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天耗下来,苍凌阑的脸已经惨白如纸,看着都叫旁人心慌。
但她神态很稳,望了夏盈照手里的朱雀印半晌,哑声道:“我不要紧。盈照,
谢恩吧。”
夏盈照看这架势,
知道自己若不接印,朱雀使是不会走的了。
她忧心苍凌阑的身子,
不敢多耽搁时间,
便草草地应付了两句谢恩的话,打开盒子将那枚血红的神魂印记纳入了眉间。
朱雀使们悄悄观察着苍凌阑的表情,
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们实则奉了国主密令而来,若苍凌阑有半分反抗或弄虚作假的意图,立刻便可将人压进大牢。
可到了现在,
仍然看不出什么。
紧接着,
苍凌阑将朱雀使请进自己的房间。
她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那枚盛放着凝魂仙葩的玉盒,主动打开。
那枚枯干的奇花安静地躺在盒底,
没有丝毫不妥。
燕语和苍凌瑶不敢置信地看着朱雀使合上了盒子,这下也忍不住怒道:“等等……这是她靠自己赢来的宝物,你们凭什么就这么收走!?”
朱雀使理都不理这些年轻女孩。还是苍凌阑轻叹一声:“国主有国主的考量,别说了。”
……如此识相,确实找不到把人抓进大牢的理由。
朱雀使们只好恭敬却敷衍地向脸色铁青的四公主辞别,离开了学府。
几个姑娘们松了口气,却没想到朱雀使前脚刚走,后脚苍凌阑撑着的精神一下子散了,当场软倒在地,几乎要晕过去。吓得她们赶忙连夜又叫医师过来,一通手忙脚乱。
而接下来的事情,又是众人完全没想到的。
或许是连续多次的消耗损伤了身体,以至气血两亏;又接连遭受阿尾噬主、宋夫子陨落、又被国主敲打磋磨等一系列打击,精神上也到了极限……
这晚过后,苍凌阑居然一病不起,并且开始酗酒。
此话说出来,几个姑娘自己都觉得荒唐。
毕竟,苍凌阑的勤勉在学府里是出了名的恐怖。
她天不亮就起床,穿甲背弓出去晨跑,跑完冲个澡就去赶早课。两堂课之间要去斗兽场和人对练,正午去藏经阁读书。结束一天的课之后,带战兽们练习一会儿技能或新战术,最后夜跑完才回寝舍,看心情选择是睡觉还是冥想。
这种不做人的强度,普通学子一天都坚持不下来,她却能风雨无阻,乐在其中。
而现在,苍凌阑不再去上课,也不再去藏经阁或斗兽场。
她成天到晚地歪在床上喝酒,醉了就睡,一睡一天。
好友战战兢兢地来劝,她没过几日居然直接搬出去,住都不在学府住了。
之后,就偶尔有人看见她苍白孤僻地坐在王都某几家出名的酒肆里,瘦骨支离,神情颓靡。
“这不像她。”苍凌瑶无法接受,“她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
燕语小声道:“可能……是真的太难受了吧。这些天的这些事……”
夏盈照则自责得要命,她觉得是国主强行收回的那朵凝魂仙葩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几次入宫,竟连国主的面都见不到。
小公主回来时红着眼眶,喃喃道:“……别说护着老师,我甚至连父王和老师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无法知道。哈,手上半点权力都没有的人,算什么公主。”
燕语和苍凌瑶听得同时心里一揪。夏盈照从前一直沉心学问,率真可爱如赤子,不沾半点权谋帝王之术。这还是第一次……听她说出这样的话。
苍凌阑夜夜不归,寝舍也每天陷在极其沉重的氛围里,度日如年。
时间则一天天往前走。
很快,梧桐大比终赛的日子重新定下来了。
只剩最后一场,是苍凌阑对战徐扶。
但宋劝行的突然陨落,让整个王都都笼罩在淡淡的哀伤之中,再也没有了最初热血沸腾的气氛。
何况,知道点内情的人都开始怀疑:就苍凌阑这个精神状态,她还会来参赛吗?
