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尾!!”
苍凌阑咽下喉间的腥甜,嘶声喊道。
瞬间,无数视线都汇聚到这个角落。
本就骚乱的观摩席间,
一下子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是苍凌阑,
她真来了!”
“咋样,我就说这紫晶蝎子是她之前那只!”
“不会吧,
噬主的战兽……又自个儿跑回来了?”
“慢点慢点,我脑子绕不过来了,所以这只紫晶蝎子,现在到底是不是凶兽?”
苍凌阑喘息着,她推开围成一圈的朱雀使们,踩上斗兽场的地表,一步步走过去。
“……沙沙。”
听到她的声音,阿尾不太明显地抖了一下。
它磨磨蹭蹭地转过身来,黑眼睛往下瞥着,好像不是很敢看她。
“苍凌阑。”裁判夫子的表情相当古怪,显然从未过遇到这种奇事,“这只紫晶蝎子,可是你的战兽?”
斗兽场静了一静。
裁判夫子又解释道:“方才你没到场,本是要宣判你弃权落败的。可这只紫晶蝎子竟不知从哪里爬出来,跑到指挥塔下不走了……苍凌阑,它可是你派来的?你是否有意继续这场斗兽?”
——这话其实问得有点眼瞎。只看苍凌阑如今这幅发丝凌乱、衣衫褶皱,明显是闻讯仓促赶来的样子,也不可能是她将战兽派来的。
苍凌阑脑子乱得很。她下意识抬起手掌按住了脖颈的伤处,恍惚了好半晌才说:“不,我不打……这只紫晶蝎子也不是我的战兽,它……”
裁判夫子:“它是野生的凶兽?”
不行,凶兽是会被扑杀的,至少会被暴力驱逐。苍凌阑头疼地改口:“不是,它——”
她说不出话来了。
四周又开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惊奇的视线来回交错。
对面指挥塔上那位御兽师,更是用见了鬼似的眼神盯着她看。
窸窸窣窣。
紫晶蝎子爬到了苍凌阑的脚边。
阿尾:“沙。”
后者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蹲下来,敲敲阿尾的背甲,问:“你怎么回事啊。”
阿尾:“沙沙。”
苍凌阑轻轻问:“嗯?怎么回事?”
“沙沙,沙沙沙沙。”
“我答应了会去找你……结果一直不去?”苍凌阑一怔,“……我最近太忙了。”
阿尾愤愤:“沙沙!沙沙!”
骗人!小爷亲眼见你喝大酒!
“我那是……!”苍凌阑百口莫辩,“等等,你跟踪我?你还跑到酒肆里跟踪我?”
“沙沙,”阿尾扬起大螯,敲了敲苍凌阑的小腿,“沙沙沙,沙沙。”
苍凌阑:“……我没有很可怜,没有没了你就不行。”
她气笑了,“你不太对劲吧小崽子,都解契了怎么还操心着我的事呢,嗯?亏得雪泥现在进阶休眠着,不然叫它撞见,哪能饶过你。”
看客们诡异地看着人和蝎子一问一答,不少人抱头凌乱:
“不是这,她俩怎么还对话起来了,不已经解契了吗?”
“所以这蝎子听得懂人话?”
“你咋不说这人好像也听得懂蝎子话呢。”
其实,这日梧桐大比终赛的排场,说起来相当寒酸。
一是因为此前出了事,朱烈王室与白霄的贵客们都没有来。再者所有人都觉得,既然苍凌阑已自暴自弃,今儿就是走个过场。因而看客们来得稀稀落落,和最初那座无虚席的氛围全然不能比。
直到这个时候,场内的氛围才再次热烈起来,并且陆续有人往观摩席里进,都是听说了情况,赶来一睹奇观的!
对面指挥塔上站了个文气的年轻男御兽师。此人名叫徐扶,是在学府修习多年的老学子了,今年最后一次参加梧桐大比。最初本想着能跻身前五便好,没想到稀里糊涂好像就要白捡个魁首。
正暗自惊喜着,不料又横生枝节,好个心情大起大落。徐扶苦笑着挠挠脸:“苍师妹,你只说这局斗兽,你还上不上场便是。”
“对不住啊徐师兄……我们这就走。”
苍凌阑焦头烂额,伸手去抓阿尾的壳,全然忘记了之前差点死在这只凶兽的尾刺下。
“沙沙。”
可阿尾扒拉着地表不肯离开。它用大螯按住苍凌阑的手背,递出一缕精神力来。
苍凌阑瞪大双眼,感觉自己脑子都烧了。
“什么意思……你让我跟你契约?”
