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苍凌阑未曾细想，但这话其实大有问题。
她之所以来到吞风峰，是玄白感应到了传承的召唤。
可那些青沧人却不然，他们是通过“消息”，先察觉到山内飞鸟异动，再推断出有凶兽正在发出传承召唤，这才带着各自战兽前来寻找机缘的！
即是说，这只疑似重明鸟的巨鸟，仅向凶兽发出了传承召唤，本不包括被人类驱使的战兽……她若再不“打扰”一番，这份玄白拼尽全力，好不容易才触手可及的传承机缘，怕是要泡汤了。
洞口寒风仍刺骨。苍凌阑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走过去，与巫骨擦肩而过，站在那自称“瞳羲”的巨鸟身前。
她问：“敢问大神……何谓圣祖遗志？”
巨鸟明显对人类兴趣缺缺，只垂目看了她一眼，并不作答。
苍凌阑又回头看巫骨，不出意料，这位也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
“我是说，如果合适。”苍凌阑指了一下自己，“或许，我现在继一下也不晚呢？”
四周的空气又沉重了些，像是化作粘稠的树脂。
这家伙发怒了，苍凌阑镇静地想。也难怪，在它看来，它和它的圣祖正在被一只自大狂言的蝼蚁用轻浮的言语冒犯。
若不是巫骨在这里镇着，自己怕是早就被这兽王的威压给碾烂了。
而巫骨……说实话，相处了这些日子，苍凌阑大概能摸清它的底线在哪块儿。至少，刚才是它主动现身护她，那就不会任她莫名其妙死在这里。
果然，巫骨只是漠然旁观，喜怒难测。
巨鸟只得耐着性子，开口道：“吾等所寻者……乃受圣祖遗物指引之人。”
说罢，它抖索羽翼，吃力地抬起庞大的身躯。
苍凌阑眼神一凝，它那腹部之下，分明藏着一件什么东西！
巨鸟往后挪了半步，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便让它痛苦地轻咛，几枚苍老的羽毛从它的身上崩落下来，仿佛生命之烛又被烧短了一截。
“人类……上前。”
它疲惫地喘着气：“触……触摸它……”
苍凌阑抬腿走了两步，垂眼弯腰，伸出手——她看清了，那是一件极为陈旧的革甲，岁月磨损了它，几乎看不出本来样子。
“这是，”她捡起来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才堪堪认出那大约是一只护腕，“圣祖遗物？”
仙鸟瞳羲叹道：“遗物无有回应……人类，看来汝并无资格……”
“是吗，看来我确实不能继圣祖遗志了。”
苍凌阑摇头笑笑，顺手将那件护腕扔给巫骨，“第二件，不客气。”
弯腰拾取时，她已猜到了结果。
此前她在王都，曾在探墓女的地摊上找到过一件圣祖遗物，当时没有任何异样发生。难怪方才巫骨毫不犹豫地断定她不是圣祖传人。
“可是。”
但苍凌阑的神色并无动摇，更无半点尴尬之色，只是认真望向面前的仙鸟瞳羲，“放下圣祖不提，大神，你自己的遗志又如何呢？”
她道：“你阳寿将尽，却执念难休，死不瞑目。”
“你称我身旁这尊骨头架子为巫祖，可它好像并不乐意帮你实现什么。”
“你甚至只想在离世之前，为毕生心血寻到一个传承者……结果呢？唯一符合王之资质的，竟是一只灰土品级的残雪鸦不说，还是跟了人类御兽师的战兽。”
话音未落，苍凌阑脚底摇晃起来。本就遍布裂缝的山洞又是一震，头顶甚至有几块岩石坠落。
她踉跄两步，忽然头顶阴影笼罩。
巨鸟正垂着头颅看她，眼皮轻微皱起，诡异的瞳仁足足有她的脑袋那么大。
“人类……汝当有自知之明……”
“有的。”苍凌阑眼都不眨一下，“我自知我是天才。”
“……”
巫骨背过身去，仿佛已预见到接下来将发生什么。
在它身后，苍凌阑昂首挺胸，故意大声道：“我有一千载难逢之异宝，今日愿献给大神——”