青龙的实力有目共睹,顶着各种一言难尽的“霉运”,还能靠硬本事一路杀到决赛。
许多人都觉得,只要苍凌阑能振奋精神,认真参赛,今年梧桐大比的魁首非她莫属。
可她颓废如此,还能不能登上指挥塔?
终赛前一日,王都下了很大的雨。
苍凌阑摇摇晃晃从酒肆里出来,看着眼前哗哗斜飞的雨帘,才意识到自己没带伞。
她正发愣,突然背后有人猛地撞来:“让开,死废物!”
苍凌阑本来就醉得厉害,又在走神,被推得一个没站稳,竟跌倒在地,哗啦溅起大片泥水。
那推人的是一个秃毛和一个胖子,看打扮都是富家子弟。见她摔倒,顿时放肆地大笑起来。
苍凌阑看都不看那罪魁祸首一眼,她居然不爬起来,就闭眼躺在雨中的污水间,像一条被晒干的鱼。
她瘦了太多,苍白的脸上浮着酗酒过度后的病态潮红,蓬头垢面地倒在街口的样子,和任何一个酒鬼都没有两样。
“那是苍凌阑吧?”有人震惊,“她怎么变成这样儿了?”
“是啊,我还记得她在梧桐大比上赢了樊登临,当时那么意气风发的样子……这不才过去半个月吗?”
“别提了,她如今天天喝了酒招摇过市,醉倒在街头巷尾,也不嫌丢人……”
人们议论纷纷,又惊又嫌,也没谁来拉她一把。直到某一刻,雨中的长街那头,一道倩影丢了伞狂奔过来。
“阑阑!”燕语推开围观的人群,把苍凌阑扶起来抱在怀里,颤声道,“我的天,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来,快起来,咱们回寝舍再睡啊。”
“唔,”苍凌阑睁眼,模糊地看了半天,好像终于认出燕语来,“回……回去,不用你管我的事……”
燕语急得不行,“是不是走不动啊,那咱不走了,我背着你。来。”
她跪在泥水里,将满身酒气的苍凌阑背了起来。后者醉得不太知道事了,迷离地垂着眼,还在轻哼道:“别管我……”
燕语:“嗯嗯嗯,不管你,不管你的啊。阑阑再忍一下,咱回去喝点醒酒汤就不难受了……”
酒肆的房檐下,响起一点窸窸窣窣的爬动声。
“沙……”
有一团阴影淋着暴雨,趴在那里不知道看了多久,这时候悄悄溜走了。
……
暴雨来得突然,沿途已叫不到车子,自家战兽又都是小型。燕语只能背着苍凌阑,沿着最近的街,顶着冷风和大雨往学府的方向走。
苍凌阑体重并不算轻。她自幼练武,瞧着体态轻盈修长,其实骨肉很紧实,再加上习惯性穿甲衣,一般人没点力气真扛不动她。哪怕这几日迅速消瘦,掉了不少重量,燕语背久了还是有点吃力。
“唉,快看。”
“这是燕语和……苍凌阑吗?”
倾盆大雨抽打着她的眼皮,燕语不得不眯着眼看路。许多避雨的路人瞅着她们俩指指点点,仿佛围观两只相依为命的落汤鸡。
突然有个人窜出来,喊道:“苍凌阑!你自号什么青龙,现在却如此颓废,连累你的朋友都被雨中耻笑,你还是不是个御兽师!”
“滚!”燕语一瞪眼,张嘴骂回去,“腿长在我身上,姑奶奶我乐意淋雨!嘴长在你们脸上,是你们乐意笑!干她什么事!?”
另有声音喊:“苍凌阑,明天的梧桐大比,你去是不去?”
燕语就骂:“她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倒是你,怎么不去梧桐大比终赛,是不想去吗!?”
