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城来信了。
苍凌阑精神一振,
此前出发去金榕秘境之前,她曾寄信于苍简询问当年旧事,
也不知小叔在犹豫什么,直到今日才有回复。
她忙在案前坐了,仔细将信纸拆开。
先掉出来的,是一张面额为十万灵币的币票。
苍凌阑一怔,眨了两下眼。
她如今已是走一趟秘境就能赚几百万灵币的人了。但是捏起这张粗糙的币票时,心中依然滑过酸涩与温暖交织的情感,如融化的水滴滑过冰棱,
滴答滴答往下落。
信中,
苍简先是温柔地责怪了她的不告而别,又细细叮咛。叫她记得天寒添衣,
多多加餐,
王都不比朔城,行事务必谨慎,
少喝酒少惹事……林林总总,都是关切。
只是唯独没有就她所询问之事做出任何回答。
是无言的拒绝吗?
亦或是其中内幕过于惊人,无法以书信的形式落笔写明?
无论是哪一个原因,
对她而言都不能算好消息。
苍凌阑的食指抚过最后一行字。
——阑儿出门在外,
需保重自身,勿以小叔为念。
黑衣少女凝视片刻,
眸底暗云翻涌。她将信收好,暗想:或许在不知多久后的将来,她有必要亲自再回一趟朔城。
……
离开东舍,在授课堂碰面一问方知,今早殷云与苍凌瑶也收到了信。前者收到了城卫兵队长的慰问,后者收到了来自二长老的叮咛。
苍凌阑也得以用“如今小叔将斗兽试的奖励都补给我了”为理由,将昨日留出来的天材地宝强塞给了两人。
三人正随意闲话,忽听门外喊一声:“苍凌阑!”
苍凌阑起身过去,原来是授课夫子抱着书卷来了。
夫子满面欣慰,道:“你今日不必听课了,宋夫子有事找你。且去杏花小筑寻宋夫子吧。”
“杏花小筑?”
“不错,那是大先生与夫子们论道之处,只有极优秀的学子才被允许入内听教。新生第一年便被叫进杏花小筑者,少之又少,你快去吧。”
苍凌阑倒也听说过一些,传说学府最深处有一小楼,被仙杏木簇拥着。春天开花,夏日结果,意境美不胜收。
学子若过去,运气好时,甚至能看到属于孟大先生和宋、董两位夫子的战兽,那都是□□阶往上的存在,怒则一城毁,喜则一山春,代表着整个朱烈最强大的力量。
苍凌阑匆匆离开授课堂,赶到杏花小筑的时候,正有一位蓝衣妇人优雅地拎着鱼篓和鱼竿,浑身湿透地走回来。
苍凌阑满面古怪,心说这哪位夫子啊,怎么还有在学府钓鱼的?而且还是空篓回来……
“咦,阑儿过来了,可是来寻宋夫子的?”
那蓝衣妇人却亲切,还冲她笑了笑:“劝行说今儿个约了学子谈话,原来是你。”
苍凌阑连忙行礼:“是。不知这位夫子如何称呼。”
蓝衣妇人露出哀伤的笑容:“一个钓不上鱼的无能之人罢了。”
苍凌阑:“?”
她一头雾水地往深处走去。果然见到满目浓荫下立着一座三层木楼,后面还有一处水潭,乾坤王莲就漂浮在水面上。
宋劝行曲臂为枕,正半躺在翠绿的叶盘上闭目小憩。
乾坤王莲摇了摇莲叶:“吟呐~!”
宋劝行慢悠悠睁眼,看见苍凌阑吓了一跳,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拍了乾坤王莲一巴掌:“这孩子,叫你早些叫醒我呢。”
在学生面前丢了堂堂宋夫子的形象,可了不得!
苍凌阑含笑走近:“听说宋夫子这两日为金榕秘境之事奔走疲惫,乾坤王莲应是心疼主人,想叫夫子多休息片刻,可别骂它了。”
乾坤王莲:“吟呐!”
宋劝行无奈摇了摇头:“得,你坐过来吧。身体恢复得如何?”
“本就无碍。”苍凌阑道,“夫子调查的结果,不知……”
“哦,是小榕树要升七阶了。此次生荣木髓的品质异常之高,周围凶兽躁动不休,应当都是受了它的影响。”
宋劝行摇着头,面色严肃了些:“只不过,此次升阶来得有些突然,我也觉得蹊跷……有些高阶的邪术,是能强行刺激兽类进阶的。若说有人想要借此对世家的公子小姐们下手,也不是不可能……”
“学生也觉得这事奇怪。”苍凌阑道,“三大世家的重要后辈以同样的手法遇袭,这不是小事。幕后的凶手,要么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被发觉,要么看准了十足的利益,不惜铤而走险。”
可问题是,这把握何来?
