此安静，仿佛也跟着一起死去了……虽然它的确早已死去了。
苍凌阑收了短笛，站起来，半侧沾泪的眼睫被染得很亮。
“巫骨。”她喊。
巫骨没有回应。在它身下，空间开始发生水银镜面般的扭曲。
兽神的福地，正要将仙鸟瞳羲的尸身整个纳入进去。
“巫骨。”
苍凌阑走了过去，“等回了朔城……”
巫骨抬了抬头，总算舍得开口：“要兽核？”
它的嗓音倒还是一如既往，低沉而漠然，听不出什么情绪。
“什么？不是。”苍凌阑却道。
她在鬼神面前站定，于夕阳残照中俯视着它。
“等回了朔城，我是说，我请你喝酒吧。”
作者有话说:
吞风峰副本差不多收尾，请期待我们玄白下次惊艳亮相——
这个篇章叠了很多信息量，鸦鸦+猫猫+青沧人+圣祖，多线并行写得我cpu都要烧了，下个副本尽量整个轻松爽快点的…
第207章
生而如畜[VIP]
夕阳沉了下去，
夜幕笼罩吞风峰。而后月色消退，天边再被旭日刺亮。
一夜时间，发生在边疆的动荡，
也如涟漪般于不为人知之处扩散。消息传入了朱烈夏氏的王宫。
“终是又慢了青沧一步啊。”
冬晨的王宫后花园有些萧索。国主将密信往案上丢了，摇头叹道：“如此惊天机缘，若非阑儿恰巧归乡，
我朱烈怕是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公孙予侍立一旁：“不知那吞风峰上发出传承召唤的凶兽，究竟是何等实力。臣已连夜遣朱雀使前往调查。倘若传承果真被苍凌阑拿到，
至少……比被青沧人拿到要好。”
“是啊，只要阑儿还忠于朱雀大神一日，她便一日是我朱烈的珍珠。”
“陛下尚有疑心？”
“哎。”国主笑着连连摆手，“朕怎会有疑心呢，朕可是喜欢阑儿喜欢得不得了。公孙卿啊，你且以朕之命向朔城传一道口谕，问问阑儿……薄暮大山中的异动她可曾觉察？”
公孙予便心知国主是有试探之意，
“是。”
“这些孩子们啊，
一个个都不叫朕省心。”
国主忧愁地皱起眉毛，指了指自己身侧的座位，
“爱卿，
坐吧，喝茶。”
“不敢。”公孙予道，
“臣听说，盈照公主前日将逐焰大雀解契了。”
“是啊，真是个傻孩子，
万幸她还没有傻到极处，
知道提前调了朱雀使来护卫。阵势闹得不小，照儿自己虽未受伤，
但逐焰大雀也弃主飞去。昨日朕见她时，她眼还是哭红的呢。”
“四殿下这是入了迷障了。器契之兽，如何能重契？就连苍凌阑那只紫晶蝎子，亦于她归乡之路上与其分离，想来是终究难以相处，不得已二次解契罢了。”
“卿言甚是。阑儿失了一只器契兽，仍有其他战兽护身，可照儿她天生无御兽之力，怎能与青龙相比呢？”
国主自己呷了一口茶，幽幽道：“都是阑儿胡闹，将朕的好女儿也给带坏了。”
公孙予不敢答话。国主自顾自说下去：“照儿她性子倔强，需得跌个小跟头，才知道疼。”
“她不肯再用器契之术，便随她去。待日后遇到险境，无兽可御，眼睁睁见着身边之人因她惨死时，便知道前路不通了。到时候，她也会知道，自己那位好老师，其实并没有她想象得那样好。”
“是。”公孙予眼中浮现些许暗色。跟随国主多年，她自是清楚自己这位主君的用意。
“陛下放心，臣会伺机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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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升的太阳在天空上转过一圈，复又向西方沉落。
薄暮大山的另一端，乃是四象青龙庇佑之土。八百年前，李氏篡位后迁了王都，改新都为青龙城，任旧都日益荒废。
与朱烈国都朱雀城的繁华热闹不同，青龙城从来肃穆。
宽阔大道上，御兽师们多是低头沉默而行，连战兽的叫声也不多闻，隐隐泛着股寒意。
王都正中，一座圆形巨塔擎天而立，那是被称为“圣宫”之处，地底供奉着青龙大神，地上则为李氏王族们的居所。换而言之……便是王宫了。
“无用！！”
圣宫深处，绣着青龙的屏风之后，一声女子的怒斥惊破了寂静。
“殿下恕罪！”
青龙司首领冷汗涔涔，双膝跪于外殿：“后来臣等搜索半日，却怎也不见苍凌阑踪迹。那吞风峰洞残破不堪，并无凶兽气息残余，因此难以判定是何境界。”
女人道：“所以，那传承……极有可能已被苍凌阑所得？”
“臣，臣不知。彼时洞中确有传来威压，或许，是苍凌阑激怒了吞风峰主，那凶兽吃了她，而后隐去了身形……也未可知。”
屏风里面许久没有传出声音来。
青龙司首领不敢抬头，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密。
须臾，一条手臂推开屏风。
“本宫有一件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