她一路走,一路骂,谁惹苍凌阑她就骂谁。狼狈不堪地走了大半段路,才遇上个好心的学府师姐,用自己的战兽驮她俩到了东舍下面。
夏盈照去王宫了,苍凌瑶又跑去斗兽场苦练,寝舍里没别人。
燕语顾不得喘口气,急急忙忙地帮苍凌阑换下湿透的衣服,帮她擦干身子,盖好棉被。
又过了片刻,苍凌阑醒了。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正在拿热水给她擦身子的姑娘,像是有些懊丧又有些为难,最后叹道:“燕语……其实我说你不用管我,是当真不用管我。我……只是这段时间想醉一醉,以后,会好的。”
这几句其实细听起来话里有话。但燕语没发现,她认真给苍凌阑揉着冰冷的掌心,说:“那不行。我们是朋友,怎么能不管朋友呢?”
“……我这个样子,你还认我当朋友?”
“你什么样子啊?”燕语气鼓鼓地抬起头。
苍凌阑怔了怔,忽然颊侧一暖。燕语抬起手,认真地摸着她清减了许多的脸,道:“我们阑阑可好了,什么样子都好。”
“从咱俩一块儿秋试入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厉害,真的。在家乡,别人都夸我是天才,说我是父老乡亲来日的指望。可直到来了王都,见了你,我才知道真正的强者是什么样子。”
“……但是,再厉害的人,累了也是要休息的呀。你别听瑶瑶瞎扯,咱们阑阑做了那么多常人一辈子也做不过来的事呢。那自然是累得多,也要休息得多啊。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苍凌阑愣了片刻,弯起眉眼,无声地笑了。
窗外雨声淅沥,她倦懒地歪在枕上,慢慢问燕语:“……你知道我做的什么事吗?”
燕语直摇脑袋,道:“那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朋友。”
苍凌阑:“这就够了?”
燕语:“当然啦,够够的。”
“可若你要这样和我做朋友,”苍凌阑若有所思道,“今后,这种事只会越来越多。”
燕语:“那这朋友更得做下去了。不然,以后都没个人背你回家,你怎么办啊。”
苍凌阑:“我有鹿。”
燕语:“那你鹿呢?”
苍凌阑:“……现在休眠了。
“——所以看吧!还是要有朋友。”
燕语盖棺定论。她将毛巾扔进热水盆里,自己胡乱把手在衣衫上擦了擦,一屁股挤上了床。
她隔着被子轻拍着苍凌阑,说:“嘘,别动。以前我生病难受的时候,我娘亲就拍拍我,这样睡过去可舒服了。”
“阑阑,我想家了,等过年的时候,你回不回朔城啊?要是不想回家,你跟我去黍城吧。我们那的冰湖一片一片的,冬天最好看。黍城人会在年关出去砸冰窟窿,逮小梭子……哦,我们那的土话啦,就是种无品级的海兽,细长条儿的小鱼呢。串起来烤着吃特别香,先刷一层油,再撒上料,烤得外皮儿金黄酥脆的。”
“我们那边经常闹海兽,传说是因为大济河底栖息了一只无主的海兽王,我们叫它河鬼或者水鬼……不过冬天河鬼会冬眠,很安稳的啦。怎么样,阑阑你要不要来我家……”
燕语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说得自己都沉浸在家乡的回忆里。
直到某一刻,肩膀微沉,她回过神来,发现苍凌阑已经闭眼靠在她的身上睡着了。
……
夜深了,雨停了。
两个醉鬼,拎着酒囊游荡在小巷子里。
虽然厚重的乌云挡住了星月,但远处零星的灯笼的光照过来,还是能看出,这就是在酒肆门口推了苍凌阑的那个秃子和胖子。
“哈哈……什么青龙啊,嗝,青虫还差不多。”
那秃毛拎着个酒囊,醉醺醺地咧着嘴,“看她那没出息的样子,连青虫也不如,是泥虫,臭虫!哈哈哈哈……”
胖子同样大着舌头附和:“就、就是!这种人都能点上秋试金榜双魁,看来朱雀学府也不、不——不过如此!”
