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
我认为朱雀不会有错。
我认为朱雀错了。
孟归之若有所思地笑起来，风吹动她宽大的袍袖。
将无穷的可能性逐一排除之后，这便是这位朱雀学府的大先生，最终得出的答案。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既然我的想法如此矛盾，你说会不会……‘有错’的那一环，在我本身呢？”
苍凌阑瞳孔倏然缩紧！
一股被电击般的刺激走遍了虚弱的全身。已经死寂的血，此时又于深处涌动起来，充盈了滚烫的胸口。
湖面上，波纹消散。
两行字融入水中，了无痕迹。
扑通。空空的鱼篓从手中掉落，半沉在湖水之间。
苍凌阑上前两步，双膝落地，扑在孟归之身前：“求大先生救我！”
“救你于什么呢？”
孟归之问她。
苍凌阑红了眼眶，但没有眼泪掉下来。
她揭开了最扭曲的驯化真相，撞破了最黑暗的兽神秘密。
眼睁睁看着师长被残害，自己被逼到遍体鳞伤，走投无路，举目皆敌。
她的眉眼与齿间尽是杀意。很轻地，却清晰地说道：“……雷霆风火摧草芥，百万诸神杀蝼蚁。”
孟归之的眼底泛起波澜。
当年，应裘被苍穹失控的凶兽重伤。或许是失去主战兽的伤痛，那个原本大大咧咧的汉子变得沉默颓废，他对具体的前因后果并不愿多说，很快失去了踪迹。
后来，在他躺过的病床下，有人找到了一张写着血字的纸。字迹潦草，仿佛悲愤的发泄。
也是这样两句。
孟归之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来，她已经看过太多优秀的学生一次又一次、不明不白地失去踪迹，或是失去生命。
现在，又一个年轻的孩子跪在她面前。苍白虚弱，眼神却如钢铁般坚韧，说——
“凌阑不敢让大先生为难，我会赴王宫觐见国主。只求大先生为我做两件……很简单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孟归之，一款硬核学问人，思想被操纵关我逻辑推理什么事。
第185章
一席话[VIP]
月色初升时分，
报夜鸮开始在枝头咕咕。国主刚在朱雀的塑像前拜过，便有宦官赶来禀报：“陛下，苍凌阑已在御书房外静候召见，
另外……孟大先生也一同到了。”
国主有些意外：“哦？快请。”
守在外面的朱雀使自两侧卷起珠串帘子，孟归之走进来。国主笑着迎上前：“大先生怎么亲自来了。”
妇人的眉间浮着淡淡的感伤，缓声道：“陛下多次传召苍凌阑，
想来是为了宋夫子身陨之事……劝行死得惨烈且蹊跷，我怎能不来听一听呢？”
国主：“怎么，
难道这几日来，大先生都没听阑儿说过什么前因后果么？”
孟归之：“是啊，自我将她从金榕秘境以北带回，这孩子便一直重伤昏沉着，不愿说话也不愿见人。”
她说着看向身后，将长袖一拂，“见礼吧。这是朱雀大神面前，
不得有半句虚言。”
苍凌阑罕见地穿了身素白，
外罩了件御寒的毛氅，被朱雀使搀扶着，
几乎一步一停地走进来。
她脚步虚浮，
声音也虚弱，垂首道：“……苍凌阑参见陛下。”
但奇怪的是，
国主没有理她。
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挂起没什么真感情的笑容，说些“快快免礼”之类的佯装亲昵之言。
——虽然十分难以察觉，
但苍凌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
国主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变幻。
“大先生……方才说什么？”
孟归之淡定装傻：“什么？”
“大先生说，将她从金榕秘境以北带回？”
“是。”
“可朕听说的……怎么是大先生在秘境之内找到了阑儿呢？”
“陛下从哪里听的这话？”孟归之道，
“我最初一路由北往南找过去，想靠紫命寻到阑儿的气息，却一无所获，只遇到了同样来寻阑儿的白霄白虎。”
“事后想想，那应当是兽神降临，干扰了紫命的卜算之故。幸而于秘境边缘遇到朱雀大神，得知阑儿不在秘境之中，我和华初阳才又掉头回去，细细搜寻，这才把人找到。”
