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宋劝行好容易骂完了,拿起杯子给自己灌了三大口茶水,完了还不见苍凌阑吭声。
此时心里才咯噔一下,暗想:哎哟,不好不好,是不是话说重了?
但苍凌阑脸上不见什么明显的悲喜。她平静地卧在床上,脸颊像雪一样白,看宋劝行骂完了就轻轻地问:“夫子,学生的解契,哪里做错了?”
“没有。”宋劝行眉头紧锁,他别过脸,皱眉长长吸气,“那枚御兽环我已看过。你做得很好,每一步都很完美……”
“不可能。”
“阑儿,你自己心里清楚。”
“可是若解契没有问题,我的战兽为何会伤我?”
“小祖宗!”玥下籬戨宋劝行又气笑了,“平日不是挺灵透的吗,今儿个怎么听不懂话了?万灵均有傲骨,战兽,尤其是器契战兽,本就不会是永远听命于人的生物,之所以不噬主,不过是被规则限制住了!”
“大先生见过太多战兽,她一眼就能看出那只紫晶蝎子野性难驯。这种凶兽往往是被强制契入御兽环的,心中岂会不恨人类?本想着叫你吃个小亏,认清御凶之险便罢,哪想到你这么不听劝,差点把命搭进去……”
“夫子,我不明白,”苍凌阑的眼神沉了下来,“阿尾跟了我八年,夫子的意思是,这八年来,我们其实从未真正交心吗?”
“看昨夜情形,难道不是?”
苍凌阑更加困惑,又问:“所以亲昵是假的,信任是假的,这八年来,它始终讨厌我这个御兽师,只因受到驯化法则的限制才不能杀我,直到昨夜解契的那一刻,方才如愿以偿吗?”
“这么说也没错。”
苍凌阑沉默了片刻,抬头重重吐出两个字:“……放屁!”
她又不是没有亲眼看到昨夜阿尾的状态,那能是个“如愿以偿”的样子吗?
“……你!”宋劝行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指着她手指发抖,“你这孩子,怎么说脏话呢!?”
苍凌阑撑着床爬起来,她掀开被子,“我要见大先生。”
“大先生正在斗兽场观战,”宋劝行气笑了,“梧桐大比说是国之盛事都不为过,连我都是求了大先生半天才被容许过来看你一眼……阑儿!”
苍凌阑已经穿了靴,抓过外衣披上。她咬着一口气,脸色苍白地往外走。
“呦呦。”雪泥跳起来,贴在她腿边。
宋劝行正要上前,突然脸色微变。
他轻按眉心,神情变幻几度,似察知了某些异样。
于是脚下才前进一步,又退了半步。
这么一耽搁,苍凌阑已经带着小鹿推门出去了。
“阑儿……阑儿!你……唉!”
宋劝行拂袖摇头,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罢罢,我顾不上你了,好自为之去吧!真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老苍家的……”
……
苍凌阑往斗兽场的方向走去。
她唇色惨白,脚步迟缓,脖颈上还缠着绷带,是个十足的病人模样。
沿路学子窃窃私语不断,表情已与昨日那满心满眼的仰慕大相径庭。
“听说了吗?昨夜苍凌阑想为她那只紫晶蝎子解契,结果被重伤,差点没命呢。”
“什么?怎么会!”
“唉,糊涂啊,哪有大战当前如此行险的。想来是连败了那么多看似不能战胜的对手,有些得意忘形罢。”
“真当自己是开天辟地的奇才啦?几千年来的前人走出来的路,岂会为一人而颠覆!”
“可苍凌阑和她的战兽,明明感情真的很好啊,怎么会噬主呢?”
苍凌阑目不斜视地从两侧的议论中穿过,没有驻足。
雪泥发出有点担心的细细的嘤声,像匹小马驹似的,哒哒地在旁边跟着她。
天很蓝。学子们行走的影子投在沿途摇曳的缠心柳上。柳树下面新冒出来几颗红头菌,上面爬过几只米粒大小的刺针虫……一切的一切,都如常,仿佛只有她陷在一个古怪的噩梦里。
“苍凌阑!!”
