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简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默默备上一份礼物，什么时候捉到她什么时候塞过去罢了。
她是没想到，如今自己身在王都，竟然还能被念上一句生辰快乐。
所以，今日她十八岁，这就算成年了。
苍凌阑推开寝舍的门，凉风夹着雪吹过脸侧。
眼前是漫长的，寂寥的冬夜。
夏盈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们煮了长寿面，老师别跑太久，坨了就不好吃了。”
东舍外积了不少雪，还没有人打扫。苍凌阑弯了弯唇角。她深呼吸，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脚，轻快地向黑魆魆的前路跑去。
“很快，”她说，“半刻钟。”
作者有话说:
久等，补齐了，阑阑生日快乐！
第173章
碑陵[VIP]
想想这段日子，
苍凌阑自己也觉得挺奇妙。
她自幼拿野外荒山当自己的半个家，警惕性堪比凶兽。再加上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体质相当抗造。一般的疲惫、失血、发烧乃至致幻之类的毛病，
都几乎不可能让她长期失去意识，很少有这样倦懒多日爬不起来的情况。
可一旦清醒了，恢复得也快。她次日就能正常上课，
自无数学子狂热的目光下穿行而过——坐回自己的座位，掏出预先备好的帕子，
擦干净桌案上落的灰，稳稳地坐下。
那些堆在寝舍里的书信，她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全部看完，还寄出了几十份回信，再次展示了“秋试文试榜首“的恐怖笔速。
藏经阁也再次出现了她搬着梯子爬上爬下的身影。每日都抱了厚厚的一摞书，也并不从头细看，而是迅速地翻过，
也不知是在找什么。
“斗兽场呢？也照旧？”茶余饭后，
有人悄悄议论。
“这倒没有，她说如今想和她斗兽的人太多了。”
“明白，
声名大噪之后总要谨慎些么。万一输了，
不值当。”
“那倒不是，她说得仔细想想怎么涨价。”
“……”
这样“正常”的日子又持续几天，
苍凌阑意识到，她身周盯梢的朱雀使终于撤走了。在翻不出任何证据的前提下，国主竟还是前前后后监视了她将近一个月才罢休。
那天早课之后，
下了小雪。
苍凌阑向姚夫子问了宋劝行的埋骨之处。
其实哪有什么“埋骨”，
朱雀神火之下尸骨无存，下葬的只有宋劝行的界丹，
还是孟归之亲手从一片灰烬之中捡回来的。
那枚界丹，经国主点头之后，葬入了赤坤陵。
赤坤陵，与供奉朱雀大神的赤坤殿同名，坐落于王城背后的听魂山上。为朱烈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御兽师，陨落后长眠此处。自有朱雀使四时洒扫祭拜，也算最高的身后殊荣了。
苍凌阑提了壶酒，在清寂的早晨，踏足了这片英烈埋骨地。
守陵人是个佝偻矮小的老阿婆，眯着眼看她半天，挥手让她进去。
她便踩着积雪的糙路，沿着山路往上走。
一座座墓碑从身边流过。那都是史书上有名有姓的英烈，同时被刻在碑上的还有他们的主战兽。
青史之上，御兽师与战兽，从来都是并肩齐名、流芳百世。
“啾。”
“啾啾。”
许多拳头大小的白色小雀停在碑上，悠闲地梳理着羽毛。这是伶仃翎，一种美丽的灰土品级小雀。其鸣声清寂悲凉，传说有安抚亡魂之力。陵园之内常常能见到。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苍凌阑脱口喊道：“董夫子？”
董无思似乎已在这里站了许久，肩上落了薄薄一层雪。
他回过头来，仍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苍凌阑快步过去。
