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影子掠过眼前,苍凌阑脑子里像是被人砸了一棒,回神时已扑了过去,用双臂死死将雪泥箍在怀里。
她吼:“雪泥——雪泥!不准!我不准!!”
“呜呜呜,呦呦呦!!!”
雪泥在狂怒尖叫,四蹄上原本已燃起火焰,
此时被迫压制回去。它把苍凌阑撞开,
后者又爬起来将它抱住,落下的血滴浸透了泥土。鹿儿疯狂挣扎,
下一刻鹿角泛光——超生长!
“雪泥!!你不听话……”
苍凌阑紧咬着牙,
双眸化作银色,技能“蜕皮”发动,
侧颈的血流终于不再是恐怖的喷射状。
可她还是晕眩得厉害,浑身冷得要命,比冬天被雪埋进去还要冷。她抱不住变大的鹿崽子,
只能拼命用自己的身体压着它。天知道一个几乎被割了喉的人哪里来的力气,
只是她明白但凡自己一松手,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一切都失控了。现在连“为什么”都不再是最重要的:伤过她的凶兽,
雪泥便不肯容忍;而伤过人的凶兽,若被路过的御兽师发现,只有被斩杀的命……
苍凌阑眼前发黑,她浑身是血地抱着发疯的雪泥,感觉自己也要疯了。
她厉声冲那个沉在夜色中的蝎影喊道:“傻子,还不快走!!”
僵直的紫晶蝎子轻轻颤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她,仍然不动弹。
“走啊!!”
苍凌阑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你要我看着你被雪泥杀死吗!?”
阿尾终于背转过身,佝偻着爬进黑暗中的荒林深处。
苍凌阑提着一口气看着它:“我会再来找你……阿尾,我会再来这儿找你……!”
她说着说着,身体却往下滑。雪泥嘤嘤地叫着,低下头来撑她。
苍凌阑想握住鹿角借力坐起来,可奇怪的是,手臂突然一阵发麻,无法抬起。
胸口像是压了千斤重的铁砣,她深深地喘了口气,憋窒的感觉却没有缓解,视野也更暗了。
“咳……嘶。”
一声闷响,苍凌阑倒在野地间,她昏沉地用发僵的手指捂住脖颈,血还在流。分明“蜕皮”已经发动,伤口愈合得却这么慢。
怎么回事,身体不对劲。
灵流也……她不能控制灵流了……?
苍凌阑心中突然猛地一动,恨恨地闭上眼。
该死,她竟忘了,毒……!
——“这是紫刹暴蝎的腺体与血刺水的毒液调制而成的灵物,剧毒无比。若将粉末混入水中饭中,骗人吃下,不出一刻便会毒发倒地,若淬在刀刃上,见血封喉。”
对,那是梧桐大比刚开始的时候,有不长眼的想串通苍凌瑶毒害她,调了一份猛毒。
那东西最后被大小姐甩在她面前,她不客气,直接加料调成了上好的灵物,给阿尾用了。
按理来说,得了这样大补的东西,紫晶蝎子的毒腺应该会有一个质的蜕变。只是梧桐大比日日连战,器契战兽不能上场,阿尾这段时间闲得长毛,她和它都还没试过毒素的新威力。
原来……现在她家蝎子的尾刺,哪怕不使用技能“淬毒”,也能有见血致死的威力了……
“呦呦,呦呦。”雪泥急躁地低头,要来舔她的伤口。
“乖,”苍凌阑勉强咽下一口污血,她推开鹿崽子的脑袋,闭眼断断续续地喘着说,“回……回学府……找人……”
雪泥甩了甩尾巴,转身飞速往来路跑回去。
苍凌阑眼前发晕,吃力地摸出随身带的解毒丸咽下。所以到底哪里错了?解契的步骤明明没有问题……
她浑浑噩噩地任思维乱窜了一会儿,突然轻轻一颤,吐出大口的血来。
灵界里开始躁动,是其他几只战兽们隐隐通过阵纹察知到了异样,它们想要出来!
苍凌阑只能一遍遍用精神力安抚着战兽。毒素让她浑身的骨头都开始剧痛,她竭力放缓呼吸,但面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没多久又抽搐着吐出好多的血,这下神智都开始散了。
迷迷离离间,她好像坠入一片星空里。
幻觉?