同时开罪王都三大世家,谁敢说不会被抓到半点蛛丝马迹?
利益又何来?
地母精水被她和温氏取了,生荣木髓被她家贪贪吃了,哪曾见着其他什么人在秘境中获益……咳,这样想,还真怪不得有人觉得她有嫌疑。
宋劝行又耐心问了问那日秘境中的情形,道:“总之,这段日子便不再让学子进入金榕秘境了。等小榕树的情况好些再说。”
他说着,见苍凌阑还站在水潭边上,便指指浮水莲叶:“坐啊,不怕。莲花儿脾气好得很,你摘它个莲蓬吃都不打紧——喏。”
下一刻,一个饱满的莲蓬便被抛来。
苍凌阑哭笑不得地接了,心想这可是九阶乾坤王莲的莲蓬啊,居然就这么随手掰了……
她只好仔细地踩上了乾坤王莲的叶盘,正襟危坐,道:“那学生给自家战兽们带回去,家里有几只嘴馋的。”
宋劝行的笑容淡了些。
“阑儿。”他道,“驯化规则之事,你想得怎样了?”
苍凌阑其实早就猜到宋劝行找自己免不了说这个。
她垂眼望着手中莲蓬笑笑,说:“此次秘境之行,纵使身陷险境之中,我的战兽也依旧拼死相护。”
“可我却听说,最后你们之所以被凶兽追逐,是因为你的战兽小壶蟾,擅自吞食了生荣木髓所致。”
“……”
宋劝行摇了摇蒲扇,叹息道:“那几个孩子没眼力,想不到这一截。可是阑儿,你自己也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么?”
“你既熟知野外凶兽之凶猛,又有如此强大的精神力。倘若有一道驯化规则在你的阵纹之中,岂会想不到、来不及阻止战兽惹事?”
“……”
“你学业出色,此次于秘境之中又护了多位同窗。许多夫子一致粗鄙的猎人,御兽实力低微,甚至有的人根本没有契约战兽——却也能凭着武技、经验和各种奇巧手段,从那苍茫大山深处,猎得凶兽的尸体回来。
她曾问猎人:“你们自称走山人,真的能走到山那边去吗?”
猎人们面面相觑,稀稀拉拉地笑出声。
薄暮山脉何其凶险,深处盘踞着的都是五六阶往上的凶兽,岂是凡人能涉足之地?
苍凌阑便不再问了。
某天傍晚,夕霞格外地红,仿佛诸神在天边放了把火。
她用肩膀挤开黑鹰酒馆沉重的门,走进去,站在酒馆的老店家面前,踮脚扒着柜台说:
“我想做猎人。”
有个半醉的汉子撑起眼皮:“店家,这不是那谁么,苍穹那混蛋的小贱种!”
“听了么,他叫你小贱种。”
脸上带着旧疤的老汉正在喝酒吃菜。他砸吧一下嘴,头也不抬,懒散道,“丫头,你怎么说?”
苍凌阑转身走到那猎人面前,后者笑嘻嘻拖长了腔调:“青龙妹妹,怎么说啊?”
“哈哈哈……”
“别说,这小孩胆子蛮大,想做猎人?老子喜欢!”
“啧,逞强呢吧。听说她近日跟苍家主闹别扭,天天离家出走……”
在猎人们的谈笑声中,七岁的小女孩爬上椅子,再爬上桌子。她面无表情地双手举起桌上的酒桶,咣当!!
那猎人痛呼一声,连人带椅倒地,鼻血直流。
苍凌阑站在桌子上,居高临下,神情淡然:“就这么说。”
猎人们不笑了。
换作邱鹰把筷子一搁,拍着腿大笑起来。
笑完了,老汉抹抹嘴,说:“不错。酒馆里缺个打杂跑腿的,你在这干活,可以管你的三餐和床榻。”
苍凌阑从桌子上跳下来,说:“我想学走山的本事。”
“嚯,”邱鹰挑眉,他给自己灌了口酒,随即咧嘴笑了,“口气不小,可惜这本事贵得很,小丫头怕是学不起。”
“要钱?”
