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们却不知,与此同时,苍凌阑已在距离朔城不到三十里处。
苍凌阑自个儿也没料到,越是临近边境,越是归心似箭。好似这半年来积攒的似云似雾的情绪,被熟悉的北境的荒风吹一吹便成了雨,倾盆而落。
她并不眷恋苍家,只是思念小叔;也非是盼着再回到那座黑鹰酒馆,只想再去邱鹰处讨一口荒桑酒。
这座城、那座山,对她不算特别好,可她毕竟在这片土地上长大,那里有她割不掉的人和兽,还在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根。
灵界里,玄白也蠢蠢欲动,苍凌阑便索性将它放了出来。
白鹿黑鸦,连夜急行,直到快傍晚的时候,朔城那古朴高大的轮廓浮现在远处。
苍凌阑扭过头,喊道:“玄白,我们先各自回家!”
“哑哑——”
黑鸦欣然点头,盘旋两圈,随即猛地乘风拔高,向着更北方的薄暮大山的方向振翅而去。
苍凌阑目送它远去,摸了摸雪泥的鬃毛,轻轻问:“鹿崽子,想小叔了没?”
“呜呜呜!”
“小没良心的,你才不想,你就赖着我。”
“嘤呜?”
“走了,咱俩入城。”
雪泥蹄下闪现出“腾云”的青色云雾,速度瞬间暴涨。就这么赶在夜色彻底降临之前,眼看到了南城门——
苍凌阑却神色微变,喊道:“等!”
远远看去,那城门口乌泱泱的。城卫兵列队两侧,旌旗车马,分明浩浩荡荡一群人。
这是在干什么?
莫非今儿个,朔城有什么贵客要来?
哦,年关将近,应是临近的哪个城主之类的来拜访了。
苍凌阑眼角一跳,想到之前在梧桐大比上惨遭人群淹没的经历,顿时心生退意。
她是回来看小叔的,可不想掺和此等人挤人的“盛事”啊……
心想要么绕路从北城门进吧,又不妥。北城门连接薄暮大山,一般倒是不会有什么贵客,但是有猎人啊!
苍凌阑暗想:那帮泼皮,知道自己“发达了”,哪能轻易放过自己?
她现在手上零碎的灵币不多,大都是币票,无从打发起哄的混账。大过年的,再动刀子流血总不好吧……
思来想去,苍凌阑还是先下了鹿。
此地距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是崎岖小路,却已经能看到鼓起的地表。苍凌阑单膝跪地,伸手抚开冰雪,果真看到了藏在下面的巨大树根。
少女的面颊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是她回家遇见的第一个熟人……好吧,其实是熟树。
她摸了摸被冻得冰冷的树根,道:“荒桑大神,苍凌阑回来了。”
掌心之下传来喜悦的情绪。
那一截树根悄然隆起,贴上了她的手指。
荒桑并非真正的兽神境界,甚至连兽王都不是。称一声大神,只是出于朔城子民对这株护城巨木的爱戴。
王都半年,苍凌阑见过孟大先生的蛟王普照,也见过两位夫子的九阶主战兽。如今对比下来,她猜荒桑的实力大约在八阶巅峰到九阶出头的样子。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苍凌阑心中,庇佑苍氏上千年的荒桑神树,才是真正当得一声“大神”之称的植兽。
“荒桑大神,”苍凌阑轻轻笑道,“阑儿不乐意走城门,大神行行好,就看在阑儿舍命护过朔城的份上,直接送我去苍家吧?”
=========
天边完全黑下来之后,便是繁星与光羽蛾共舞的时候。
苍简与大长老苍元,此时方从议事堂出来,一前一后沿着曲折的回廊走去。
为着青龙归乡一事,苍家许多人不太安宁,弄得苍简也相当焦头烂额,今日到底没按住脾气,骂了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结果才安顿好上下,深夜离了议事堂,便听得苍英和苍猛去了南城门的消息。
“这两人……”苍简无奈摇头,“若是真心愧疚倒也罢,若是因着畏惧,那可实是看轻了阑儿。”
白发苍苍的大长老提着灯,道:“家主何出此言?”
“以阑儿的心性,若真记恨到要提刀捅人的地步,早便捅了,岂能忍到今日?”
苍简笼着衣袖,淡淡一笑,“那孩子此次回来,若肯踏足苍家,也只能是为了看我,岂会有心思搭理旁人。”
“这样说来,老二和老三是要无功而返?”
“阑儿行事随心,我也猜不到。无论如何,大长老都莫要过于忧心,何事总有苍简担着,大长老早些歇息吧。”
说到这里时,苍简自己的院子已在眼前。家主向大长老浅行了个礼,转身往里走去,吱呀推开了门扉。
瞬时,苍简面色明显一变。
——咯噔。
家主面沉如水,伸手合上了门。
远处才抬腿走出几步的大长老:“?”
