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苍凌阑耐心解释道,“我没犯病,找什么医师……我说我累了,我要休息。懂吗,放我回屋睡觉。”
苍凌阑回到了东舍。
她说着累了,一路上的步子却依旧很稳,她不让旁人扶她碰她,只是不再跟人开口说话。直到在几个姑娘们担心的注视下,稳稳推开自己的房门。
房间里依然有未散的酒香。
苍凌阑推开窗子散了散气味,随手将凌乱的房间内收拾了一下,然后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
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容许自己停下来发呆。
不再喝那已经快要喝吐了的药酒,不再冥想修炼,不再殚精竭虑地思考,不再让怒火焚烧自己。
闭上眼睛放松下来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疲惫到极点,乃至身体与精神都悬在崩溃的边缘,不过是之前没有发觉。
又片刻后,苍凌阑起身关了窗。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她换了身清爽的单衣,爬上床,扯开被子。
现在,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2章
十八岁[VIP]
这一次,
苍凌阑真的睡了很久。
梧桐大比落幕,青龙夺冠,期间一波三折的种种,
比任何话本子里编的都传奇。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她的名字,王都再次为她而狂欢,倒是稍稍冲淡了宋夫子陨落的悲伤阴影。
与此同时,
每天都有数之不尽的邀约向学府涌来,开出的条件比最开始的时候翻了十倍不止,
已经达到了常人不敢想象的程度。
宗派、世家、王侯……这些大势力各怀心思,迫切地想要接触这位一鸣惊人的绝世天骄。
然而东舍的那扇房门一关,苍凌阑就没再出来。
倒也不至于真的昏睡到人事不省,她甚至当天下午还能惦记着战兽,醒了一次,把几只从灵界里放出来,让它们自己外头去玩。
——然后把同样还在沉睡的雪泥从灵界里拎出来,
塞进自己被子里抱着。翻个身,
继续睡。
到了晚上,苍凌瑶过来给她送粥和药,
皱着眉将人扶起来:“醒醒,
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苍凌阑连睁眼都懒得,只没骨头似的瘫软着,
喃喃道:“不吃……我在冬眠……”
苍凌瑶气笑:“你睡迷糊了?”
苍凌阑:“真冬眠。御兽师有灵流,只要不活动,十天半个月不进食也饿不死的……”
她嘴上说着,
接过粥碗来,
胡乱塞了两口,将药一饮而尽,
又埋头钻回被子里去了。
这般久了,身边人自然担忧得厉害。夏盈照甚至请了王宫里的御医阁下来瞧,却也没能诊出个一二三来,只说大约是身心劳累过度,兼以气血空虚,只能耐心调养着罢了。
渐渐地,天气转冷,学府的缠心柳们掉光了叶子,“鲤蛇兄”也钻到泥潭里头去,不能再载那些迟到的学子们过湖。天泉池湖面上的珠鸥儿不见了踪影,喜寒的一些小植兽倒是从路边冒了出来。
白霄的使臣们,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离开了朱烈王都。
临行之前的夜晚,华初阳曾独自来了一趟学府东舍,惹了许多春心萌动的女子红了脸悄悄地看。
但这位异国皇子行事还是那样随性,听说苍凌阑仍旧闭门不出,当场转身就走了,连请人上去喊一声的意思都没有。
唯有天边寥落星子,映着那背后白袍上的神虎绣纹,渐行渐远。
“真是个怪人。”
同寝的姑娘们还是第二天早上才听说华初阳来过的,忍不住面面相觑。
夏盈照嘟囔道:“瞧他对老师那么个‘一往情深’的样子,还以为至少会留封信什么的呢……”
这段时间,自五湖四海而来的朱烈青年才俊各自归家,有不少人临行前想见苍凌阑一面而不得。此时大多人都会送来些书信礼品等等,略表倾慕之意。
三位女孩知道苍凌阑无意牵扯势力,便替她做主,将信件留下,礼物无论贵重与否,一律退回。
纵使如此,单单是信也堆了一箱子,没个大半天是看不完的了。
闲聊几句,她们又一起去看苍凌阑。
房门没挂栓,一推就开了。
房间内窗户开着,好像是为着方便那只残雪鸦飞进飞出。阳光从外面洒进来,照得从窗台到床头的一片都是明媚的亮金色。
苍凌阑今天似乎精神好了些,并没有在“冬眠”,但还是趴在床上,滚得棉被都皱巴巴的。
“沙沙。”
阿尾趴在她的床边,正歪头盯着她脖子上的疤痕看,“沙沙,沙沙沙。”
之前医师来过的时候,说这道疤受毒素侵蚀,得尽早敷药,不然以后可能就去不掉了。
夏盈照当时便道,不过几种珍贵药材而已,她去想办法,明天就能弄来。但苍凌阑却拒绝了。
“对啊,我就不治。”
苍凌阑趴在床上,她的眸子雾蒙蒙的,含着很轻的笑意:“留着这疤,好叫你记住一辈子。”
阿尾:“沙沙!”
