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苍凌阑真的没有再出去酒肆胡混。
她倚在自己的床上,看着窗外。虽然还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但整个人看起来正常了很多。
苍凌瑶不敢相信,
追着燕语问:“你给她灌什么迷魂汤了?”
“哪有,阑阑可好哄了。”燕语有点小骄傲地哼道,“你俩关系不好,
那肯定是你的问题。”
苍凌瑶眼角直抽,无法反驳。
但是……其实很好哄吗?
苍凌瑶抿了抿唇,
难说心里什么滋味。过了一会儿,她敲了敲苍凌阑的门。
里面的人淡淡道:“自己进,没挂门栓。”
“咳,咳咳……”苍凌瑶磨磨蹭蹭地推门而入,眼神忽闪两下,难得放软了嗓子,“嗯,
就是,
苍凌阑,你……”
苍凌阑拿着酒碗,
看都不看她一眼:“滚。比试不去。”
砰!
苍凌瑶气得摔门就走。
很快,
里头传来咔哒一声,苍凌阑把门栓挂上了!
苍凌瑶崩溃:“——哪里好哄了!?”
燕语无奈地劝:“哎呀,
不就是一场比试,阑阑不想去就不去嘛,她身子还没好全呢。”
苍凌瑶:“又不用她上场打!这可是梧桐大比的终赛,
她只要去了,
定能赢的。那么丰厚的奖励,举国铭记的声誉,
都白白便宜了旁人!”
燕语:“话是那么说啦……她不想去有什么办法嘛。你可别惹她哦,待会儿又跑出去不见人了。”
房间内,苍凌阑听着外头苍凌瑶和燕语的说话声,神情有些散漫。
她踱步到窗口,慢慢摇晃着手里的酒碗,盯着那澄澈的液体映出自己的倒影。
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一袭斗篷自虚空浮现,落在地面:“喝不下去?”
苍凌阑淡淡道:“明知故问。我都快喝吐了。过了这一遭,少说三个月碰都不想碰酒了。”
她口上如此说着,却还是仰头将那碗酒水一饮而尽,半滴都没有剩下。
巫骨从后面静静打量她。
……被朱雀使逼迫入宫,命悬一线的那个阴天。
她曾跪在孟归之身前,孤注一掷,求大先生帮她做两件事。
“第一件,请大先生对国主说,您是在秘境之外找到的我。”
“第二件,请大先生帮我备一坛酒,但不要让任何人、任何兽、任何存在发现。”
孟归之挑眉:“酒?”
“对,酒。”
“什么样的酒?”
“最好是。”苍凌阑严肃道,“好喝的酒。”
“……”
孟归之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是要……自个儿喝吗?”
这问题问得没道理,酒当然是用来喝的。
但又不止是用来喝的。
咯地一声,在空空的寝舍房间里回荡。苍凌阑将空碗随手撂下,转回床上歪着,闭了眼,看起来便是个醉倒就睡的酒蒙子。
但仅限于“看起来”而已。
早在刚被救回一条命,目盲耳聋,浑身烧伤之时,她便逼着自己在一次次昏沉与清醒的间隙争分夺秒地思考。
怎么活下去。
她还能做什么。
首先意识到的就是,那朵凝魂仙葩八成是保不住了。
她自夏明煜处要了这东西来,是想借这上古仙花之力,再次升华自己的精神力,以图凌驾朱雀印的阴影。
可事已至此,国主不可能不防一手。她若不肯交还,那就有图谋不轨之嫌;而她若交还,哪怕是装的,对国主而言也是成功断了她反抗的手段……又是一个几乎无解的绝境。
但是某一刻,她忽然想起了荒桑叶,朔城人晒干了那巨木的叶子贮存起来,闲暇时烧开个小火炉,用以泡酒泡茶,芳香与药性都溶于水中。
所以赴王宫之前,她向孟归之求了那一坛酒。