董无思身前的果然是宋劝行的碑。积雪已被清过，其上蝇头小字，细细铭记了夫子的一生，乾坤王莲、百战血木等战兽也留名于碑上。
苍凌阑垂眼看了片刻，半跪下来，将自己带来的酒慢慢浇了下去。
身后传来董无思冰冷的声音：“我听说大先生允了你行御凶之道。”
“是。”
“你幼时被御凶失败的父亲所牵连，又亲眼见了师长被凶性爆发的战兽害死，仍要行御凶之道？”
苍凌阑沉默地浇着酒。
宋劝行并非小榕树所杀，但这里是赤坤陵，一抬头就能看见被银白神梧所簇拥着的赤坤殿。
她还没有傻到敢在这里说些什么。
所以片刻后，苍凌阑依然道：“是。”
董无思：“你可知驯化规则意味着什么？”
苍凌阑懒于应付，淡淡道：“夫子又果真知道，驯化规则意味着什么吗？”
背后之人忽然不说话了。
两个呼吸后，她听到一声低沉的哼笑。
“我自然知道。”
红衣夫子拍了拍冰冷的墓碑，道：“宋劝行此人，天真近愚，修到九阶，竟尚未参透驯化规则的真谛。哼……休要将我与他相提并论。”
苍凌阑心头骤然猛跳。
她不禁回过头去，隔着飘落的雪幕，迎上了董无思俯视的目光，和嘴角意味深长的弧度。
四下的雪反射着阳光，很是眩目。
驯化规则的真谛……
苍凌阑的思绪陷入了片刻的混乱。
她道：“董夫子，知道？”
她忽然又想起那个赌局，想起当时孟归之胜券在握般的微笑。
“大先生也……知道？”
董无思摇头：“果然，你竟领悟了驯化规则的秘密……你才四阶，实在太早了些。”
“但既然如此，你此时更应该明白。御兽之术，乃凡人以精神力驾驭万兽之术。至于御兽师，操兽的傀儡师而已。心御派的迂腐之人，竟想于其中妄求什么情谊……不是向镜摘花、向水求月，又是什么？”
夫子的眼角冰冷地弯着，带起一些细纹……那究竟是自嘲还是什么情绪，苍凌阑没有看懂。
她只听见他说：“宋劝行若能一早便狠下心斩杀失控的金榕，何至于今日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
苍凌阑缓缓站起身来，雪在她的靴子底下发出吱咯细响。
她像看什么白日横行的妖魔一样，谨慎地盯着眼前的红衣男子。
对于董无思此人，她了解不多。
但学府大多学子，都是如此。宋劝行热心肠、爱管事，新生选拔资质他跑去守大门，学子们打架了他跑去调停，金榕秘境是他管着，边境闹兽灾他也愿意去救。
相比之下，同为九阶御兽师的董夫子，总显得严厉冷漠些，脾气也不是很好，少有学子敢跟他打交道。
苍凌阑想不到，就在她几乎以为事情暂时尘埃落定，自己终于可得片刻喘息以待来日之时，从此人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夫子，”苍凌阑冷声道，“何出此言。”
董无思：“你不服？”
“什么驾驭万兽之术，夫子莫非要假装不知么？”
苍凌阑摇头道：“世上多少战兽，在面对人类之时，是心甘情愿递出了自己的精神力；又有多少御兽师，是真心向战兽许下承诺，满怀希望地凝出自己的第一座阵纹。”
“我的残雪鸦，本是大山中的鸦王。兽灾过后，为了突破天生血脉的桎梏，寻求能够庇护族群的力量，它追上我，与我同行。”
“我的鬼手蔓，是被前一任御兽师摧残过的变异种。御兽师死后，它无处可去，又不愿面对野外的厮杀，所以追着我离开了山林。”
“我的妖狼尸，生前惨死，大仇难报。我们定下的契约，是它为我而战，而我助它复仇，一同踏破血路。”
“我的紫晶蝎子……”
苍凌阑垂眉，一枚雪花落在她与董无思的中间。
她伸出手掌，接住了那抹白色，而后蓦地攥紧五指：“我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它还是回到了我身边，就像话本子里的侠客，总会在最后关头赶来救他那个恩怨交加的旧友。”
“我与我的战兽，并非主奴。它们与我同行，是出于生灵的自我意志，不是我靠什么傀儡术降伏了它们。这样的御兽师与战兽的关系，从来都是大多数。”
少女抬起那双苍黑色的眼眸：“宋夫子中了奸人设计，驯化规则失效，菩提金榕被诱得凶性爆发，痛苦之下冲动噬主。凌阑不明白，夫子既知原委，竟不去追查幕后真凶，也不将真相公之于众，反要将悲剧归咎于宋夫子和小榕树未曾屈服于驯化规则？”