不。不是幻觉。
只是这样短的时间,苍凌阑的嘴唇已经泛紫。
福地的冷风从铺满白骨的大地上升,她倒悬在星辰之间。
苍凌阑感受到自己唇角的血慢慢流到眼角,她的睫毛颤抖着,涣散的瞳孔倒映出巫骨的样子。
骸骨兽神涉过黑暗而来,它用冰冷的鬼火双目看着她,而后伸出惨白的骨指,托住她的后脑,缓慢地将她从碎星的海洋中打捞起来。
它道:“你输了。”
苍凌阑额上全是冷汗,她吃力地盯着巫骨看。
“你知道的……对吧。”她唇畔有鲜血不停滑落,“你……知道,我为什么输……大先生也早知道……”
巫骨歪头看着她,觉得实在奇异。
明明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哪里来的胆量,一个人逆着兽神与王座的指示走?
落到这版狼狈田地,竟还没有半点要反悔的样子。
“求我。”巫骨忽然道。
“求我救命,从此依言行事,我便救你。”
苍凌阑低笑起来,那双漂亮的苍青色瞳仁已有些散大了。
她却咬牙边喘边笑着说:“……我不怕死,巫骨……咳咳,把我的骨头……也扔在你的福地里吧……我不在乎。”
巫骨之祖沉默不语,它看着女孩,希望在那张脸上看到败者应有的——后悔的神色,恐惧的神色,怨憎的神色,疲惫的神色。
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灵魂,活了九千年的鬼神心想。若能看到她绝望的样子,应该有趣。
但苍凌阑不求它,甚至根本不多搭理它。
她只是冰冷地看了巫骨一眼,然后便闭目侧过头去,用仅存的精力感知着自己的状况,计算着脉搏衰弱的频度——如果真熬不住这一遭,至少要在死前将几只战兽的契约解掉,避免失主狂化的悲剧发生。
于是巫骨又想起初见她的时候。
也对,这有着青龙血脉的女孩,仿佛真是个不会绝望的家伙。
可这条比绝望更漫长的路呢?它已在这条路上彷徨了千年,她又会走到哪里去?
巫骨抬起手臂,五根枯瘦的骨指弯曲。
“唔……”
苍凌阑咬牙闷哼。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飘向巫骨,脖颈的伤口被无形的力量再次撕开了,暗色的毒血被牵引着,像一颗颗珠子滚落出来。
血珠越落越多,迅速汇聚成血流,形成一弧惊悚的赤色液环,缭绕在骸骨兽神与人类少女的周围。
迅速的失血让苍凌阑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惨白,“巫骨!你这……是想救人……还是想杀人!”
巫骨:“你猜猜看。”
“……”
苍凌阑只想呸一声,可惜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神智的清醒。毒血还在不断从她体内抽离,视野越来越暗,直至什么也看不见。
昏迷之前,她最后听见了巫骨渐远的声音:
“异宝,今夜汝欠吾一条命,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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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陷在泥水般的黑暗里,身体沉重得连呼吸都困难。
四周静得可怕,苍凌阑睁不开眼,意识混沌。半昏半醒之间,想的还是那个问题。
哪里错了?
鼻尖传来荒桑的苦叶香。
眼前出现了黑鹰酒馆的柜台,但是变得更高、更大。
她踮脚伸出手,是稚嫩的孩童的手。对面,老店家打着哈欠递来一枚御兽环。
苍凌阑于是想起来了,那年她已将猎人走山的基本功学得差不多,敢往深处走了。邱鹰大抵是怕她哪天不吭声地死在山里,某天给了她这件御兽器,说是借她的小玩意儿,昨日才从货郎那里买来。
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来说,这件器物略大了些,很难套在手上。但她依然珍重地接过来,将残破的精神力送入其中。
于是阵纹展开,一只幼小的紫晶蝎子出现在面前。
“沙沙~~~!”
那便是她与阿尾的第一眼,第一面。
后来才发现,小蝎子的性格不能算好。毛躁,霸道,还有点恶劣。
不喜欢脏乱,不喜欢吵闹,不喜欢人多,不喜欢酒的味道。
它喜欢山林,喜欢野外的战斗,喜欢啃果子,喜欢往她身上爬。
紫晶蝎子并不是一种适合新手御兽师培育的战兽,阿尾和她的磨合最初也不太好。但苍凌阑还是将它托在肩上,在崎岖的山路间走了无数个春夏秋冬。
这枚邱鹰声称只是借给她的御兽环,最后被她攒钱买了下来。
小蝎子被她养成大蝎子,一阶、二阶、三阶……经历过死别重逢,离开朔城,来到朱雀腾飞的王都。
阿尾还是老样子,脾性恶劣,毛躁好斗,不太喜欢人类,但喜欢蹭她,喜欢往她肩上爬,喜欢……她。
阿尾是喜欢她的。这么多年,她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哪怕就在昨夜,蝎子带毒的尾刺,割断了她脖颈的血脉。
“……!”