苍简闭眼捏了一下眉心,又开门。
吱呀——
房间还是他的房间,并无半分异样。只是多了个黑衣少女趴在他的桌案前,怀里搂着毛茸茸白色一团,似乎等太久已经睡着了。
听得门开的声音,苍凌阑慢吞吞地抬起头来,长睫一撩,露出眼眸。
她大约还迷糊着,先打了个呵欠,才侧过那副漂亮得要命的眉眼,懒懒喊他:“小叔,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阑儿都等倦了。”
苍简:“……”
大长老:“……”
诡异的沉默弥漫了很久,门口的风嗖嗖直刮。
苍简的脸有些僵,伸手指她老半晌,深呼吸两次才开了口:“你……你这泼丫头,从哪个门进的城!?”
“哦,我看南城门好像在迎贵客。”苍凌阑扶着书案站起来,无比自然地道,“便叫荒桑大神送我进来了。”
她又哼了一声,神色有些不乐意地道:“到底什么人物耽搁了小叔这许久,给我也见识见识?”
作者有话说:
《行事随心,我猜不到》
小叔:倒也不必这么快应验。
第195章
小叔[VIP]
片刻后,
听罢前因后果的苍凌阑哭笑不得地甩个白眼。苍简则是无奈地挥挥手,示意大长老赶紧的派人去南城门把瞎折腾的那帮家伙喊回来。
等苍简关上房门,四周才算清静下来。
“还知道回来。”家主亲手倒了热茶,
先将冒着热气的青花杯盏推过去,才以袖点了点对面的少女,“还知道叫我小叔?”
苍凌阑自知理亏,
便只盘膝坐在那里,将已经开始打瞌睡的雪泥推到一旁,
冲小叔眨着眼笑。
果然,苍简的冷脸没几息就装不下去了。他亦拾衣跪坐,为她解下外穿的轻甲,叹息道:“好孩子,在外面可吃苦了?”
苍凌阑抿唇,一时间千言万语坠在舌尖,不知如何开口。
本想扬眉笑说:“哪有的事,
谁有那本事能叫阑儿吃苦?”
可思及这半年来的种种,
又想抱着苍简的手臂,半真半假地撒娇说:“是啊小叔,
阑儿好辛苦啊。”
出神间,
几声碰撞轻响,那件以紫晶蝎子们的晶皮所打造的甲衣已被苍简脱下,
火焰似的赤色围巾也被一同抽走。
“小叔……”
苍凌阑神色微变,伸手想抓自己的红巾,却只捞了个边角。
顿时,
苍简抽了口冷气!目光惊骇地落定在少女那截脖颈上,
竟是单薄如竹的身形都摇晃了一下。
他伸手虚悬了许久,才敢轻轻落下指尖,
抚过那道险些致命的疤痕。
家主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许久许久,才哽咽道:“怎么能伤成这样呢……”
苍凌阑的睫毛搭着,眸色却是硬的。她按住小叔的手,扣在自己颈间:“吃点苦算什么,哪怕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也好过浑浑噩噩一辈子。”
苍简骂道:“胡说八道!”
“这是真心话,”苍凌阑却抬头道,“过去半年,阑儿摘得的桂冠,想来小叔在朔城也不可能全然不知。如今我的精神力彻底恢复,已是四阶御兽师。有些事,如今能不能告诉我了?”
苍简的表情凝滞了一霎。
他抽回手来,叹道:“先喝点茶吧。”
苍凌阑:“小叔!”
少女的眼神太过炽热又太过执着,苍简只能涩然转过脸避开,喃喃道:“不愿喝茶么,倒也还有些酒,夜太晚了,只给你半杯。暖暖身子就去歇息,好不好?”
苍凌阑哪肯放他走,她窜起来一把握住苍简的手腕,恳切道:“阑儿只想知道,当年的四国大比上发生了何事,苍穹突然叛国叛族,究竟是为了什么?”
苍简直勾勾地望着她,清癯的双颊更褪去一层血色,白得如冰一般。
他缓缓摇头:“阑儿……你才出去半年,便落了这样的伤疤回来,还嫌不够么?”
“没做成该做的事,没走穿应行的路,那就还是不够。”
“天道无情,实非人力能扭转,小叔不能看着你走上绝路!”
“天道,什么天道?”苍凌阑抬起手,一轮阵纹在掌心浮现,“小叔所称天道,莫非是指的这个?”
苍简惊怒不已:“你……这阵纹!是何人教得你这般阵纹!!”
苍凌阑冷静地昂起下颌,颈上那道致命的疤痕在烛光下更是刺眼,“无人教我,不过是阴差阳错,难以尽述……小叔,这条该死的路,阑儿早就走上去了。”
“你已知道了……!?”