风大了些。
无数墓碑于两侧林立着。
更多的雪片，落在对峙的两人身间。
董无思忽然低笑出声。
那是种极为阴沉压抑的笑法。
“是，”红衣夫子分明笑着，眉头却压得很紧，以至于面孔有些扭曲，“苍凌阑，你自然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可这人间不仅仅是天骄的人间，更是凡夫俗子的人间，这点道理，也要我教么？”
“……凌阑听不懂夫子的意思。”
“你出身朔城，想必见过边关沙场。若将驯化规则的真相告知那些城卫兵，你猜会发生什么？”
“凌阑只知道，在朔城，城卫兵与战兽，从来都是生死相依的战友。”
“说得好。”董无思冷笑一声，“所以一旦真相为天下人所知，有良知者必然解放战兽，是也不是？”
他的声音猛地拔高，怒道：“而后战兽噬主，先死一半的兵！剩下一半，变成失去战兽的废人！倘若次日青沧大兵压境，来，你且说，空荡荡一座没有战兽的城，要靠什么保家卫国！？”
啾啾……
几只雪白的伶仃翎受了惊，扑棱棱飞过陵园的低空。
苍凌阑没有回答，她的眼神更冷了些。
“当今世上御兽师者众多，其中大多庸碌，英杰时有。然，通晓真正御兽之道者，寥若晨星！”
董无思道，“这是你秋试时亲笔所写。苍凌阑，你该最清楚，不是人人……都能有如你一般的御兽本事，能与凶兽心灵相通！”
“驯化规则，是保证了万万凡夫俗子也能成为御兽师的规则，人族靠这份御兽之术立国安邦已有九千年，四国八方早已深深扎根于其上！你妄图以一己之力扭转御兽规则，便是妄图以蚍蜉之力，将沉积了九千年的厚土连根拔起！！”
苍凌阑：“可是夫子，这九千年沉积下来的究竟是什么？这等腌臜烂泥，不该拔吗？凡夫俗子亦有真心，他们就活该被蒙在鼓里？”
董无思：“好，那我再问你，你可知玄武所庇佑之土，西陆的玄铭古国，三千年前因何覆灭？”
苍凌阑：“学生翻遍了藏经阁中的藏书，无一记载。”
董无思：“典籍里自然没有。然大先生昔年云游之时，曾涉足玄铭古国旧址，搜寻蛛丝马迹。她在我参悟到驯化规则的那一夜，将这故事说与我听——”
“据说，三千年前的雷氏后人，年轻而新继位的玄铭国主，曾决意解放被驯化规则所扭曲的战兽。”
“……”
“可结局如何？内乱外战齐齐爆发，一夜之间，玄铭被同属西陆的白霄灭国！东陆的青沧、朱烈两国亦派御兽师远涉重洋，将其瓜分殆尽，从此世间再无玄武雷氏的踪迹！”
“……”
“蚍蜉撼树。若你撼不动，活该惨死；而若你撼得动，当这片大地轰然开裂之时，被你殃及的凡人又何其无辜！？”
苍凌阑轻轻笑了。
多奇怪，她此时的眼底竟无比清澈，没有半片阴翳。
只有很淡很淡的哀伤，像涟漪一样涨落，而后消散于无形。
“是啊，无辜，”她说，“是否就像……被十年前的叛国贼子殃及的，他的女儿那样无辜？”
“……”
董无思眉头抽动，他终是不愿面对眼前这孩子的神情，沉沉地移开了眼神。
“是吗？”苍凌阑轻声道，“夫子，看看我，告诉我，是因为这个吗？”
董无思叹道：“苍凌阑，回头罢，放过自己，修神御之道。”
“我不知大先生为何还要纵容你走下去，可你的前方没有路了。那处早已……早已堆满了先人们的骸骨，甚至没有一只伶仃翎能为他们唱一首镇魂之曲。”
苍凌阑的笑容更加浓艳。
她说：“不。”
她转身摸着宋劝行的碑，认真道：“宋夫子，小榕树……你们可听见了？今日风雪略急，我再说一遍。”
“我说，苍凌阑不回头。”
作者有话说:
判断失误，以为能完结卷二的，可能还得再来一两章。
抱歉这两天请假有点多，补偿小红包已向上章评论区发送～
第174章
器[VIP]
董无思给她这一句呛得脸都变了。话都说到这份上，
这丫头油盐不进！
“苍凌阑，你执迷不悟，迟早招致大祸！”
“既然如此，
夫子何以还容我站在这里。”
“你以为我不敢废了你！？”
阵纹之光陡然爆发在寂静的陵园内，神秘的符文展开，天空之下无数飘落的雪片瞬间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