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白进阶之后，体型与力气都有了质的提升，抓着人的肩膀带人低飞一小段已不是问题。加上苍凌阑自个身手矫健，很快便登上了峰顶。
玄白率先飞入峰洞，光线在它身后收拢。
待看清眼前情景之后，黑鸦不禁惊得一顿。
待回过神来，冥冥之中的威压已使它情不自禁地收拢双翅，温顺地趴在了地上。
只见山洞之中，伏着小丘般大的一只苍老巨鸟。
是的，苍老。
那如今委顿在冰冷石块上的双翼，或许曾如太阳般熊熊燃烧；那蜿蜒于地表的尾羽，也该如一条璀璨星河，飞舞在千年之前的天空上。
然而如今，其羽毛掺杂着憔悴的褪色的白，仿佛随时都要化作一抔消融的雪，与凝结在山洞岩壁上的冰层合为一体。
“纤……纤。”
巨鸟的脖颈柔长地垂下，发出疲倦的低鸣。
它深深地凝望着洞口，似乎在用最后的生命，等待继承者的到来。
最为奇诡神妙的是，这巨鸟的眼眶中竟各生有两个瞳仁，它们泛着衰微的光泽，正以极慢的速度轮转，似一对双生日月。
“——目生双瞳……重明鸟！？”
苍凌阑扶着冰冷的石壁踩进了洞中，顿时震惊失声。
凡世间被人类所见之兽，均于《凶兽鉴录》之中有所记载，唯独一样例外。
《凶兽鉴录》不载古神血统。
只因古神，早已化作虚无缥缈的传说。
三足乌、毕方、重明鸟、鲲鹏、饕餮、白泽、麒麟、烛龙……在天地灵气最为充沛的上古时期，曾有这样一批仙兽，与四象一同诞生，位添诸神之列。
可惜九千年过去，除了少数几支繁衍力度较强的种族——譬如龙族与凤族——以牺牲血脉之纯正为代价绵延了下来。其余古神，大多于漫漫岁月长河之中灭绝。
甚至如今已经有一些御兽师开始认为，此类神异生灵，只是先人口耳相传的杜撰而已，实质上压根不存在。
然而此刻，出现在苍凌阑身前的这只苍老仙鸟……
与古籍之中所记载的“重明鸟”的模样，分明吻合！
还没等苍凌阑想个清楚。
一瞬间，洞窟内的空气流动变了。
仿佛风雷交加，又似万仞高山压下，令人无法喘息。
苍凌阑打了个寒战。洞窟中光线昏暗，那重瞳巨鸟的轮廓在移动——它缓慢地将头颅，从玄白的方向，移向了自己的方向！
那双日月般的，徐徐转动的四个瞳孔，居高临下地捕住了她的身影。
被那样的视线注视着，苍凌阑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被千年岁月化作的沙流旋涡所裹挟，要无尽地旋转着下沉。
耳畔传来一道衰弱的，却又如洪钟般的声音：
“人……类……？”
巨鸟又看向玄白，瞳仁深处仿佛正在酝酿一场恐怖的风暴。
它继续口吐人言，嗓音变得冰冷、悲哀：“汝乃……人类所驱之傀兽……！？”
——什么意思！？
电光石火间，苍凌阑心脏猛地一缩，危机感从脊梁骨窜上天灵盖。这股震悚竟逼她冲破了巨鸟的威压，抬掌喝道：“玄白回来！”
就在残雪鸦被她强行收回灵界的下一刻，方才玄白所立的地块，轰然塌陷，岩石四分五裂！
“唔！”
与此同时，苍凌阑眼前一黑，也被逼得单膝跪地！
接连取了两次心头血的胸腔开始剧痛。喉头一阵血气翻涌，她冷汗淋漓，硬是把那口腥甜咽了回去。
这巨鸟的威压，竟恐怖至此……
方才若她反应再慢一瞬，玄白浑身的骨头怕是都要被碾碎了，而这甚至都不能算攻击，仅仅是高阶生灵暴怒之下外泄的威压而已！
真要命，苍凌阑暗想。贼老天，她怎么又摊上这种事。这巨鸟绝不可能只是九阶。或许，它只是太老太老了，老得奄奄一息，显露出来的实力才大打折扣。
从这股威压来看，它的真实境界至少也是兽王阶……野生的兽王啊，多久没有现世过了！？
“人类，不……堕兽之人……”
衰弱的嗓音再度于昏暗中响起：“……倒有三分胆色……”