酒水烧开至滚沸,将凝魂仙葩投入其中——废话,这样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搁在寝舍里,她一直放在贪贪的空间里贴身带着的——泡开后再捞出来晒干,便可瞒天过海。
孟归之也不知怎么想的,兴味盎然地旁观了须臾,竟然又帮了她一把。普照被召唤出来。照渊错角蛟的控水之力登峰造极,一瞬间就抽干了浸入那仙花中的水分,使它变回枯干的状态。
最后,只需趁她去王宫觐见的时候,叫玄白叼去东舍,塞进柜子里藏起来,天衣无缝。
后来的一切,正如苍凌阑所料。
虽然凝魂仙葩本体被国主收走,但此物少说七成的药力,都溶在这坛酒中。
自然而然地,她便成了众人眼里的颓废酗酒之徒。
日子变得简单乃至麻木,饮酒,冥想,炼化药性。
苍凌阑的全副心神里只剩下这三件事。
饮酒,冥想,炼化药性。
她没心思去听路人的议论,更无所谓什么梧桐大比。所有的理智都用来计算自己的极限——
想要尽快消化所有药酒,却不能过量。她怕过量会吐,吐一口就少一分的药性。
期间,华初阳曾来酒肆找过她一次。
他是一个人来的,大约不想惹人注目,带了顶黑纱斗笠,默默坐在对面。
当时苍凌阑最多也就三分醉,却要装出七八分的模样,便故意没理这人,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她会偷偷使些小伎俩,用那坛药酒调换着自己在酒肆中买的酒来喝,纵使国主派了朱雀使在远处盯梢,也看不出半点异样。
华初阳沉默许久,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昨日国主问起,我已按照你的意思说了。”
苍凌阑还是没理他。
她仰头喝酒时,颀长的脖颈会绷出极漂亮的骨线,那肌肤上烧伤的痕迹还很明显,被毒蝎所刺的狰狞疤痕亦然,看深了晃得人眼疼。
碗被重重搁在脏兮兮的酒肆木桌上。
“咳……”
她闷咳两声,肩膀随之颤动,脸颊也染上些略显病态的薄红,许久才散去。
“你请我喝酒吧。”
华初阳突然道,他上身微微前倾,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我多喝一碗,你就少喝一碗,可以吗。”
苍凌阑动作一顿,抬眼无声地笑了笑,沙哑道:“……你当真的?”
华初阳总算被她理了,连忙把她手里的碗抢过来,道:“当真的。”
苍凌阑觉得有意思。此前王宫夜宴时她就发现了这人不会喝酒,此时居然敢来抢她的酒喝。
她请华初阳帮自己在国主面前圆谎,本该是她的生死被他拿捏在手里……此人究竟有什么必要,回回在自己面前都如此小心翼翼?
“后来我听大先生说过。”苍凌阑道,“那日你不远万里赶去救我,反而险些被我掐死。”
“不会。你认出我了。”
“无论如何,一则道谢,一则赔罪,确实该请你喝酒……嗯,请吧。”
苍凌阑抬手给他倒了碗酒,而后不再说话,手背撑了下颌,半眯着眼含笑看着他。
这一刻,她竟生出丝许的恶劣心思,想看看这个莫名其妙地很在乎她的少年,底线究竟在何处?
他会不会真的为了自己,喝酒喝到呛哭?
可惜,苍凌阑没能如愿。
华初阳将斗笠的黑纱掀起来,露出那副俊美的眉眼。
他端起那碗酒,才抿了第一口,就倏然抬眼看她,眼神中先是闪过震惊,而后几番复杂变幻。
苍凌阑笑而不语。
过了几息,华初阳默默放下碗,抿唇站起身来,对她说了句:“……到底是酒,过量伤身,你尚未痊愈,如何禁得住这样损耗。”
苍凌阑移开眼神,轻声道:“我知道。”
华初阳:“你若在朱烈呆得不顺心,可以来白霄看看。”
苍凌阑:“白霄很好?”