“阑阑——”
熟悉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
“小姐!”眼前一晃,是殷云猛地按住她的肩膀,“您别这样。”
“我没事。”苍凌阑轻轻拽下殷云的手,“别担心。”
殷云道:“阿尾的确自幼脾性大些,也不喜欢人类,此番天定缘浅,怪不得小姐的。”
苍凌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不是缘浅的问题。”
她说着就想往前走,燕语一把抓住她的小臂,哽咽道:“阑阑,我们都知道你难过!但是,但是……更好的战兽伙伴还会有的,梧桐大比明年也还办的……”
她说着,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咱们先回去好好休息吧,好不好?你看,你的手都冰成这样……”
苍凌阑冷静地摇头,将燕语的手也推开:“我要去斗兽场。”
“你别倔了行不行!”苍凌瑶大声怒道,“又不是没读过书,战兽解契的成功率本来就低,更别提器契。古往今来,多少自认为和战兽感情深厚的御兽师死在解契这道坎儿上?”
“失败了就失败了,世上好战兽多得是,这么窝囊干什么?”
“苍凌瑶。”苍凌阑的声音猛地冰寒。
“滚开,就算我现在这样,也不是揍不了你。”
“你!”苍凌瑶被她这幅要杀人似的样子吓得一怵。黑衣少女漠然绕过她,仍然往前走。
渐渐地,前方开始传来掌声与喝彩声。
这是决战终日,斗兽场的气氛自然热烈,看客们奋力鼓掌,议论着今年的桂冠将会花落谁家。
许多人还不知道,昨日曾令他们热泪盈眶的青龙,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几乎流干了血。
斗兽场的入口处,一位红衣男子负手而立。
苍凌阑上前站定,低头道:“董夫子。”
她的声音很虚弱,董无思皱眉看了她片刻,又看了看跟着她来的雪泥,道:“被凶兽反噬的滋味如何,可知道厉害了吗?”
苍凌阑道:“我有话要问大先生。”
董无思:“问我吧。”
苍凌阑坚持道:“我要问大先生。”
董无思:“我便教不了你了?”
“……”
苍凌阑沉默一息,问道:“那场赌局,大先生究竟和我赌了什么?”
“什么赌局,不过是叫你知难而退罢了。”
董无思冷声道:“人与人之间,尚有人心隔肚皮的说法。而御兽师,是要把身家性命都托付在一群野兽身上,若无雷霆手段,何以立足?”
“当年苍穹声称要做不驯化战兽的御兽师时,我便嗤之以鼻。孰料宋劝行也陪着一起犯傻……实在荒唐。如今一切明了,御凶害人害己,实非御兽之道。”
苍凌阑垂下眼。
不,她心想,还是不对。
这根本不是什么雷霆手段不手段的问题。
也不是她日后要选心御还是神御的问题。
有什么……肯定还有什么不对劲。
是,从昏迷中醒来,所有人都对她说,昨夜的惨剧是凶兽噬主。
还有藏经阁里的书籍,授课夫子们的教诲,这个世界的所有御兽师的常识……都指向这个答案:
解契之后,凶兽的野性爆发,噬主伤人。她和阿尾没能成为那个例外,仅此而已。
但她就是不信。
斗兽场内,陡然又传来一阵浪鸣般的声音。
第三局胜负已分,斗兽结束。
苍凌阑从入口处远远看了一眼,裁判夫子们正在迅速收拾战场。
他们以战兽的土元素技能填平战斗过后的沟壑。接下来,该下一局的两位御兽师入场。
“青龙!!”那些犹不知昨夜之事的看客们在激动地喊。
“青龙!!”
“苍凌阑!苍凌阑!!”
忽然,董无思拉过她的右手,将一个瓷瓶放入她的掌中。
“这是一瓶狂骨散,以三十七种罕见的天材地宝调和而成,是最高规格的增幅灵物。”
“你昨夜为紫晶蝎子解契,是因其余战兽皆已疲惫,今日无再战之力。这瓶灵物,可以帮你。”
苍凌阑轻轻将药物推回去:“此物伤身。”
董无思:“一时之苦罢了。战兽哪有不吃苦的,若想不吃苦,带它们上什么斗兽场?”
苍凌阑:“这不一样。”
董无思:“你想好,这是最后的机会。若能夺冠,国库内每一件珍宝都是价值连城,任你挑选。战兽虽忍一时之苦,却有可能获得蜕变的机缘,你自行衡量罢。”
身后传来脚步声,殷云、苍凌瑶和燕语来到她的身后,忧心地看着她。
苍凌阑垂眸片刻。
她收紧五指,握住了冰凉的小瓷瓶。
她明白董无思的意思,夫子是希望她借今番打击,意识到试图与战□□心是多么不可靠的一件事,从此真正走到神御的道路上来。
苍凌阑问:“这药,真的只是一时之苦吗?”
