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凌阑仍闭着双眼，她将灵流聚拢在耳蜗中，侧耳听了一会儿，似乎没有人来叫她下车。
公孙予嘱咐了朱雀使几句，听脚步声，
是独自往深处走去了。
苍凌阑运转灵界中的精神力，
让自己的五感更加敏锐。
她听见风吹声，植兽叶子的摇摆声，
人的呼吸声，
靴子踩在玉砖上的声音。
终于，穿过淅沥绵雨，
遥远的交谈声被她捕捉——
“……周娆是她所杀，但薄暮山脉请神失败之事，似乎与她并无干系。至于天赋恢复……她说她曾梦到巫骨之祖，
所描述的场景确与典籍记载中相符，
或许是得了神眷。”
一道男子的声音含笑问道：“哦，爱卿能确信，
她所言非虚？”
“那苍凌阑的精神力资质确实远超常人，但到底只是个孩子。”公孙予道，“臣的明瞳螣蛇已经六阶，如此近距离连续释放的搜魂真言，别说她不可能扛下来，便是臣自己也不可能扛下来。”
“唔。”那男子叹了口气，道，“好罢，也是个可怜孩子，怕是吓坏了。叫她进来吧。”
“遵命。”
苍凌阑睁开眼。
她将躁动的情绪与精神力一起收敛，放缓气息。
脚步声来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掀开车帘，雨声骤然清晰。
“你醒了。”
车厢外，公孙予漠然的瞳孔居高临下，朱雀使在后方为她撑伞。
苍凌阑冷冷坐在车子里不动，一只手扶着额角，做出仍在忍痛的模样。
“公孙阁下，”她道，“我想问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放肆！”朱雀使道，“似你这叛国贼的血脉，本无资格面见天颜！公孙大人是为你力证清白，不得出言无状。”
苍凌阑自嘲一笑：“所以，这不归我选，对吗？”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公孙予道，“国主正在里面等候，进去参见吧。”
苍凌阑心知躲不过，她沉默起身，下了马车。这才看清车子是停在一座艳丽繁荣的后花园中，植兽在雨中争奇斗艳，沿途栏杆白玉雕镂，尽显王宫奢美。
朱雀使撑着伞，送她穿过后花园的拱门。
上长阶，穿小径，来到一处红亭前。
亭下摆了一桌二椅和一套茶具，一位身姿颀长的男子负手背对她站立，正望着从飞檐下如珠串般缀连的雨滴。
他头戴玉冠，身披的厚重曳地长袍上，那轮如太阳般耀眼灼红的朱雀图腾，彰显了此人尊贵无二的身份。
苍凌阑在亭外的台阶上站住，低头行礼：“苍氏凌阑，参见国主陛下。”
“哦……”
朱烈的掌权之人笑着转过身来。国主的面容并不多么特殊，细眉长目，勉强可称一句丰神俊朗，弯起的眼尾和含笑的嘴角各有几道细细的皱纹，是一副很令人舒服的长相。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阑儿来了，坐吧。”
苍凌阑站在原地：“凌阑不敢僭越。”
国主无奈地垂下眉毛：“唉……孩子，朕知道你受委屈了。”
他亲手执起茶壶，斟了一碗茶，絮絮叨叨地说话：“公孙卿呢，做事的手段是急了些。朕代她给阑儿赔个礼，可好？”
“不敢。”苍凌阑双手接过，谨慎答道，“凌阑自知出身特殊，难免的……谢国主赐茶。”
茶水饱含浓郁的苦香，她才饮两口，脑海中残余的痛楚和不适便迅速消散，精神力变得更加稳固。本就辽阔的灵界边缘又拓展一层。
这茶水，放在外面少说也是价值千金的天材地宝。
国主拉开椅子坐下：“……不过呢，公孙卿能送你来到朕的面前，足以证明你是个好孩子。朕很欣慰。”
“唉，你也坐吧，别紧张，陪朕喝喝茶。朕只是有些闲话想找人聊聊，也是想看看穹哥的女儿。”
苍凌阑抬脸：“国主是指……”
“没错，”国主怅然仰着头，“你的父亲，曾经也是朕的知交。哦，朕可听说了，盈照那孩子在学府里很仰慕你。哎呀……真是好啊，令朕不由得想起当年。”