“苍凌阑。”巫骨又转过头来，阴沉地喊她名字。
“开玩笑的。”苍凌阑面不改色，“我是想说，瞳羲大神，或许你需要一个人类来帮你。哪怕仅仅是……替你去寻到真正的圣祖传人，圆了尘世夙愿。”
巨鸟发出一声轻蔑的啼叫，道：“汝区区四五阶境界……亦敢于吾面前卖弄，自诩天才……？”
“我半年前才启灵。”
巨鸟的喘息声停顿了一瞬。
苍凌阑平静道：“启灵那日，我契约了巫骨之祖。”
仙鸟瞳羲发出一声尖锐鸣声，人言与鸟音竟同时自其胸腔内发出——
“——妄言！！”
可同时，它也不禁看向巫骨。
若非与人类定契，借助灵界与阵纹之媒介，兽神不可能不开洞天便降临于人间，更不可能在降临之后，不对周围造成威压影响。如今巫骨之祖与这年轻人类一同出现……
巫骨沉默须臾，竟承认道：“是。”
仙鸟瞳羲的四个瞳孔剧烈扩大，浑身羽毛绷紧起来，“巫祖……巫祖……与此子缔契……？”
“是她与吾缔契。”巫骨的嗓音低沉且了无波澜，在岑寂的山洞中回响，“此子，乃吾之契主。”
一语石破天惊，别说仙鸟瞳羲，连苍凌阑都震惊了。
这么久以来，她和巫骨的关系相当微妙。虽说当初的契约确实是以她为主导结下，但毕竟与兽神的境界差距摆在那里，或恩或仇，总是她受制颇多。
万万没想到，今日当着疑似古神血脉的苍老仙鸟面前，这尊鬼神竟会如此轻描淡写地认了这份契约关系，称她为……契主！
苍凌阑都有些怀疑了。她努力回想，这半年来，自己做了什么吗？还是这骨头别有所图？还是……
“这……不可能……”
巨鸟惊悸地摇头，“凡人阵纹，岂能……定巫祖之契！？”
“本命魂契。”巫骨道，“魂魄足够强悍之人，辅以本命魂契之术，可使其阵纹可凌驾于境界差异之上。”
“她从未登岛，何人传她此术！？”
“无师自通。”
“可……本命魂契，需得碎魂以交融！”
“她不怕死，又疯得很。”
终于，仙鸟瞳羲不说话了。它像是看怪物一样盯着身前这渺小人类。
“所以。”那清俊的人类歪头笑道，“我是天才。”
说着，她展开了自己的精神力，任其如浩瀚无尽的潮海般扩张。
像这样打开精神力，实则极其危险，一旦遭到对面的精神冲击，魂魄极易受损。
但……或许巫骨说得对，她不怕死，又疯得很。
“我还是御兽师。”
八枚阵纹浮现于御兽师的身周，宛如神圣的光轮，将山洞的岩壁抹亮。
无论是灰土品级的战兽，还是无品级的辅兽……每一轮，每一轮，都是御凶之阵。
“我也是堕兽者。”
苍凌阑的双眸化作赤银异瞳，又随意扯开胸前衣襟，暴露出粗糙的木质肌理。在身侧阵纹的映照下，她眉眼鼻唇的线条都显得更加浓艳，像古老的巫神般奇异动人。
“我不是继圣祖遗志之人，亦无人引我来此。”
她说：“我名苍凌阑，乃青龙血脉，苍氏子孙。”
“顺便，我又是个猎人。拿钱办事，很讲规矩。”
“若大神有求相托，我必尽力而为。不知瞳羲大神……意下如何？”
山洞之中，许久没再有声响。
只有人类的嗓音在冬风中渐渐消散而去。
但苍凌阑分明看到，仙鸟瞳羲的呼吸颤抖着，眼眶中再次漫上光泽与泪水。
“巫祖……”
它释然地，乃至几乎是欣慰地道：“巫祖莫非……前来戏弄瞳羲？”
“……既已……寻到如此后人……何以相瞒于吾……”
苍老的仙鸟眼含热泪，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瞳羲无能……碌碌数千载，未能光复圣祖遗志……今虽老矣，却尚有一腔热血……”
它深深地看向人类：“苍……凌阑……苍凌阑……吾，的确有事相求。”
苍凌阑挥一挥手，身周阵纹散去，只余玄白那一枚。
她也直白，坦然道：“我为我的战兽来此，还请大神以传承相赠。”
不料仙鸟瞳羲摇了摇头，道：“不……区区传承……不配奉于圣祖灵前。”
“吾愿以……赤血丹心奉上。”
下一刻，它猛地将脖颈后仰，张开巨大的喙。很快，它浑身痉挛起来，仿佛克制着极大的痛楚。
