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捂着头又问一遍:“沈怀??呢?”
仓彬只得如实相告:“您昏迷的时间太久了,夫人半月前的飞机,早已走了。”
话音才落,便听“咚”的一声,庄弗槿掀开被子要下床,却跪倒在了地板上。
“少爷,您先养病吧。”仓彬连忙去馋,庄弗槿重伤之后消瘦不少,他一位老者扛起他半边身子竟也不觉吃力,劝道,“无论如何以身体为重,内脏受损,不能动的。”
庄弗槿的大脑处理不了仓彬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他闭上眼睛被重新扶着靠在床头,脑中全是无常的话:“顽石一块,一窍不通。”
天道命他历的是情劫?
庄弗槿在生死一线时梦见地府中的经历,终于把属于庄理的记忆全部拼凑齐全。
这个时机……
他隐隐觉得不是巧合,而是天道的一次恩赏。
当他愿意竭尽全力地救下沈怀??,一命抵一命时,是否已经不算冥顽不灵?而是心中已经有了一丝牵念呢?
医生匆匆赶来,许多穿着白衣的人把庄弗槿团团围在其中,阵仗颇大。
主治医生示意护士去准备多个体检,要重新对庄弗槿进行全身的检查。
病床上的人始终安静,低垂着眉目,头上缠着的绷带有些散了,垂下一缕在鬓边,显得人很脆弱。
可这位浑身多处关节挫伤,脾脏破损的伤员却拒绝在体检单上签字,说:“把庄冶鹤叫来。”
医生们面面相觑。
谁都知道庄家老爷子姓甚名谁,但谁又敢直呼其名呢?
仓彬:“老爷最近寸步不离地陪着你,今天才回老宅休息。”
“他答应来,我再去做检查。”
庄弗槿的强势刻在骨头里,病歪歪的,也像一头还会咬人的狮子,叫人不敢忤逆。
庄冶鹤黄昏时分慢悠悠地踱进病房。
室外暴雨休止,半坠的日光又露出一线,躲在高楼后头,晕染出一点虚弱的金黄。
庄冶鹤一手提着饭盒,另一只手打开了墙上的灯,灯光亮起的瞬间,窗外的残阳显得更加暗淡。
室内连片的白色,白床褥,白色的病号服,和庄弗槿头上重新缠好的绷带。
养伤中的人都会虚弱些,可庄弗槿手指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眉目深戾,像一头久等的、蛰伏着的猛兽,与背景的白格格不入。
庄冶鹤便也不再说一些关心的话,坐下来,饭盒一放,道:“想和我谈谈?”
庄弗槿瞧他半月不见,仿佛老了好几岁。
银白的头发贴在褶皱无数的额头上,毕竟已年过八十,生命里的变数更加凶狠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爷爷,您有没有想过我死了,以后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庄冶鹤一抬头,露出两只古井样的眼睛,“总会挑到别的继承人,你以为你死了,我会伤心欲绝,无所适从?”
“我怎么敢小瞧您,从您安排人要撞死沈怀??开始,哪里考虑过我的死活?自然心里也有谋划,要挑谁补上我的空缺。”
庄冶鹤愈发不想把从家里带来的饭取出来,饭菜的味道不属于剑拔弩张的爷孙俩。
多久了?他们不能好好沟通,一见面不是仇人就是陌生人。
“从沈怀??被陆驳苍带到海上下落不明开始,你就对我有芥蒂。你干净利落地处置了陆驳苍,也疏远我……”
“小??上次遇险不算你本意,也不算你主使。但这次……你真的要置他于死地!”
庄冶鹤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发起颤来:“怎么?你要和我算账了?”
老人的声音很疲惫,“因为他失踪,你赌气地在我面前演了三年瞎子,坚决不再婚。他活着回来,我不敢想象你还会为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一层寂静帘幕般笼罩在两人之间。
庄冶鹤心里突突地跳,答案半遮半掩,似乎呼之欲出了,就从庄弗槿询问其他继承人开始……一切像天柱倒塌般露出失控的迹象。
果然,庄弗槿片刻后挑破这场心照不宣的博弈,说:“我想到让我们都不痛苦的方法,就是我退出庄氏集团,把我全部的权利和财产,都转交到继任者手里。”
第178章
多情应笑我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一副水墨画挂在展览墙上,左下角用毛笔提着两句诗。
单熵在画前顿住脚步,用中文缓缓念出来,句读很笨拙,念完问沈怀??,“什么意思?”