“朕还记得初识穹哥的那天，也是在这么个深秋雨里。当年你父亲，还有应哥和小简，自朔城上王都……朕呢，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御兽的天赋也平平无奇，看着穹哥在梧桐大比上挥斥方遒的样子，只觉得真羡慕啊。”
“转眼十几年过去，什么都变了，我们四人早已渐行渐远。应哥和小简，如今在朔城……可还安好？”
苍凌阑暗暗咬了一下后牙——她那混账爹当年到底是什么风云人物，怎么好像跟谁都有点关系？
还有“应哥”，什么应哥？
“不敢劳国主挂念。凌阑不认识叫应哥的人，苍家主倒是十年如一日地忠心，为朱烈守着朔城的门。”
国主摇头道：“唉……小简……他心里想必是怨着朕的罢。可许多事情，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正如当年穹哥一时走错了路，作为朋友，朕难道就不想撑他一把吗？——可是啊，人身在高位，不得不顾虑到家国天下，万千黎民。”
说到这里，国主的眉毛和嘴角齐齐抽动了一下，眼中露出一抹实在的悲伤。仿佛是戴了多年的假面破了一个口子，令这位已逾中年的君主，短暂地露出了一个拥有真实的七情六欲的人类本貌。
他背过身去，长叹道：“朕也……不想啊。”
红亭下沉默弥散，唯有雨丝细柔地浇灌着植兽们。
“不说那些老话了。来。”国主又为苍凌阑斟了一盏茶，“你呢，安下心在学府修习，朕承诺，你父亲的事不会牵连到你的身上。”
“陛下。”苍凌阑忽然道，“宋夫子告诉凌阑，苍穹的背叛，源于他的战兽失控。”
“嗯，看来你已知道了。宋卿爱才，又是心御派的大御兽师，当年是拿穹哥当他的关门弟子来疼爱的，此事给了他很大打击……”
“凌阑可否斗胆问问当年的细节？是哪只战兽失控，为何会失控？”
“呵呵……”国主摸了摸下巴，“这可是朱烈的机密，连许多朕倚重的爱卿们也不晓得真相，朕不能轻易告诉你。除非……”
苍凌阑皱眉：“除非？”
“唔，容朕想想……”
国主顿了顿，分明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却露出顽童似的表情，神秘兮兮地道：“阑儿在梧桐大比上，打进前三，如何？”
意料之外的“条件”，让黑衣少女怔了怔。
“既然如此，”但她很快沉声道，“凌阑会拿第一的。”
“哈哈哈哈。”国主大笑，“真是像啊，你果然像你父亲。”
“……凌阑不愿意像他。”
“嗯，这话说得好！”
国主抚掌两下，点头道：“终有一日，世人不会称呼你为苍穹的女儿，而是会称苍穹为苍凌阑的父亲——梧桐大比，朕等着你大放光彩。”
苍凌阑也露出一点笑意，点头说：“那便请国主见证。”
可暗地里，她的神经，却在国主的赞赏声中一点点紧绷起来。
就在片刻前，她走进王宫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要闯龙潭虎穴的觉悟。
而现在，一切氛围都平和得过分，让她浑身生出抵触的异样感。
“对了。”国主将手伸向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盒子。
“来，这里是一枚朱雀印。”他道，“你该有一枚的，朕今儿将它带来了。”
苍凌阑的眼眸轻轻一闪。
“国主赐印于我？”
国主笑道：“物归原主罢了。”
苍凌阑伸出双手，慎重地接过了这份很多年前便曾许诺给她的荣誉。
她并没有看到苍凌瑶与殷云，在离开朔城前接受朱雀印的样子——换而言之，她其实还没有真正亲眼看过朱雀印。
只知那是某种神明庇护，据说会在生死危难之际救人一命。不仅是学府特招入学的凭证，更是象征了朱雀大神对这片土地上最出色的孩子们的爱怜，是一种无上之荣。
她揭开盒子。
顿时，一抹明艳红光落入眸底。
盒中躺着的，是一枚半透明的悬浮图腾，中央神鸟振翅，四周符文环绕。神秘感与古朴感浑然天成，散着正红色的威严光辉。
“这便是……朱雀印？”
苍凌阑凝望着如此美丽的神物，那赤色图腾似乎感应到她的存在，主动从盒中飞出，投入她的眉心之处。