“要命。”
“正好,我没有钱,只有命。”
那便是苍凌阑第一次见到邱鹰,也是她第一次在酒馆做交易。
她卖了自己的命。
作者有话说:
5.1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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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学府大先生(修)[VIP]
其实,
苍凌阑并不记得,老家伙第一次认真教自己武技是什么时候。
那天,邱鹰撇了撇嘴,
没搭理她。她在黑鹰酒馆从打杂和记账做起,学着用短刀将凶兽的尸体剥皮剔骨,取出兽核。
一旦做不好,
就要挨打。
对猎人来说,打人和被打是家常便饭。她被邱鹰用拳头揍过脸,
用脚踹过肚子,用木棍砸过背。
猎人们虽然混蛋,但至少不打孩子。邱鹰如此残忍,许多人都看不下去,却迫于店主铁腕,敢怒不敢言。
有一次,老柱苦着脸劝她:“妹妹啊,
你以后还是别来了。店家是个不好相与的脾气,
你乖乖的呆在家里,不好吗?没见苍家主上回来找你的时候,
眼眶都心疼红了?”
苍凌阑没吭声,
咬着牙一用力,将自己脱臼的手腕接上了。
十岁那年,
她在猎人柱上亲手刻了名字。
于是真正的磨砺终于开始,邱鹰就像锤炼兽核那般锤炼眼前的女孩。她曾被抛在起了大雾的悬崖上,被推下冰河,
被扔进凶兽堆里再血淋淋地拽出来;她曾拉弓弦拉到手指鲜血淋漓,
也曾挥过一千次短刀直到力竭昏倒……就这样,岁岁年年,
白驹过隙。
等到酒馆的猎人都开始怕她的时候,邱鹰送了她一个御兽环,一副弓箭和一套革甲。
她开始独自进山狩猎。
背着蝎子,带着鹿。
将近十年岁月,他们之间少有温情,只有酒和血。
他教她走山的本事,她用他教出来的本事为黑鹰酒馆牟利,如此而已。
在苍凌阑的印象里,邱鹰从不谈起苍穹,甚至也不怎么谈起苍简——黑鹰酒馆的邱店家与苍氏家主仅存的交集,似乎仅限于她还小的那些年:小叔常常冷着一张脸去黑鹰酒馆找她,把脏兮兮的孩子拎回家洗干净。
邱鹰并不阻止,就懒洋洋地趴在柜台前,眯眼目送那位清癯的青龙家主把女孩儿抱在怀里离去。
苍简则抓了孩子就走,连个寒暄都无。任谁来看,都看不出此二人间会有什么兄弟情谊。
也因此,这么多年来,苍凌阑从没有发觉邱鹰还能和苍氏有过交情。
“那已是距今快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宋劝行怅然道:“当年,苍穹与他的义兄应裘,族弟苍简,三人同上王都,齐齐金榜题名。
“其中,苍穹的御兽天赋尤其突出,以战术诡谲多变、战兽凶恶狂猛著称,很快名声大动。应裘是个杂家,无论是兽核提纯还是灵物调和都不在话下。苍简年幼些,虽天资不及两位兄长,但胜在心性沉稳温润,行事最是稳妥,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三人结伴云游,踏遍四国八方,各处历练。当今国主彼时仅是皇子,虽御兽天赋平平,却有重振朱烈国威之雄心壮志,亦与三人交好,兄弟相称。
“后来,苍穹于云游期间,不知和哪个女子有了你……唉,别用那眼神看我,我是真不知你娘亲是何人!……你天资惊人,更被视作朱烈的希望,各大势力对苍穹只有拉拢巴结,不敢得罪。
“至四国大比前夕,苍穹的主战兽已有八阶,成就王座指日可待。朱烈上下都将他视为国之栋梁,连王室皇子都以兄长之礼待他,他有何理由叛国?”
“何况苍穹叛国之后,四处逃亡,行踪成谜。若是一早便有谋划,以他当时名震四国之势……去青沧,去白霄,甚至去西陆大荒那些个部落中的任意一个,都会被奉为上宾!岂会至今连个安身之所也无?
“阑儿,无论是对你父亲,还是对御凶之术,你都不该执念太过。”
宋劝行苦口婆心地一口气说到这里,再看对面的黑衣少女。
苍凌阑低垂着脸,眉眼低敛,坐姿依旧一丝不苟。
阳光自上而下地照着她,水波粼粼泛光。
片刻后,她抬起秀丽的眉,沉静道:“所以夫子,并非亲眼目睹,是吗?”
宋劝行立时一愣。
他还怕苍凌阑接受不了,刚刚甚至都开始想着如果把孩子逼哭了该怎么哄了,岂料她竟是这个反应?
“你被苍简抚养长大,竟连他的话也不信?……亦或是不信我?也罢,你大可请个假,明日自个儿回朔城去问!”
“学生并非怀疑夫子。只是世上无完人,苍家主亦有可能会被人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