苍凌阑面色惨淡，却扯开唇角，低低笑道：“只有三分啊？”
“……”
四双泛着光泽的瞳仁轻轻一动，而后，宛如帷幕落下。是巨鸟将眼睑合拢，疲倦地将头颅垂下。
“吾不取汝性命……傀兽……不配继吾之传承……速速……离开此地……”
突然，灵界深处传来巫骨的声音：“亮阵纹。”
苍凌阑一怔，“什么？”
巫骨：“汝之阵纹，亮予它看。”
“……”苍凌阑压着嗓子道，“你不会告诉我，你认识这只鸟？”
面前，巨鸟的眼睑又打开了。那四颗瞳仁变得更加冰冷。
人类没有离去的动作，这被它误认为了无声的敌意。
对这样一只无限逼近神明概念的生灵而言，单单只是一丝情绪，便足以致人死地。
“人类，”那苍老的嗓音发出一声嘶哑的，却山催雪崩般的低吼，“离去！”
噼啪啪……瞬间，细密的裂纹以巨鸟为中心在山洞那结冰的岩体上爆开，直逼苍凌阑的方向——
下一刻，吞风峰顶端传来轰隆巨响！
……
吞风峰顶往下几十丈，青龙司们的错木飞蛟，已将那片空域封锁。
之所以尚未强攻，一则是苍凌阑的三只战兽把守在山峰之上，看着就不好对付；二则是……
“首领大人，杀伪龙不急于此时，可传承机缘百年难遇，一旦错过，岂不悔恨？”
崔怀薇煞有其事地抱臂环胸，一副胸有成竹之貌：“依我看，那残雪鸦已得了吞风峰洞主承认，不如先容它取了传承，再杀伪龙！御兽师死，则契约断裂，届时直接将残雪鸦奉于长公主殿下契约，才是万无一失。”
首领：“有理，有理！”
……既然有人递了台阶，谁不想顺坡下驴呢。
可就在这时，只听山洞里传来一声异响，宛如白日惊雷。
紧接着，整个吞风峰顶的岩体，同时咔嚓迸出裂缝，仿佛被一只虚空巨手捏碎！
还没等青龙司们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股无形威压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冲来。
“唔！”“啊……”
众人齐齐眼前发黑，如见巨浪拍岸，个个口鼻溢血、闷哼出声，浑身的骨头都像被砸碎了。
战兽们更是严重受创，十几道光芒乱闪，都是被弹回灵界的阵纹。甚至有几个青龙司失了坐骑，从这高空坠落下去！
“首领！首领救我！不，啊——”
坠落的人类发出惨叫，声音很快变小。鸟群受惊，扑棱棱化作大片阴影冲向远处，四下一片混乱。
“不好！”首领瞳孔放大，嗬喘道，“快，都退开，吞风峰里的凶兽发怒了……”
他大骂道：“必是那该死的伪龙激怒了凶兽，带着一只残雪鸦也敢来接传承，谁不觉得是奇耻大辱！”
“首领，我们如何是好！？”
“撤！先撤十里……不，三十里，再观其变！”
崔氏兄妹拼命稳住身下的坐骑，脸色都白了。
崔怀薇颤声道：“哥，这威压……真是九阶吗！？”
崔怀山勉强安抚住连连啼叫的玢玉宝雀，厉声喝道：“走！马上走！”
谁都知道在野外惹怒高阶凶兽的后果不堪设想。如今这吞风洞主的实力，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超出了他们最初的预料。现在情况不对，再不走，万一真的引发兽灾，想走也走不了了！
崔怀薇小声道：“那，青龙女……”
“不能耽搁了。”
崔怀山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至于苍凌阑，想也不必我们操心。你仔细看，她那几只战兽还据守于峰顶呢。若御兽师遇险，战兽岂会不躁动？”
“放心罢，若她果真是不寻常之人，日后，还会再见的。”
=========
青沧的御兽师们撤离了，聚集的鸟群们飞远了，除了部分迟钝的植兽仍扎根在这吞风峰上，四周已不再有活动的生灵。