华初阳将斗笠上的黑纱放下,站起来:“我不知道,或许没有那么好,但你还是可以来看看。”
然后他便走了。那碗酒他只喝了一口。苍凌阑深深看了一眼那道背影,伸手将碗扒拉过来,一饮而尽。
她不欺负真心待她好的人。本想着若华初阳真的拼着自己难受也要挡她的酒,这好机缘便分他一份,权当还恩……没想到被看出来了。
自华初阳离去之后,再没人能打扰到她。
饮酒,冥想,炼化药性……她的精神力再一次蜕变。每一天,每一刻,都在以恐怖的速度精进。
就像野火烧不尽的春草,蕴含着磅礴的生机,只需一阵雨便足以怒放滋长。盖过伤痕累累的荒丘,覆过一望无际的平原,去天涯,去海角。
直到今日,苍凌阑懒懒斜倚在寝舍的床上,闭眼支着腿,仿佛只是又一次陷入醉后的深睡。
但巫骨忽然发现,自己竟已无法再通过契约的联系,遂心地读取她的想法。
曾经,苍凌阑的一切在它面前都是透明的。它像俯瞰蝼蚁那样俯瞰它的异宝,感叹她的资质和意志。
而这个清晨,鬼神不再能看透人类少女的心。
距离她与它缔结契约,才不过勉强半年时间……而已。
突然,巫骨的身影一晃,消散在房间内。
门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有人砰砰拍门,着急地喊:“——苍凌阑,你给我出来,苍凌阑!”
苍凌阑睁开眼,烦躁地啧了一声。她揉着太阳穴支起身,冲外头道:“听不懂人话,我说不去就不……”
“阿尾!!”苍凌瑶在外面急得嗓子都要喊破了,“阿尾来了,在斗兽场上,全场的人都看见了!”
“……”
苍凌阑彻底懵在那里。
她张了张口,第一反应是看向四周,茫然暗想:我不会真喝出毛病了吧,这做的什么梦呢。
“你的蝎子啊,苍凌阑!你连阿尾也不管了吗?它如今身上没有契约,你再不过去,会被当做野生凶兽斩杀的!!”
燕语也在外面喊:“真的真的,阑阑,不骗你,阿尾回来了!”
两个姑娘在外面你一言我一语。突然门开了。
苍凌阑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推开她们就往外走。
燕语赶忙抓了件外袍想给她裹肩上:“哎哎哎,衣服,外头冻死了,披件衣服——”
但苍凌阑头也不回,脚步越来越快。出了东舍,迎面就是一阵寒风,原先那几株缠心柳不知何时掉光了叶子,这是已经快要入冬了。
苍凌阑被冻得一个哆嗦,喘了口气。随着那团白雾在唇间散开,恍惚的眼神总算清醒了一点。
下一刻,她拔足跑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70章
可是它回来了[VIP]
苍凌阑从未觉得,
从东舍到斗兽场的路竟有这么远。
未愈合的伤口撕扯着神经,浑身的血都在撞击着心腔,她跑到半途便开始觉得晕眩,
几乎喘不过气。
寒风扎着她的脸颊,这一路好似有八年那么长,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飞散开,
像薄暮大山深夜时寻月飞起的光羽蛾。
阿尾……阿尾。
她一手养大的小蝎子,她暴躁可爱的小刺客。
她的谬误,
她的伤疤,她被剥离的过往的一部分。
冲进斗兽场的入口,嘈杂的议论声疯狂卷入耳中。
苍凌阑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喘了口气。再抬起头时,她第一眼就看见了它。
那开阔的斗兽场上,一侧的指挥塔已经站了御兽师,塔下立着三只被召唤出的战兽,每一只都酝酿着元素技能,
向对面发出恫吓的吼叫。
更外围是一群朱雀使,
他们忌惮地托着阵纹,只等一个号令,
便要立刻动手清剿眼前这只竟能悄无声息跑进学府来的凶兽。
紫晶蝎子就立在另一座空荡荡的指挥塔下,
像一尊骄傲的雕塑。
“沙沙……”
它好似看不见周围的危险,更不在乎一只闯进人类聚集地的凶兽会有什么下场。
阳光反射在那漂亮的晶铠上。它努力把胸膛挺得更加笔直,
守着身后那座没有御兽师的指挥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