她猛地站起来,在蝎子的背甲上狠狠踹了两脚,“有病吗你,当时险些要了我的命,如今又跑回来让我跟你契约?”
阿尾不吭声地挨了她好几下,固执地不肯把精神力收回去。
“滚!不契约!”
“沙沙。”
阿尾梗着脖子赖在那儿,瞪着苍凌阑不动弹。
“你……”苍凌阑气得从脑仁疼到胸口。
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如此这般?
为了阿尾的离去,她痛过、迷茫过、落泪过,却也从未想过要把阿尾抓回来让它继续服从自己。错了就是错了,她不会不认。可这家伙居然又自个儿巴巴儿跑回来——它回来想干什么?
她知道了驯化法则的真相,也意识到这只蝎子确实不适合与人类为伴,难道今后还能若无其事继续指挥它战斗吗?她有这么下作?
“……你不用这样,真的。该知道的,我如今都知道了。那晚的事,我心里没有怪过你。我困了你八年,你还我一刺,咱们就当扯平。你没错,我也没错,都算那道契约的错,好不好?”
苍凌阑深吸了口气,平复着心情。她又蹲回去,轻轻抚摸阿尾的背甲,道:“不过,你今日来找我,我很高兴的。今后你好好的,自在的……”
是啊,她心想。要好好的,自在的。
这短短的几天里,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
她曾命悬一线,也曾前途未卜。
纵使如此,在绞尽脑汁求生的间隙,苍凌阑偶尔也会纵容自己神思一闪,想想阿尾。
摆脱了驯化规则之后,阿尾会去哪里呢?
它会寻找幼时的故乡吗,还是就近遁入某片深林呢?
它会变强吗,会进化吗,会长寿吗?会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找到另一只紫蝎伴侣,生一窝比八年前的它更小的小蝎子吗?
无论如何,苍凌阑心想,它总该在她不知道的某处,神气又自由地度过余生才是。
“……沙沙。”
紫晶蝎子摇了摇头,慢吞吞地爬上她的膝盖,把脑袋靠在她的小腹上。
——可是阿尾回来了。
它还是讨厌人类,可它回来了。
它还是讨厌斗兽场,可它站在这里。
它还是讨厌酒的味道,可它赖在她的身边,不肯走。
“干什么,好话歹话说尽不听,偏讹上我了是不是?”
苍凌阑渐渐红了眼眶,急促地喘气:“我……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蝎子。滚,马上给我滚,再不滚把你下锅煮了吃!”
“……沙沙。”
紫晶蝎子继续爬,它攀过她颤抖的手臂,沿着她弯下的脊梁往上,最后抵达猎人的肩膀。
这个位置,对现在的阿尾来说有些小了。其实它已经长得很大一只。
“你对我动过狠手,雪泥不会原谅你,它真会杀了你的……何况我是御兽师,你若跟在我身边,从此回不了野外,不会再有快活的日子……阿尾,小混蛋,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沙沙。”
阿尾在她的肩上趴下了。俊逸的尾刺环过那截修长的后颈,轻轻在前面一搭,恰好挡住了那道狰狞的伤疤。
苍凌阑终于不再说话。
她闭着眼,任睫毛一点点湿润。
斗兽场很安静,静得落针可闻。
一个个看客都呆住了。
哪有人见过这种场面呢?千百年来,战兽就是服从于御兽师的。它们当然也会跟主人打闹、撒娇、耍小脾气甚至偶尔吵架,却不会有真正的厌憎或仇恨。
这是司空见惯,是理所应当——倘若战兽失控噬主,那便是御兽师无能。古来皆如此。
所以从没有谁见过,流转于御兽师与战兽之间的,如此惊心的爱恨纠葛。
现在,他们见到了。
凡是看过那场斗兽的人,都忘不了苍凌阑曾被害得多惨。
比试前夜遭爱兽噬主,被逼喝了狂骨散那种战兽用的烈药,最后没能走下场就力竭昏倒……她分明已经和这只紫晶蝎子撕扯得浑身是血,就差滚到鬼门关那边去了。
都到了这个境地,御兽师还能爱着战兽,爱到险些被杀死也不记恨吗?