国主没开口，先抬手屏退左右，叫宦官与朱雀使均退下了。
而后他执起火折子，将神像前面供奉的三根小香烛依次点亮了，这才回头看着孟归之：“……大先生，此言可当真？”
“自然。”孟归之面不改色，“不知陛下所疑为何？”
国主仍没有说话，只是眯起了狭长的眼睛，那张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出细细的淡纹阴影来，无端显得有些渗人。
孟归之缓缓一笑，她越过国主，走到朱雀塑像前拜了一拜。又自旁边取了三根香，点燃后往金炉里插了，这才淡淡道：“虽不知陛下因何踌躇，但我确在秘境北边得遇朱雀大神，陛下可请神一问，自知孟归之所言非虚。朱雀大神的意志，总不会有错。”
她虽语气如常，但这话说出来，便是已经有些不悦了。
国主忙道：“哦，大先生莫要见怪。大先生所言，朕自是信的。只是看阑儿为火烧所伤，朕便以为……”
于是两道视线，终于落在立于一旁的苍凌阑身上。
苍凌阑安静地抬起脸。
来了，她暗想。
几日下来，关于自己的处境，苍凌阑已经想得很清楚。
现在，她在国主眼中的万般嫌疑，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那就是她身处朱雀降临之地，很有可能目击了宋劝行身亡的真相。
但问题是，当时朱雀本就没找着她。宋劝行已然陨落，秘境内所有生灵无一幸存，更无旁人在场！
华初阳是白霄的皇子，身份特殊，国主不可能抓他来盘问。所以，只要大先生愿意帮她圆过第一句，就等于起死回生，后面一切好说——
反正是四象朱雀说的她不在秘境里，那她就是不在。一个小小的四阶御兽师，无凭无据的，凭什么认为她能蒙蔽兽神，这是在怀疑她还是怀疑朱雀的神格？
苍凌阑的视线很稳，先看孟归之，再看国主，开口道：“伤势未愈，难以久立。凌阑冒昧，求陛下赐座。”
国主：“坐下吧。”
御书房里摆了两把红木椅子。苍凌阑自己拉了把过来，坐下了。
毕剥一声，灯花跳了跳。
她慢慢开口：“……最开始，是我突然想到，此前秋狩之时，公孙天海行止有异。”
“凌阑担心有歹人作乱，而宋夫子不知内情，被人所害。因此进了秘境，想着给夫子提示一声。此事前后，有杏花小筑的夫子们可为我作证。”
“进去之后，才发现菩提金榕已经狂乱甚重，宋夫子的契约阵纹无法起效。好在夫子的战兽实力强劲，知道可能是有人以外力逼疯了金榕之后，便不再试图与它沟通，渐渐压制了菩提金榕。”
“哦？”孟归之蹙眉确认道，“你说，契约阵纹无法起效？”
苍凌阑：“应该是驯化规则出了问题，凌阑曾在书上看过，有些邪异灵物可以干扰驯化规则。嗯……忘记名字了，我想想……”
国主笑着打断道：“无妨，先继续说吧。”
“是。战况混乱时，宋夫子曾让我先行离开，赴沧城暂避，同时叮嘱城卫兵防范兽灾。我也怕成了夫子的累赘，便向北而去，离了秘境。”
国主：“离了秘境……嗯，你走的哪条路？”
苍凌阑道：“南方荒芜，并没有什么路。我朝着松岸山的停龙峰走，佐以日光投影辨认方位，想着应该能走到大道上。只是还没等临近沧城……就看到天色剧变，来路火海绵延。我心知不好，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孟归之：“如此说来，你这身伤是……”
“学生无能。本是想折返回去救夫子的，哪怕能护下尸身也好，可是有心无力。”
苍凌阑苦笑了一下，道，“原来那是朱雀大神的神火，怪不得怎么也闯不过去。”
一席话半真半假，她故意把兽神降临与驯化规则之类不能碰的东西都避开，将前后逻辑给顺下来了。
国主显然也没料到，今夜居然是这个发展。暗地里诸多的猜测疑心，全都被孟归之最初一句话给推翻了。
其实，推测苍凌阑能够不受朱雀印的影响，再躲过朱雀的神念扫荡，还能在烈火的正中活下来，这本来就相当荒谬……现在又有孟归之作证，总不可能连孟归之的朱雀印也失效了……
国主顿觉烦乱得很，揉了揉眉心，面上还要做出和善的样子，叹道：“你这孩子，受这么大委屈，怎么也不说话？你不知道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人们都说是你害了宋夫子。”
“活下来的人，有什么委屈……”