他在国外长大,用汉语交流无碍,但对古文则一窍不通。
沈怀??侧头看向他,说:“讲的是和心上人在同一条小船上休息,却无法互通心意,只能听冷雨拍打船舷。”
单熵用画室老板的目光打量这幅水墨图,抬头道:“诗是好诗,画功却粗劣,配不上文字描摹出的意境。”
沈怀??一笑:“我们在雾山镇,小地方有一场画展已极为难得,哪有作品能入得了你的眼。”
“逗你多说些话罢了,”单熵拉着沈怀??继续往展览厅深处走,说,“从我来中国、见到你,你的兴致总不高。”
沈怀??仍旧回味那幅秋雨孤舟图,用潦草笔触勾画出的水边蓬草,凄迷的远山暗影幢幢,唯有船窗中透出孤灯一盏,发着幽黄的光。
他想起那场没头没尾的梦――庄理在病榻之上听冷雨敲窗。
那么孤寂,天地间亿万圣灵,竟无一个能和他共坐听雨。
没能陪恩公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是沈怀??永远的遗憾。和他巨大的失落相比,诗句中不能诉之于口的凄迷爱意,也显得温情而珍贵。
他无意识地跟随单熵走出画展的大门,夏天尾声,北方的海滨清朗而潮湿。
单熵见他依旧眉头不展,问:“还在意和江彦吵架的事吗?”
据单熵所知,江彦独自负气回了美国。
“你没有上那趟班机。”单熵说,“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你的选择罢。”
雾山镇的街道和几年前相比大变了模样,《旧塔》上映后,这座小镇因之声名鹊起,不断有投资商瞄准这里,建了连片的海边度假区。
镇中心的酒楼换上大块的霓虹标识,沈怀??盯了几秒,自嘲道:“我都还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选择。”
酒楼主人的审美令人头痛,大红大绿的灯牌像几十年前见不得光的风俗街的装饰。
沈怀??本没想驻足,在门口指挥店员卸货的老板却一眼认出了他,连忙步过来,唤道:“沈老板,里面请啊。”
“不了,”沈怀??笑说,“和朋友偶然兴起回雾山逛逛,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酒楼老板姓杨,以一席拿手的海鲜宴而起家。《旧塔》拍摄时,乔止逸嘴馋,三天两头拉沈怀??来杨家酒楼吃饭,几次后,就都和杨端混熟了。
杨端见沈怀??拒绝,脸上顿时露出失落的表情:“可惜,庄老板刚请了位大厨来试菜,我想着让您来把把关。毕竟我和员工都是乡野里长出来的粗笨舌头,吃不出好坏,要说鉴赏京菜,您肯定更在行。”
“谁请的厨子?”
“庄弗槿庄老板。”
沈怀??被大刺刺的灯光晃得有些眼疼,捏了捏眉心,说:“他收购了这儿?”