苍凌阑:“哟,还有脸生气呢?说实话,刺我这一下,可疼死你了吧……亏得我没事,不然你怎么办,小坏东西,你只能跑去给我哭坟。”
“沙……”
阿尾撇开眼睛,闷闷把脑袋埋进自己的尾巴里。
那夜的惨剧,源于驯化规则断裂瞬间的失控。它逃进野外,浑浑噩噩,尾刺上的血迹干涸了又被雨水冲掉,它抱着尾巴,躲在树叶下面,因恐惧与后悔而发抖。
如果苍凌阑真的死在那个晚上,它能怎么办呢?
它什么办法也没有。或许就像苍凌阑说的,不过是世上多一只哭坟的小蝎子。
但这世上万类生灵,因这扭曲的驯化规则而落下的眼泪大概比雨水更多。除了小蝎子的主人,又有谁会在乎呢?
苍凌阑只是开个玩笑,懒洋洋地在床上翻个身,又逗它:“这么俊的小蝎子,我问你,你家住哪里呀……”
“沙沙?”
“之前都不知道你的事,好在现在有契约了……阿尾,等我歇好了,带你回故乡去吧。”
窗外,变异藤妖在院里扎了根,伸展着躯干晒太阳。鬼气森森的小黑狼嗷呜嗷呜地打滚儿,正在好奇地伸爪子挠那些垂下来的红色食人花。残雪鸦飞过来啄了它一口,像个管教顽童的大家长。
“桀桀。”
鬼面郎支棱在苍凌阑的枕畔,为她挡去刺眼的阳光,偶尔探头看看她和阿尾说话的样子。
“……真好。”
燕语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脸上也柔和起来:“看着她们这样,真好。御兽师和战兽,就应该是这样的,是不是?”
……
外界对苍凌阑的狂热,终于在连日的“根本见不到人”之下,稍微消停点了。
立冬那日,寒潮自北而来,一下子冷得不像话,学子们纷纷裹上了厚实的棉衣裘袍。到了夜晚时候,居然飘下了细腻的雪。
几个姑娘才从晚课回来。燕语兴奋得很,扒着窗户道:“快看快看,下雪了!”
苍凌瑶轻哼着解下外袍,往手心里呵了口雾蒙蒙的白气:“不过是下雪而已,大惊小怪。”
夏盈照也将绣着朱雀的大红色斗篷脱下来抖抖,笑吟吟道:“哎呀,王都可不比朔城那么靠北,很少见到雪的。”
三个年轻女孩站在窗边看了会儿。苍凌瑶默默片刻,突然吐出一句:“……说来,今儿个立冬,是她生辰来着。”
相处久了,旁人都知道苍凌瑶嘴里含糊不清的“她”只会指向一个人。
燕语惊喜地一拍手:“唉呀,阑阑生日啊!要不煮个长寿面吧?”
苍凌瑶哼道:“她冬眠呢,煮什么面。”
夏盈照:“可是冬眠的老师很可爱呀,喂她什么都吃。”
苍凌瑶:“她本来就连蕴灵丹都嚼。”
燕语:“那用蕴灵丹磨了粉煮面好了,人也能吃,战兽也能吃。阑阑肯定喜欢。”
姑娘们说说笑笑,闹了会儿,又各自开始调和战兽们的夜宵。大概是被苍凌阑影响着,她们对待战兽也越来越喜欢万事自己经手了。
雪粒在窗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房间内,那个过生辰的人还在睡。
苍凌阑秀眉舒展,睫毛雅静地垂落,呼吸浅而平稳。大约是赖在床上的时间太久,被子在无意识的翻身间掀开了些,乱七八糟地堆着。
她怀里抱着团雪白的鹿饼,黑发在枕上凌乱地散开,几缕沾在脸侧,反而显得整个人都软和了许多。
忽然某一刻,鹿饼上悄然冒出了两个毛茸茸的小尖尖。
是耳朵。恱擱
竖起来的耳朵。
“呜……”
那团雪白的鹿饼打了个哈欠,睁开了眸子。
雪泥苏醒了。
睁眼第一个就看到苍凌阑,鹿崽子本应很满意才是。
但此时,雪泥的耳朵警觉地竖起,四下嗅嗅,嗅嗅嗅。
它的视线很快锁定在上方床柱上趴着的阴影。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尾刺的轮廓。
雪泥悄悄压低了身子,明明是只鹿,姿态却像山间捕猎的雪豹。
但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发生。因为就在下一刻,一只手从棉被里伸出来,稳准狠地薅住了鹿的尾巴。
苍凌阑睁开眼:“……你以为我连着拿你当枕头这么些天,只是因为你很好枕吗?”