“说……得好!不过……如此!”秃子灌了口酒,胡乱挥舞着手,“老子生来自在快活,纵使那、那个什么孟归之求着咱上学,咱还不……不乐意去呢!”
两个醉鬼又是一阵大笑。
……在这朱烈王都,此类富养出来的纨绔草包,从来都不多不少地有着那么几个。
从小游手好闲、花天酒地,掏空了爹娘的家底买上一两只战兽,却不会培育。学府是自然考不上的,至于梧桐大比,连正式比试之前的选拔赛都没打过去。
这种人无德无能,又距离那些真正的天骄们太远。纵使心里的嫉妒和怨毒咕嘟嘟直冒,能做的也不过阴暗地呸几声,骂骂贼老天不公。
可今儿个破天荒,竟真给这俩草包遇上了龙困浅滩的时候——
欺侮了传说中的青龙,后半辈子夸耀的资本有了。他们亢奋得喝了一夜的酒,摇摇晃晃往家走的时候还在咂摸着。
“别说,近了看才觉着,他娘的贼老天,这青龙生得可真够绝色。怎么平日里别说胭脂水粉了,连支花钗也不簪的,白瞎了副好皮囊。”
“还有那腰,那腿……咱俩当时怎么就走了呢,她都醉成那样了,就算干点儿什么……嘿嘿,人也反抗不得的吧?”
“这种天之骄女,碰起来得是什么滋味啊?啊哈哈!什么滋味……”
酒状怂人胆,两个醉鬼的言语越来越污秽不堪,语调更是下流猥琐之至。
“哎,咱俩明儿还去,怎么样。听说苍凌阑没有疗愈类战兽,咱带点药,偷偷给她下酒里,等人晕了再……呃?”
拐过一个路口,胖子还在意淫,却发现同伴没跟上来。
他抓抓脑袋,回头往巷子里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吓得胖子魂飞魄散,张嘴尖叫出声!
只见秃毛跪在地上,眼球暴凸,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
“救……救我……”他一张脸孔肉眼可见地发紫,嘴唇肿胀起来。牙根咯咯抖动,发出难以成音的嘶嗬,“有凶兽……呃,毒……”
“凶兽!?”胖子惊恐地连连后退,四周漆黑,“哪儿,哪儿有!?”
夜色深深,阴风嗖嗖。
只有一片片阴影,哪能看到什么凶兽?
“救、救我……我中毒了,救我啊……”
秃毛绝望地伸手,却扑通栽倒在地,喉咙里咕噜噜溢出白沫。
他开始时而呻吟,时而惨叫,极为凄惨地挣扎了一会儿,渐渐不动了。
酒囊从发抖的手中掉落。胖子吓得两股战战。一边召唤阵纹,一边拔腿就跑,扯着嗓子哭喊:“来人啊!有……有凶兽,凶兽袭击人了!!”
可他的阵纹才刚亮起,就觉得头顶一沉。
阴影中,未知的生物不知从哪里跳下来的。冰凉的甲壳挨着人类温热的头皮,属于爬虫的节肢牢牢扒在了他的后脑上。
胖子瞪大双眼,长开嘴巴——在极致的恐惧之下,他想要大叫。
然而刺客的动作太过迅猛,哧啦一声,锋利的尾刺比声音更快地从人类那张嘴巴里穿出来,尖端沥下滴答的血!
胖子掌中的阵纹消散了。
他一头栽倒在地,双目圆瞪,断了气息。
片刻后,死者的阵纹自动展开,无主的弱小战兽并不敢与眼前的强敌抗衡,惊恐逃窜而去。
阴暗的小巷里恢复了安静,行刺者却没有急着离开。
“沙沙……沙沙!沙!”
它似乎相当暴怒,一下又一下,发泄式地在已经死掉的人类身上扎了无数个血窟窿。
直到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刺客才烦躁地甩甩尾巴,慢慢拖着一条血迹,将自己藏入了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嘻嘻,是谁呢。
第135章
野火烧不尽[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