一声浩荡清鸣，如雷如钟，如风如水！
苍凌阑的意识骤然旋转。
沙沙……
她仿佛立于无垠的旷野之上，脚下野草折腰，狂风咆哮着掠过耳畔。
忽而层云开始燃烧，幻化成胭脂、樱紫与菊黄的颜色。
最炽热的烈火凭空烧起，于风中吟哦祝祷。一道巨大无比的虚影自穹天之上飞过！
“唳————”
又是浩荡的清鸣响彻。
神鸟从云火相交处飞来，所经之处，霓虹灿烂。
祂轻摇羽翼，每根翎羽都闪耀着金红薄光，仿佛囚禁了一万颗丹阳。祂垂下修长的脖颈，朱色的瞳孔俯瞰大地，视线正好与少女的精神魂魄相交。
苍凌阑怔怔地抬头，一时间目眩神迷。
太美了。
这是属于兽神的，无法言喻的美。
祂是如此地尊贵圣洁，似乎从幼时翻过的一页页古籍中幻化而出，降临于她的面前，展开如云之翼，将光明洒向每一寸灵界。
这便是……
四象兽神之朱雀！
苍凌阑如痴如醉，恍惚间竟想要弯膝张口，跪谢朱雀的恩赐。
然就在下一刻。
天空的另一角开始浸染成浓郁的黑色。
彩云烧至尽头，如烛泪般凝固，化成了无边的银色星辰。幽暗，冷清，沉默。
在这人类的灵界深处，另一位至高无上的存在被触怒了！
身披陈旧斗篷的苍白鬼神，携着死寂到来。
“朱雀……”巫骨低哑地自语，“不过一缕分裂之魂，也敢猖狂。”
仿佛被冰水当头淋下。
苍凌阑的意识一下子惊醒！
刚刚……自己怎么回事？
虽只是一刹那，但她竟然对朱雀生出了臣服之意，忠诚之心！！
这朱雀印里藏着的兽神魂念，竟然在试图控制人类的思想和情绪！？
“唳……！！”
神鸟虚影发出一声怒鸣。
数之不尽的赤焰出现在灵界之中，如陨石般擦亮天空，携着轰隆隆的巨风坠下。
斗篷翻飞，巫骨眼眶深处的那抹鬼火却岿然不动。
它缓缓收紧森白的右手手骨：“不自量力。”
“巫骨！”苍凌阑心惊胆战，“别伤及我的战兽——”
——轰！！
昼与夜，光与暗，两股截然相反的神力在少女的灵界正中相撞。
“唔……！”苍凌阑痛吟一声，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扯烂了。
电光石火间，她看到亿万个光元素与暗元素的能量团于虚空之中诞生，又在下一个瞬息互相蚕食着消亡。
巫骨回头，似是看了她一眼：“何至于此。”
斗篷下，兽神的白骨手臂轻轻挥动，一股幽暗的力量便流转在苍凌阑身周，令她压力骤减。
铛铛铛铛——
与此同时，无数白骨自虚空中刺出，将神鸟虚影死死压住。
“唳唳……！！！”
那藏匿于朱雀印中的魂魄发出震怒的高啼，然它只是兽神千万分之一的魂魄意识，又怎么可能与一尊真正的兽神正面相抗？
白骨所铸的牢笼依然一节节压下，它被迫挣扎着寸寸缩小。
灵界里，那些火焰与光明的异象也随之消散，宛如昙花一现。
苍凌阑喘息未定：“这是……”
“雕虫小技罢了。”
巫骨一挥手，巴掌大小的骨笼自半空之中飞下来，神鸟虚影便落在它的掌心，一点点被捏碎。
于是苍凌阑明白，这场神与神的交锋，胜负已分。
她盯着巫骨掌中那抹炽热的红光，半晌才缓过神来，暗想：若不是自己阴差阳错与巫骨之祖定下了契约，今日之事，结局如何？
自己的精神力，在反复吞噬兽核界丹，又契约了兽神巫骨之祖后，已经强悍到远超十年前。仙灵小狼的黑暗魂力无法轻易影响她，六阶明瞳螣蛇反复用“搜魂真言”她都能扛过去。
可在这一缕神兽魂念面前，仍是毫无抵抗之力。
也不知是因着险些被外物入侵意识的后怕，还是亲眼目睹兽神对抗而受了刺激。
看着那抹神鸟虚影徐徐破裂，苍凌阑脑子一抽，浮现出某种近乎荒谬的冲动。
那……
那可是神兽朱雀的魂魄啊！
如此强大的魂魄之力，就这么被巫骨碾碎了，岂非暴殄天物？
她心念一动，灵界四周，云雾般流转的精神力就翻涌起来。
无形之魂凝作有形之体，一只手掌先穿出来，然后是轻灵俊美的少女躯体。
——魂魄化身！
巫骨略一侧头，似有些意外。
将无形的精神力凝成本尊的化身，绝非一件容易之事。这“异宝”又给它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