苍凌阑冷了声音，“只是宋夫子身陨，其中必有蹊跷，还望陛下、大先生彻查。”
她抓紧椅子的扶手，道：“请国主即刻宣公孙天海入宫觐见，我可当面与他对质！”
国主眼角轻微一动。
他道：“公孙天海已被凶兽袭击身亡。”
苍凌阑大惊，倏然站起来，怒道：“不可能，这是杀人灭口！！”
国主：“……”
孟归之也是第一次听说公孙天海死了，她是真的吃惊：“身亡了？凶兽冲入王都之时，公孙天海不是留在了斗兽场吗？”
“诱杀吧。”苍凌阑刚刚起身过于剧烈，扯到伤口，疼得脸色发白。
可她的人却格外精神，用力道，“肯定是诱杀！是幕后真凶用了什么手法，趁混乱把他引出去杀了！”
国主捏着眉心：“阑儿，不要多想……公孙氏已请仵作验过，公孙天海连着随从他的一众家仆，确是凶兽撕咬致死，王都也有民众看见了。”
“绝无可能！”苍凌阑斩钉截铁道，“仵作哪能知道撕咬的是凶兽还是战兽？就算杀人的是凶兽，背后也定然有推手！……我要见验尸的仵作！我要见公孙予！她死了弟弟都不管的么，此人可疑得很，我要与公孙予当堂对质！”
“……”
国主闭了闭眼，被她闹得脑仁直跳，甚至不禁真的生出几分怀疑：
这怎么回事，莫不会是公孙予意识到公孙天海办事不利，擅自把弟弟给灭口了吧……
不过，查当然是不可能查的，对质也是不可能对质的。
国主摆摆手，喝止道：“行了。”
“自己都这个样子了，就少操些心吧。先回去好好休养，待朕着手调查些时日，再传你问话。”
苍凌阑不依不饶：“为什么！我要见——”
孟归之无奈，拽着她的胳膊把人往外拖：“好了好了……这事日后我来请陛下详查，好了啊。”
两人拉拉扯扯，就这么不太成体统地走出了御书房。
长廊上没有人，夜晚的风有些凉，孟归之伸手给苍凌阑紧了一下大氅，道：“身子撑得住吗？马车在外面，还要稍走两步。”
苍凌阑：“我不要紧。”
她说着，正转身要下台阶，突然后面传来国主的一声：“——阑儿，且慢走！”
苍凌阑心脏猛地一跳，应声站住。
她回头，表情没有丝毫动摇。
她推开孟归之半扶着她的手臂，独自走回去。
先推御书房的门，再撩开那层珠帘：“国主唤我。”
国主还站在原地，目光扫过来，像一把尺子那样，上上下下地丈量过她的眉目、嘴唇、手指、躯干……每一寸。
“……是啊，给你一喊一闹，朕险些忘了两件要事。”
国主走到橱柜边，伸手打开，取出一个盒子，冲她招了招手。
“这里面是一份朱雀印。朕才向朱雀大神求来。盈照虽无御兽之资，朕却觉着她堪当大任。她既叫你一声老师，由你送去正好。”
苍凌阑一愣。
她脑子里唰地空了一瞬，幸好身体反应得滴水不漏，伸手稳稳接过盒子。
“凌阑替四公主谢过朱雀大神、谢过陛下。”
“另外，听说此前你与明煜对赌，赢了一朵凝魂仙葩？”
“是有此事。”
“阑儿精神力已远超常人了罢，呵呵……还需要此类灵物？”
“国主取笑，精神力乃是御兽师的保障，哪有人嫌自己的精神力强的呢。”
“唉。”国主摇了摇头，悠悠道，“明煜太不知轻重，那凝魂仙葩乃是已灭绝的上古植兽产物，举国仅此一株。此物有将精神力翻倍之效。阑儿虽资质卓越，可毕竟才四阶，此时服用早了些。”
苍凌阑不动声色：“国主的意思。”
国主：“朕觉得……不如还是先放在国库里吧。放心，朕不同你抢。等再过几年，阑儿到了七八阶的境界时，朕再派最好的师傅为你调和，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卷二收尾倒计时，发发红包吧。明天还有一更～
第158章
酒里泥里[VIP]
这天，
苍凌阑自王宫回去之后，当晚便辞别大先生，收拾东西离开了杏花小筑。
几个朱雀使一路跟着她来到女学子住的东舍，
盯着她将朱雀印交给了四公主。
几日前在斗兽场上那么惊喜的夏盈照，此时却没有为了这个迅速兑现的承诺而露出半点欢欣。
她反而怒道：“老师重伤在身，父王究竟有什么事非要大半夜的宣她进宫？就算是急着调查宋夫子的死因，
也没有这样折腾人的！”
朱雀使并不怎么把这个废物小公主的怒火放在眼里，只漠然道：“国主自有国主的深意，
四殿下年幼，尚无法体会。朱雀印乃是朱雀大神难得的恩典，公主还是快快谢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