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凌阑神态坚定，宛如在风浪之中岿然不动的冰礁：“苍穹此贼，冷血残忍，当年那一剑险些要了苍家主的命。重伤义兄而已，又算什么证据？”
宋劝行被堵得语塞，恍惚间，心中只闪过一个念头：
上回武试当前，他对这女孩坦白苍穹凶兽失控之事时，对面分明还露出了几分茫然之色的……
孰料今日再次对峙，竟已如此从容。
她是一柄火中的剑刃么？
越是淬砺，越是坚硬。
苍凌阑一板一眼道：“夫子此前曾说，您也一度被苍穹说服，认为御凶之术自有其道理在其中。
“学生只是忽然觉得，断言苍穹是因凶兽失控而叛国，从此不许旁人再修御凶之术，是否过于武断？
“万一其中还有原委呢？夫子如此咬定，不仅有可能葬送了一条全新的御兽之路，还有可能放纵了暗处的隐患，不是吗？”
“不可理喻！”宋劝行怒道，“难道你非要再闹出一桩血案，方肯罢休不成？到时再出了事，被波及到的御兽师、战兽，又何其无辜！”
苍凌阑蹙了蹙眉，沉默不语。正当空气焦灼之时，忽听身后有人笑道：
“劝行，我早说过，你这样是劝不动她的。”
宋劝行神色一敛，竟立身而起：“大先生！”
“大先生？”苍凌阑循声回头看去，顿时心中一惊。
正向这边走来的，分明是她进来时偶遇的那位钓不到鱼的蓝衣妇人！
众所周知，现下朱烈国力衰微，放眼境内，王座只有两位。
一位乃朱雀夏氏的佑老王爷。沿袭三朝的护国并肩王，百余年前被冠以朱雀传人之名，五十年前得证王座之位，实力深不可测。
如今早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据说常年深居王宫，潜心侍奉朱雀大神，除非国难当头，不问世事。
而另一位，便是学府大先生孟归之。九岁先天启灵，十五岁入学府阅万卷书，二十五岁立志行万里路，只带一位侍从踏遍四国八方，据说揍遍了青沧、白霄两国数不胜数的高手。
又二十载后归来，满身传奇，于朱雀恩泽下成就王座，继任朱雀学府大先生之位。
此后苦心治学，召唤战兽的次数越来越少，教出的御兽强者却越来越多，直至桃李遍天下。
只是推算起来，如今的孟归之应已年近七十——
可因着王座实力在身，这蓝衣妇人的外貌只有三四十岁的模样，看着比宋劝行、董无思等人都年轻！
“学生凌阑，见过大先生。”
“不必拘束。”孟归之含笑抬了抬手，一道灵流便阻止了苍凌阑欲行礼的动作。
蓝衣妇人也挑了一片叶盘提裙坐下。秋风吹来，红莲碧叶随之轻舞，水波泛起涟漪，皱了倒映的三道人影。
“阑儿，我听说，你曾在藏经阁寻觅将器契战兽解契后重新以阵纹契约的途径，可有这回事？”
“什么？我怎地不知道！”
宋劝行瞪大双目，痛心疾首地道：“苍凌阑，你是真敢呐你！就连普通战兽的解契，御兽师都必须慎之又慎，以免被驯化规则消散后，被旧战兽爆发出的凶性所伤，你竟……”
苍凌阑毫不犹豫：“阿尾与我自幼相伴，它不会伤我。”
孟归之柔声道：“我可以看看它吗？”
这个自然不是问题。苍凌阑轻叩御兽环，紫晶蝎子便出现在怀里。
“沙沙！！”
阿尾摇着大尾巴，一出来就窸窸窣窣地往她的脖颈上爬。少女熟练地将它扯下来，递给孟归之。
孟归之认真地摸了摸阿尾的背甲：“嗯……是个好孩子，也被培育得很用心。尾刺强壮，已有进化为紫刹暴蝎的潜质。”
阿尾：“沙沙沙！”
或许是被王座的气势所压制，一向霸道蛮横的蝎子，虽然略显不情愿，却也没有明显的反抗。
苍凌阑颔首道：“多谢大先生。阿尾资质很好，实战经验也足，学生想在它升入五阶之前，让它完成进化。”
紫晶蝎子的培育路线有两种，一者注重防守之力，一者磨炼刺杀之能。对应的进化路线亦有两种，晶甲的防御力强化到一定境界，便可进化为晶铠蝎将；而尾刺与双螯的爆发力达到顶峰，便会进化为紫刹暴蝎。