“是啊,我知道了。”
苍凌阑苦笑,“看来,小叔更是早就知道。”
一时间,她心口一疼,眼前雾蒙蒙地发黑。
驯化规则的真相,究竟曾在多少人眼前如流星般划过,又在多少人的沉默中死寂?
那么,其他的呢?无情的王室,噬人的兽神,邪异的朱雀印……
是了,朱雀印。苍凌阑只觉得心口血气翻涌,一些之前不敢细想的东西,在这个本应团聚的夜晚,无法抵御地冲到眼前。
“小叔,”她颤声道,“那你知不知道……”
她想问:那你知不知道,所谓的朱雀印,其实是逼人臣服的锁链?
若你其实一早便知道,那当你看着我,看着苍凌瑶与殷云,看着苍氏最优秀的孩子们为之满怀希望地在斗兽场挥洒汗水的时候,你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呢?
一思及此,苍凌阑心如刀绞,竟没了开口询问的勇气。
她弯下脊梁去,端端正正地给苍简磕了个头:“不得真相,苍凌阑纵死不能瞑目。还请家主,将当年凌阑生父叛国之缘由,告知于我吧。”
苍简怔怔看着她,神色颓然松垮,仿佛三魂七魄被抽走了。
半晌,他嘴唇一动,话未出口,竟先落下两行泪来。
“你……你这冷心冷肺的丫头,如此说话,是要剜我的心么?”
苍简泪如雨下,浑身发抖地指着苍凌阑,凄切道:
“你去时不告而别,宁可去见邱鹰,都不舍得给我哪怕留一封信。今日回来了,也不问问我好不好,不问问你失踪那一个月,我是何等心如死灰、度日如年!不问问这半年来,我在朔城拆着一封封的南方来信,听你昨日树了敌、今日负了伤……又是怎样忧心如焚、辗转难眠!”
苍凌阑愣了,像是被砸了当头一棒。
“我……”她抬起头,慌道,“我……”
“你既有那么大的能耐,还来问我做什么!?”
苍简拂袖骂道:“你是青龙,生来神威滔天。你小叔不过一介凡俗,与你,与你爹娘,生来不是同路之人!”
苍凌阑脑子里一片空白。在她的记忆里,苍简从没对她说过半句重话,更别提用这样尖锐的词语骂她。
她张嘴半天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最后红着眼眶,轻轻道:“……你怎么凶我?”
这给苍简着实吓了一跳。
他亲手将阑儿养育长大,将她看做女儿一般。眼看离巢雏鸟要向死地振翅,如何能不悲从中来?
哪想到几句激动失言,居然能把苍凌阑给惹哭了。这孩子向来无论受伤多疼都不会掉眼泪。纵使被人侮辱、嘲笑、误解,没过界时眼皮都懒得掀一下,真恼了就直接拔刀抡拳头的……天爷,他怎么可能舍得惹自己小孩哭呢!
“不哭不哭,”苍简又疼又悔,什么气势都泄尽了,连声地哄。“好孩子,小叔不好,吓着阑儿了是不是。”他给自己嘴上拍一巴掌,“怪小叔瞎说话,给阑儿赔不是了。”
苍凌阑不吭声。论来她分明也不怎么占理,却好像遭了天大的不公似的,直愣愣地瞪着苍简。
半晌,她才抬手为家主抹去面上泪痕,哑声道:“除了小叔,阑儿在这世上,便再没有真正的亲人。我不管什么同不同路人,小叔要去哪里,阑儿便先为小叔将你的前路扫清,再来走我的路。”
这话说得苍简眼泪又想往下掉,五脏六腑都疼得要蜷起来了,只能哽咽摇头。
苍凌阑低着脸,又道:“可是有些不公的事,我不甘忍气吞声;有些不正的事,我无法视而不见。明明是小叔将阑儿养成的这样,怎么临了了突然凶我呢。”
苍简闭目长叹一声。他紧紧将苍凌阑搂在怀里,呢喃道:“罢了,罢了。”
那个风雷狂啸的寒夜自旧忆里卷土杀出,呛得他满喉都是腥气。
原来一转眼,距离他与兄长背道而驰的那个晚上,已经快有十二年的光阴过去了。
眼睁睁看着兄嫂一去不返之后,他曾竭尽所能地想留下这个仅剩的孩子,不想她踏上那么苦、那么痛、那么黑暗的一条路。
可她还是一次次地挣脱他挽留的手,回到应行的轨迹之上。
“阑儿。”
苍简扶着苍凌阑一同起身,问道:“五六岁以前的事,如今你还记得多少?”
苍凌阑微怔,不知小叔为何突然问这个,想了想道:“不记得什么了。”
苍简回身,打开书柜,从角落中取出一个其貌不扬的铁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