峰顶，洞中的形貌已经大变，冰层破碎，裂纹上下纵横在岩壁上。天光从缝隙之中挤进来，将这片地界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异境。
唯有年轻人类的周围，一切安好。
苍凌阑仍单膝跪在原地，她垂着眉睫，右手托着一轮阵纹。玄白的阵纹。
山洞的地表几乎全都凹陷下去了。却有无形的力量，以她为中心构成一个凛然不可犯的圆。
连岩层上的薄薄白雪都干干净净，甚至没有半片雪雾被吹起来。
“纤纤……！！”
巨鸟那双奇异的重瞳双目睁大了，在黑暗中宛如两盏烛火。
它竟霍然起身，猛地展开宽阔的双翼，发出属于禽鸟的鸣叫。
再次口吐人言时，那衰老的声音颤抖着：
“巫……祖……”
森白的骸骨兽神，缓缓收回按在年轻人类肩上的骨指。
巫骨沉默，低垂头颅，并不看面前的巨鸟。
巨鸟又倏然看向苍凌阑，准确而言，是看向她手中所托的阵纹。
“汝乃……御……御兽师……？”
苍凌阑抬眉，面无表情：“我当然，是御兽师。”
不。可她却暗暗对自己说，不是。
她所谓的御兽师，和眼前这疑似重明鸟的巨鸟口中之“御兽师”，铁定不是一码事。
这巨鸟看到玄白有主，便失望地称其为“傀兽”；如今又在确认了她的阵纹后，称她为御兽师。
可自己的阵纹……分明是御凶之阵！
霎时，苍凌阑打了个莫名的寒战。她想明白了：这家伙口中的御兽师，指的是御凶师；而傀兽之“傀”，大约是傀儡之傀，是指被驯化阵纹驯化过的战兽！
峰洞深处，天光斑驳。浑浊的泪水漫上了巨鸟的眼眶，它垂下脖颈，沙哑道：“瞳羲……寿数将尽……未料死前……得见巫祖。”
“巫祖……既引此子来此……她可是……继圣祖遗志之人？”
洞中，略冷的空气凝如实质。巨鸟喉中嘶哑地喘息着，眼中渴盼的火光越来越盛。
“……非。”
一息之后，巫骨却侧过身去。那架属于少年人类的骨骸，几乎隐没在宽大的陈旧斗篷之下。
“吾已归隐福地，五百年不问凡尘。圣祖遗志……吾已无能为力。”
“至于此子，非是吾引她至此。她亦非……继圣祖遗志之人。”
作者有话说:
久等！
第205章
瞳羲[VIP]
“……”
此时此刻，
苍凌阑只想长长地仰天叹一口气，最好再翻个白眼。
本以为陪玄白寻个机缘，结果成了兽王兽神的旧友聚会，
圣祖二字一出，事态越加往神神叨叨的方向去了。
她艰难地按着胸口起身，挪到边上，
背靠岩壁坐下，“好，
好。你们先叙你们的旧，我不打扰。”
巨鸟不甘地追问：“可……巫祖与……此子相伴……”
巫骨：“阴差阳错，非吾本意。”
巨鸟又道：“此子行御兽之术……她岂非岛上之人？”
巫骨：“非。她与岛上全然无关。”
巨鸟颤声道：“如今，世间诸神王座……如何？”
巫骨：“汝遁世之前如何，今便如何。”
巨鸟眼中渴盼的光火彻底熄灭了，四瞳深处只余一片死灰。它苦闷地喘息着，那竭力抬起的身躯，
终于沉重地砸回地表。
“巫祖……”
它眼中有泪水慢慢滚落，
打湿了褪色的细羽，“瞳羲……心有不甘，
死难瞑目……”
巫骨很轻地嗤笑一声，
摇头道：“数千年来，死不瞑目的尸骨已堆成山又腐成灰，
汝不孤独。”
苍凌阑原本已盘膝入定，一边整理思绪，一边调息气血，
顺带竖起只耳朵偷听那头的谈话。
结果到这儿实在听不下去了，
她忍不住双眸一睁，痛心疾首道：“大神，
它都临终了，你说几句好的吧！”
巫骨转过头：“不是不打扰？”
苍凌阑黑着脸站起来：“改主意了，我还是得打扰一下。”
事到如今，她大概想明白了。
记得刚抵达吞风峰时，曾有青沧的御兽师对她说过一句：“你莫非也是听到消息，带着战兽来争传承的御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