苍凌阑痉挛了一下,急促地喘了两口气,从昏迷中睁眼醒来。
四面很安宁,窗外天光大亮,她躺在床榻上,枕着枕头盖着棉被,四肢虚弱得几乎无力抬起。
有两个医师在不远处跟燕语说话,三人听见动静齐齐转过头来,惊喜道:“人醒了!”
苍凌阑还是发蒙,燕语冲到她床边哭着扯天扯地她都没听进去。恍惚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脖颈,碰到了厚厚的绷带。
“天爷爷地奶奶,真是吓死我了,阑阑你好端端怎么会弄成这样!?”
燕语眼圈红红的:“昨晚你家雪泥直接跑学府的杏花小筑去了,幸亏大先生和夫子们都认得它。据说等他们过去的时候,你身子里大半的血都流光了,脉搏几乎摸不着。若不是宋夫子的乾坤王莲,你昨夜就要交代在城外了!”
“我们都急得不行,瑶瑶和殷小哥守了你整晚,才给我劝回去休息一会儿呢。阑阑……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伤的你?”
苍凌阑无法解释。也就在这时候,房间的门开了。
宋劝行走了进来,脸色阴沉得像是深海,缓步向她的床前而来。
苍凌阑冲夫子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吓人:“燕语,我想先单独和宋夫子说几句话。”
作者有话说:
第150章
狂骨散[VIP]
燕语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担心地看了苍凌阑一眼,默默退出去了。医师们也走了。宋劝行缓步来到那张床前。
苍凌阑抿唇想要坐起来,这时她才再次感知到自己的身体亏空到了什么程度。发抖的手臂撑在床上,
全然使不上力,竟是半天没能起身。
宋劝行原本憋着一腔怒火,进来是准备训人的。结果看她这个样子,
心下先冒出三分不忍来,边叹气边狠狠睨她一眼,
道:“行了,躺好吧!”
苍凌阑从善如流地躺回去了。
床底下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鹿崽子扒拉着地板爬出来的声音。
果然,很快一个雪白的毛茸茸小脑袋就探出来:“呦呦。”
苍凌阑把右手从床边垂下,想去摸摸雪泥的脑袋。
结果被鹿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她叹了口气,只能收回手,问:“夫子……为什么?”
“为什么,
你还问我为什么。”
宋劝行一甩衣袖,
指着她就骂:“你当凶兽是什么,又当御兽师是什么!?这几个月的课,
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凶兽凶性难驯,
器契解契更是凶险,难道未曾与你明言!?我分明叫你等我陪你……你你你!不知好歹!”
宋劝行越想越憋屈,
想他宋某人好歹也是九阶御兽师,半步王座的境界。无数御兽师一辈子的梦想,就是能得他几句点拨!
如今他亲自追在小姑娘屁股后头想帮帮她,
这小孩倒好,
非要自己一声不吭夜半跑出去解契,她脑子有病吗!?
宋夫子自认这辈子就没干过这么热脸贴冷屁股还不讨好的事儿,
遂竹筒倒豆子般把眼前人噼里啪啦一顿骂,从她没入学就挥拳头揍人,数落到她一意孤行地要走御凶的路子,又说回昨晚如何凶险。
最后摆摆手:“若觉得这学府装不下你了,早日滚蛋,爱去哪儿哪儿去,也省得我们一群夫子日夜操.你的心!”
苍凌阑不还嘴,就默默听着。
她素来我行我素,骨子里流着一股死生福祸都不在乎的疯劲儿,哪怕知道昨夜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也没生出多少后悔之意。
此时却被宋劝行的一声声骂给训得伤感起来。
她岂会不知,宋夫子三番五次苦心相劝,甚至主动提出愿意为她保驾护航,是怎样难得的好意?
可她接不住这种好意。她已是“堕兽者”,无论是全力催动精神力时显出的异瞳,还是在危急关头发动的凶兽技能,都会暴露身份。
所以,如果请来宋夫子在旁护持,她就无法为阿尾全力以赴。信别人,或者信自己,只能选一样。
而她是个曾经被亲生父亲背叛过的人。
她只是本能地选了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