战兽也能爱着御兽师,爱到抛弃获得的自由,冒着被当成凶兽杀死的危险,闯进人类的斗兽场,只因为不想看御兽师输掉比试?
几个御兽师低头看看自己掌中的阵纹。他们都是年轻的男女,在各自的家乡被誉为天骄,自四海赶赴这场王都盛事。
可是现在,他们模糊地感到一种困惑与疼痛,纵使此刻还不解其缘由。
……
最高处的座位上,孟归之抬起头。
她看向秋冬交接的天空,吐了口气。
自阿尾出现后,许多人一直在偷偷将视线投向她,大先生却始终没有说什么。今日她是一个人来的,身旁的两个位置都空着,显得有些寂寞。
而此刻,孟归之眯起了眼,视线有些飘忽。
远处的云轻得很,像白烟那样浮着。
她仿佛看到宋劝行摇着蒲扇,坐在成荫的菩提金榕树下,落了一身金黄叶子,笑吟吟地说道——
大先生君子一诺,答应的事,不会不算数罢。
孟归之忽然开口了。
“阑儿,冷静想好再回话。我只问一回。”
她问:“如今趴在你肩上这只紫晶蝎子,是你的战兽吗?”
苍凌阑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她竟低声道:“大先生何苦为难学生,我像是能答得上来的样子吗?”
但与此同时,她也伸出了手。
掌中展开一轮圆月般的阵纹——常人根本分辨不出来的裂纹仍旧横亘在那里,明月有缺,缺的是驯化规则。
“不过,既然我家阿尾非说是,那就姑且算是吧。”
苍凌阑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阿尾就主动将额头贴上了那座阵纹。
“沙沙!!”
灵魂与灵魂相连,契约落成——她的第六阵纹,烙上了紫晶蝎子阿尾的魂魄。
获得新战兽的契约反哺,也沿着阵纹传来。浓郁的灵流卷起微小的旋风,在苍凌阑身周波动。
苍凌阑站起来,纵使单衣散发,眼中却浮现了昔日的清冽光芒。
“徐扶师兄,对不住了。我的战兽看不得我输。师兄看看,是你认输,还是我上指挥塔,咱们打一场?”
徐扶拍拍脑门,苦笑不止。
他嘟囔道:“唉,果然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唉!打不打呢……”
可徐扶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又有一道声音传来。
孟归之笑了一笑,眉目间三分伤感七分释然。
她道:“苍凌阑,你赢了。”
徐扶愕然:“大先生!?”
裁判夫子也惊讶:“这,大先生,徐扶尚未弃权,斗兽也还没有比过,为何……”
孟归之站起身,淡然道:“不。我所言与这局斗兽无关。”
“苍凌阑,你与我之间的赌局,我认输。是你赢了。”
作者有话说:
哎嘿终于!阿尾归队啦,发发红包~
第150章
大比桂冠[VIP]
“这……”
“大、大先生!”
孟归之一语落地,
全场波澜再起,几位夫子更是齐齐愕然。
其实,苍凌阑御凶之事,
在学府里还是有那么三五个人知道内情的。
御兽师选择抛弃驯化规则,虽不似武者堕兽那般是完全为世人所不容的禁忌之术,但也属于相当“旁门左道”的范畴。
自古以来,
并无大御兽师以御凶证道的先例。而在苍穹之祸过后,朱烈人对御凶之术的反感更是达到了顶峰。
之所以苍凌阑还没被麻烦找上门来,
只是因为阵纹学问晦涩深奥,绝大多数人都看不出门道——外行人只会觉得,青龙曾经废过一次精神力,阵纹上带点伤也正常;而能看出门道的几位夫子,如宋劝行、董无思、以及在第一堂课上就言语中提点过苍凌阑的姚夫子等人,则相信大先生定能妥善解决。
哪想到,本以为结果落定的赌局,
竟能迎来这样的反转。孟归之亲口承认苍凌阑赢了……
一位刚刚入学的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