其实早在阿尾领悟基础技能“流星掷”之时，苍凌阑心里便有了定数：这蝎子日后必然是要走第二条路的了。
孟归之闻言又笑一笑，她将阿尾递还，不急不缓道：“我与你打个赌，如何？”
“我来帮助你拆解御兽器之中镌刻的规则，若你果真顺利将这只紫晶蝎子契做战兽，我便承认你与战兽之间确实情深义重，容许你行御凶之路。”
“大先生！”宋劝行面色一沉。
孟归之抬手，示意宋夫子稍安勿躁。
她继续道：“可若你解放了器契战兽之后，被它爆发出的凶性所伤，知道怕了，便立刻修复阵纹，走正经的路子，如何？”
对面，黑衣少女蓦然抬脸，神色一下子亮了起来。
苍凌阑万万没想到，竟还能有如此峰回路转！
她为阿尾解契之事苦恼已久，现在大先生竟愿意亲手帮她——
而只要阿尾解契顺利，她御凶一事也便得了大先生的许可，等于是朱烈唯二的王座之一肯为她撑腰！
不是一箭双雕是什么？
苍凌阑张口便要应下。
却突然，灵界深处一动。
她久违地听到了兽神巫骨的声音：“不可。”
“……！”
苍凌阑睫毛一颤。
已到舌尖上的话语，硬是被她艰难地咽了回去。
一念之间，她同样以精神力发问：“为什么？”
灵界里一片沉默。苍凌阑莫名其妙，又唤了声：“巫骨？”
依然没有回答。方才那句“不可”，仿佛只是她的幻听。
孟归之见她迟疑，问：“怎么？”
怎么？
她也想问一声怎么！
苍凌阑有苦说不出，在心中把猎人间的脏话骂了个遍。
可孟归之和宋劝行都盯着她呢，总不能就装哑巴了。
“没，”黑衣少女唇角一抽，勉强扯出个笑意，“大先生身为王座，如此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要与学生对赌，学生有些害怕。”
孟归之：“既然害怕，就听王座的话呀。”
苍凌阑：“……”
孟归之便笑：“你看，你又不肯甘心。”
“沙沙？”阿尾歪头，“沙沙沙！”
苍凌阑捏了一下眉心，正欲开口。
巫骨又道：“不要赌。”
苍凌阑：“……”
“大神，”她无奈低声道，“您多少也体谅体谅我成吗。除了相信阿尾，我别无选择。”
不等巫骨再说什么，苍凌阑坐直了身。在孟归之的凝视之下，她坚定道：“大先生，学生愿赌。”
“不过，学生还有一个请求……凌阑想真正学会阵纹规则，亲手为自己的战兽解契。不知大先生可否授人以渔？”
宋劝行闭眼摇了摇头，满脸不赞成又无奈的模样。
孟归之则眉目柔和，点头道：“很好。阑儿，你是个勇敢的孩子，我自该尽力帮你。”
“往后你每三日来杏花小筑一趟，阵纹之术，由我亲自教你。”
“多谢大先生成全。”
……
片刻后，黑衣少女带着蝎子的背影，消失在仙杏木的树荫之中。
孟归之不言不语，神色温和地凝望着年轻的御兽师离去，不知在想什么。
“大先生！”宋劝行忍了半天，终于一拂袖，着急道，“这不成，太危险了！阑儿年岁小不懂其中利害，您怎么就纵容她……”
孟归之从乾坤王莲的碧绿叶盘之上站起身来。
她答所非问：“劝行啊，你可知道，白霄皇子昨日已入朱烈境内。明日将抵王都。”
宋劝行一怔，“这样早？”
孟归之：“你猜他为何而来？”
宋劝行：“阑儿二次启灵时，阵势太过浩大。白霄应是坐不住，要赶在……四国大比前，探一探虚实罢。”
孟归之仰起脸，阳光照开妇人眉目间几分忧愁。
她喃喃道：“不错，新一届四国大比近在眼前，你与无思均已过了年纪。眼下这些年轻人，谁能为朱烈撑起一片天？”
“变局将至，我能看到正在酝酿的风暴。劝行，如今的朱烈，太需要有潜质的御兽师了……太需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月下醉[VIP]
离了杏花小筑后，
苍凌阑意外地平静。