“纤……”苍老的巨鸟发出痛苦的哀鸣，如泣血一般，“纤——纤———！！”
苍凌阑神色骤变，喊道：“大神！等等……！！”
却已经晚了。
只见一枚沾血之物，自巨鸟拼力张大的喙中飞出！
晶莹，圆润，如一滴清泪。
啪嗒。
那东西落进苍凌阑伸出的手中。
仙鸟瞳羲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它满足地眯起眼，身躯抽动着，又吐出一大口血。
“……”
一时间，苍凌阑心脏紧缩，愕然着喘不过气来。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于是看清了。
仙鸟瞳羲的兽核正躺在自己的掌上，滴着血，尚且温热。
作者有话说:
第205章
清平世[VIP]
轰然一声，
仙鸟瞳羲的身体重重地砸回地表。
“瞳羲大神！！”
苍凌阑眼角泛红：“你何必如此……何必！”
修到兽王境界的生灵，已无限接近于神的概念。哪怕如瞳羲这般衰老至奄奄一息，也不至于立刻陨落。
可兽核乃是生机之源，
仙鸟瞳羲将兽核吐出给她，那它自己……最多半个时辰，性命必绝！
苍凌阑心中酸楚难言，
只道：“你再活个三年五年，说不定就能看到圣祖传人长什么样子；再活个八年十年，
说不定就能看到圣祖遗志光复之日——”
仙鸟瞳羲却道：“不重要了……看不看到，已不重要了……”
血不停地从口中流下，它的神态却反而轻松许多：“吾已等待了太久，躲藏了太久……再不愿空耗下去……”
“吾毕生心血，均已……灌入兽核之中……那只残雪鸦……很好，很好……可惜天生血统低贱，仅是接受传承……无法真正令其蜕变……唯有，
后天变异……方可脱胎换骨。”
“苍凌阑……吾乃……上古重明鸟后裔……或许是……世上最后一只重明。汝当……继承吾之血脉，
继承吾之遗志……”
苍凌阑缓缓跪坐在地，捧着那温热的兽核，
敛眸深吸了一口气。
阵纹在身侧放出光芒，
残雪鸦被她召唤出来。
玄白展开羽翼，眼神和姿态明显都有些紧绷。
通过契约联系，
它能感应到苍凌阑如今并不处于险境之中。
但毕竟，这小小山洞里挤了一尊兽神一尊兽王。它从灵界出来之后下意识的动作，还是想挡在苍凌阑身前。
“玄白，
放松，
没事。”
苍凌阑用没沾血的手背蹭了蹭玄白的脖颈。
她抬头看向眼前，轻声道：“这是重明鸟瞳羲。它将它的传承与血脉留给了你。你要记住它。记住它的样子，
记住它的名字。”
“哑哑……！”玄白此时才看清苍凌阑掌中的兽核，不禁惊愕地扑了扑翅膀。
仙鸟瞳羲神色中的欣慰更加深了一层。
对苍凌阑而言，这只残雪鸦并非她的“傀兽”，也就无法实现完全的掌控。
而她是堕兽者，若将兽王的兽核与传承据为己有，其实远比交给战兽更加“合算”。
可自始至终，她别说犹豫，好像动都没动过一下这种念头。
“纤纤……”它的喉中发出微弱的鸣声。
玄白仿佛受到什么召唤一般，一跳一跳地来到瞳羲身侧，有些迟疑地看向面前的巨鸟。
重明鸟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上了残雪鸦的额头，闭上了眼。
忽然，苍凌阑感到一股玄妙的气息沿着契约联系传来。玄白的灵台正迅速地变得清明，仿佛迷雾被驱散一般，智慧提高了许多。
——仙鸟瞳羲，正在为玄白开智！
凶兽灵智普遍低于人类，且越是低等生灵，灵智也大多低下。苍凌阑曾在学府的书籍上读到过，许多高阶技能的领悟便取决于灵智。因此，高等生灵进行传承之时，第一步往往便是开智。
“哑哑……！”
玄白浑身的羽毛都绷直了。承受传承的过程并不轻松。它在竭力地接纳这只古神血统的老者，消化过于庞大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