——当然是为了方便她第一时刻察觉鹿崽子的动向,避免此类惨剧在她不知觉的时候酿成……
雪泥耷拉耳朵:“嘤!”
“不准。”
雪泥大声叫唤:“呦呦呦!”
“就是不准。”
“沙沙!”
偏偏阿尾这个没眼力见的,听见苍凌阑醒了,就从她们头顶上倒吊下来。
雪泥来劲儿了。哧溜一下从她怀里挣脱,一蹄子猛踹过去。
咣当——
“嗯?”
房间外,寝舍的小厨房里,三个姑娘正在煮面。夏盈照率先耐不住好奇,已经捏了一枚蕴灵丹自己尝起来了,而动静就是这时候传来的。
等女孩子们侧耳去听,又没动静了。
咕噜噜,煮面的小锅里,水都快沸了。
沁水蟹帮忙加了点冷水,扯扯燕语:“噗咕。”
燕语抓抓头发:“奇怪,幻听?”
……
床上,苍凌阑无可奈何,“雪、泥……”
她再次把雪泥压在怀里,鹿崽子在她手臂下面发出怨念的呜呜低吟,蹄子胡乱扑腾。
“沙沙沙。”
被踹飞的阿尾七荤八素地摔在窗台下。肚子朝天,附肢也在扑腾扑腾。
“唉,你说我都不生气的,怎么你倒急眼了呢?真是人不急鹿急。”
苍凌阑索性把脸埋在雪泥的毛毛里。她刚睡醒,嗓子还有点哑,反而显得腔调温柔好听,“好了,给我个面子,不生气了行不行?乖崽,来我亲亲……”
她亲了两下雪泥的额头,然后揉那对耳朵。
鹿是要哄的生物。
雪泥哼哼唧唧,咬她的指甲和头发。
……
面煮好了,可三个女孩儿好奇加了蕴灵丹的面汤是什么口味,忍不住自己先各盛了一碗吃起来。
“竟然,比我想象的好吃……”
“好吃得很!燕语,你手艺真好!比王宫里的御厨都不逞多让呢。”
“瑶瑶啊瑶瑶,可怪不得阑阑叫你大小姐,你居然盐和糖都不分的。”
“……唉呀,面都要坨了。刚刚谁说要去喂她?快去喂!”
随着一道门开的吱嘎声,说笑戛然而止。
三个围坐着吃面的女孩齐齐扭过头来,愕然看着从门中走出来的人。
苍凌阑扎起了长发,仍是紧袖黑衫、外罩一层轻甲的往日装束。她神情平静地往外走,任窗外的雪光映着面颊。
人还是那个人,却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场浴火之后,伤痛痊愈,旧疤剥落,迎来脱胎换骨的新生。
燕语慌忙搁了筷子,站起来:“怎,怎么了阑阑!”
“什么怎么了?”苍凌阑奇怪地看她们一眼,揉着手腕往外走,“太久没活动了,我带鹿出去跑一跑……雪泥?”
鹿崽子从她身后的门缝里挤出来,哒哒地跟上:“呦呦!”
“她活了。”苍凌瑶喃喃。
“冬眠结束了。”夏盈照欢喜道。
燕语大声喊:“阑阑,生辰快乐!!”
“生……生辰?”
苍凌阑皱眉,两个呼吸后才反应过来:哦对了,她是立冬的生日。算日子好像是这几天。
原先在朔城时,小叔年年记着她的生日,耐不住她自己懒得过,总往大山里一跑就找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