她甚至回了授课堂，将错过的那堂课的尾巴听了。又照常去了斗兽场，开始今日的对战。
对手正是此前当众质疑她有“串通温氏谋害同窗”之嫌的家伙。声称一个三阶御兽师，
根本可不能有实力保着队伍平安从秘境出来。
场地被设置为模拟矿区的乱石场地，对面的战兽是三阶钻泥沙蚯与四阶云风鳍，双打。
没有任何难度。
“哑——”
风声猎猎，
残雪鸦王双爪紧紧扣着紫晶蝎子的腹甲，瞅准方向一个俯冲，
阿尾的尾刺弹射而出，精准地卷起了场地里一块硬石。
“钻泥沙蚯，遁地！”对面的青年急得直拍栏杆，“云风鳍，用风袭把敌人打下来！”
苍凌阑：“阿尾，流星掷！”
玄白抓着阿尾疾速闪避，风袭的青色气团接连在天顶炸开。
紫蝎长尾一抡，
足足有人类脑袋大小的石块以恐怖的速度轰隆隆砸向地面，
流星掷！
“沙阿阿……！！”
正钻向地面的钻泥沙蚯，被当空落下的投石砸中后半截身子。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它掀飞出地面，
遁地被打断！
“哎我说，
这流星掷，一般是用来‘掷’对手的吧……”
观摩席上，
有人哭笑不得地摸摸鼻子：“到了苍凌阑这紫晶蝎子那儿，怎么天天掷石头去了？”
短短几天，苍凌阑的“收钱斗兽”，
已成了部分学子的下饭节目，
来看她斗兽的人越来越多了。
“才在金榕秘境短短几日，苍师妹的战兽又变强了。”
“双打如此熟练，
说她这是刚成为御兽师没几个月，我真难相信……”
“嗤。刘逍那家伙，被揍得满地找牙。”
不少人下了课便专门等在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体面，捧着饭盒坐在下头，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讨论。
只不过，看斗兽下饭也有弊端……
半空中，云风鳍用出水元素技能“飞沫”。残雪鸦不慌不忙，身体一斜，双爪上抓着的紫晶蝎子迅速蜷起身躯，做防御姿势的同时迅速摆尾——
只听一连串啪啪乱响，泡沫状激流全部击打在阿尾的晶甲之上。
“唔唔呜！”
有人刚塞了一口米，抬头便被这套配合惊得不行。饭粒从嘴巴里掉了一身不说，手忙脚乱中筷子也脱手了。
同伴翻了个白眼：“都说了不要吃饭的时候看斗兽……”
“就到这吧。”
指挥塔上，黑衣少女悠然收回目光：“阿尾，硬绞。玄白，风吟击。”
话音未落，残雪鸦已悬停在云风鳍的上方。
“沙沙沙！！”
紫影一闪，紫晶蝎子恶劣地张开大螯，乘风飞扑而下，云风鳍惨遭毒虫抱脸！
空出双爪的残雪鸦顺势猛扑，拖出华丽的青色风丝——还在眼冒金星的钻泥沙蚯，也被风吟击直接命中。
对面指挥塔上传来凄惨一声：“不，云风鳍，钻泥沙蚯！”
……很快，战斗结束。
阿尾还在得意地“沙沙”眯着眼猛踹对方战兽的脑袋，玄白双爪一捞，将大蝎子抓起来，淡定飞回苍凌阑身边。
“承让。”黑衣少女走下指挥塔。
一个蓝衣少年默默坐在角落里。没有同伴，也不议论。
他只是认真看着，手中执笔拿册，时不时低头记录一番。
“那不是韩小公子吗？”看客离去前瞄了一眼，啧啧称奇道，“奇怪，怎么感觉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有些不一样了。”
“嘘，小声些。听说因着韩二姑娘折在了金榕秘境里，韩氏家主雷霆震怒，韩童也被怪罪……他受的打击应该不小。”
“可他，看着也不似沮丧失意的样子啊。”
明面上，一切都还风平浪静。
暗地里的变化，却只有各自知道。
苍凌阑按部就班地过她的今日。去藏经阁看书，去听下午的课。傍晚训练战兽，惯例的夜跑也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