董无思:“放心,不留症结。你既叫我一声夫子,我又岂会加害学生的战兽?若行此事,不但宋劝行得找我拼命,大先生亦不会放过我。”
苍凌阑:“多谢夫子。”
她握紧这瓶灵物,冲董无思轻轻点头,向斗兽场内走去。
雪泥依旧跟着她。
走进御兽师入场的那条狭窄甬道,光线昏暗不少。周围无人,苍凌阑止步,回头蹲下,认真看着鹿崽子。
她说:“雪泥,你今天能不能听我的话?”
鹿崽子歪歪耳朵,眼眸澄澈:“呦呦?”
“给个面子,就今天,就这个上午。”苍凌阑抱了抱雪泥,轻声说,“你回我灵界,不要出来。”
雪泥安宁地望着她,那双蓝眸像湖水。
须臾,小鹿亲了亲她的眉心,回到了灵界之中。
于是不多久,苍凌阑独自走进巨大的斗兽场。
许多看客脸上的激动,渐渐转为惊疑之色:
“咦,苍凌阑的状态怎么看着不对啊。”
“她受伤了?”
“你们都听说了么,昨夜……”
王香诗已经在指挥塔上站定了,瞧清楚她的模样,顿时瞪大双眼:“青龙,你这是咋地了?”她摸摸自己脖子,“这儿……”
苍凌阑缓慢地走到自己的指挥塔前。
只是这么几步路走过来,她已经感到浑身虚弱,头晕气喘,恨不能当场躺下。
但当她抬起头时,也总算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孟归之。
大先生的眼睛依旧平和而深邃,正垂落目光,与她对视。
苍凌阑也看到了许多许多其他人:董无思已经回到大先生身侧端坐。王族的华盖下,国主若有所思。夏盈照没想到她居然还来参赛,急得直接站起来,又被朱雀使劝着坐下。华初阳的面色好像也不太对。再后面,公孙天海正冲她露出一个嘲讽和鄙夷的笑。
周围的议论声似乎更大:
“什么?给器契战兽解契被反噬了?”
“唉!唉!可惜啊,她怎么想的,临战前如此冒险!”
“其余战兽体力不支了吧,只能赌一赌。”
“气死我也,什么畜生,恩将仇报,害死御兽师了!”
“你都说了是畜生,如何指望?”
两位裁判夫子皱眉对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额外的,只道:“双方御兽师请上指挥塔。”
苍凌阑没动,她低头看了一眼掌中的小瓷瓶。
两日前,她还对殷云说过,自己从来不会为一场比试拼命;直到昨天,她还在想,这回运气实在不好,倘若打不过,不夺冠也就不夺冠了。
但现在,眼前的好像已经不再是“一场比试”而已了。
心口像是有一团愤懑的火在烧,烧得她疼得要命。
所有人都在说她错了,所有人都在说阿尾的不是。一个是愚蠢自大的御兽师,一个是恩将仇报的畜生,倒也般配。
她不知道自己要赢给谁看,只是不甘心这样输。
苍凌阑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了,却冲高台之上冰冷地笑了笑,举起掌中那瓶狂骨散。
她咬下软塞,甩过脸把塞子吐了,仰头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董无思神色骤变,可哪里来得及阻止?
空了的瓷瓶落地。苍凌阑往前一步,啪嚓,将其踩碎于足下。
这便是她的回答。
全场一瞬间没声了,静得吓人。
王香诗下巴都要掉下来。
苍凌阑抬手,阵纹闪烁,跑出来的却不是那几只主战兽中的任意一只,而是玲珑雪白的天壶冰蟾。
贪贪趴在御兽师的肩头,懵懂地歪歪脑袋:“呱?”
苍凌阑神色平静地伸出右手,五指略屈。
“刀。”她说。
贪贪往外一吐,那柄殷云相赠的长刀便稳稳地落在苍凌阑的掌中。
她拔刀出鞘,双膝微沉,刀尖斜向点地。
这是武者迎战的体态。
“王香诗,召唤你的战兽吧,”苍凌阑道,“这场我打。”
作者有话说:
我们阑阑是这样的(
下章应该会有个比较集中的收线,以阿尾解契事件为契机,即将迎来全文主线的版本更新~
第151章
顿悟[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