“何止,”杨端看外面人越聚越多,都认出了沈怀??,蠢蠢欲动地拿起手机要拍,连忙又弯腰做了个手势请他进去,道,“整条镇中心的商业街都是庄老板的手笔。”
沈怀??被请到最豪华的会客室,杨端为他和单熵都添了杯毛尖后,说:“雾山凭借《旧塔》火了一把,闻着红利味道而来的投资方络绎不绝。但全部雷声大雨点小,因为稍一了解就能知道,雾山发展的先天条件太差了……”
“路不通,走三个小时崎岖的山路才能到省会。人口也少,留守的老弱消化不了新建的楼盘。”
“他们都只想分肉吃,谁都不想从割草料起去喂大一只肉畜。”
杨端愤懑地回忆:“当时我至少给十个从外地来的老板提供了酒楼的引资规划书,但都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单熵作为商人,专业领域内的活生生的案例让他感觉到兴奋,甚至头皮发麻。他说:“独木不成林,以雾山镇的规模,确实很难发展得起来,若要打造成旅游圣地,前期配套设施的构建就要先花出去海量的钱。家底一般的投资商根本不敢来这分杯羹。”
杨端:“不错,他们苍蝇逐臭般来,却一件事都办不成。《旧塔》上映的时间过了大半年,热度都要不复存在了,我当时的心也凉,觉得没运气赶上东风……”
“幸好还有庄老板。”提起庄弗槿,杨端五官上顿时露出洋洋喜气,异常崇拜道,“当时《旧塔》的热度即将过去――几家我们当地人新开的民宿不成气候,路也还是颠簸的土路,来过镇上的旅客大多失望而归。”
“庄老板忽地来了。他眼睛不好,独自坐在海边吹了会风后说,他要用专门的团队过来,把雾山的短板都补上。”
单熵很感兴趣地啜饮完杯中的茶,手指无意识敲打杯壁:“当真有魄力,凭庄氏的声望规模,根本不会缺一线城市的项目,庄弗槿完全没必要冒风险来投资什么新兴的海边小镇。”
天色大暗,远方海平面最后一抹紫灰色残云,也被黑湛湛的海水吞没。
酒楼改建过,成为镇上数得着的高大建筑。
坐在楼顶的茶室,透过窗,看到温柔的灯火顺着海岸线逶迤连绵,像数不清的明珠。
杨端叹了一声,也颇有感慨:“所以无论外界怎么评价庄老板,我们都觉得他是个大好人。”他扬手又添了一盏茶,苦笑,“现在小镇上的产业依然负盈利,但他也不急,就像捡了一条野猫野狗到手里,极不稀罕的品貌,他却还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刚添的茶散发着一点滚烫的气息,沈怀??焦躁地舔了舔嘴唇,起身的时候带得木椅子微微后退,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啦响声。
杨端殷勤地跟着站起来:“大厨的菜约莫做好了,我让人送上来。”
沈怀??摇头:“我们得走了。”
“这样晚了……”杨端说,“镇上多了很多新玩意,新办的美术学院的学生在办画展,僧庐也翻新了,很多人去看……”
他口中的僧庐指的是电影的灵感来源――那座孤立在海边的石塔。
杨端推开茶室另一侧的窗户,缀着灯火的七层宝塔映入眼帘。
沈怀??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单熵按住他的肩膀,侧头问:“走?”
沈怀??脸色苍白地点头。
杨端合上窗子,歉然道:“抱歉,我多话了。”
他以为沈怀??故地重游,要寻觅旧日的踪影。所以絮絮说了许多雾山的往事和新生……可沈怀??极不感兴趣。
大约……网上所说他和庄弗槿感情破裂,确有其事罢。
沈怀??勉强一笑:“杨老板,什么时候我叫了止逸和裴乌,我们再聚。”
“?G?G,好的。”
杨端心里忐忑,觉得沈怀??冰雪一样的人物,坐在他装修艳俗的酒楼里挺不像那么回事。
待送别了两位,他盯着那道灯牌,决心拆了,参照庄老板翻修古塔的审美,弄一个古色古香的酒楼出来。
月光如水,沈怀??沿着不知比从前宽了几倍的石板路,低头漫无目的地走。
影子被投在前方,细长而淡,随着脚步蝴蝶般起起伏伏。
就像偏偏和他作对似的,分岔路前,一道指示牌矗立,显示左转是古塔景点,右转能去影院观影。
沈怀??无奈:“单熵,我好像带你走错路了。”
单熵四周看了看。这里格外幽静,右边小巷里有家私人影院,老板搬了藤椅坐在门口乘凉。远远望见他们,招呼道:“来吗?最近上映的《烟雨客》这里能看。”
“……”
老板不知按了什么按钮,一幅一人高的海报忽地在小巷墙壁上亮起。
沈怀??瞥见彭霜雪白的侠客袍袍角,颇为落荒而逃地钻入左边的那条道路。
有时命运给人的选择就是极狭窄的。
暑气在日落后迅速被海风冲淡,沈怀??拢紧身上的衣服:“我或许不该带你来这里……”
单熵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和江彦在京城的机场凑巧碰面,他说他独自回纽约,把你一个还没完全退烧的人单独留在国内。”
去古塔的路上建满了路灯,偶尔有萤火虫在草丛中出没,冷冷的一团火,像天边的远星。
高而旷的景致,的确很适合打造成度假地。
不时有从古塔回程的游客和他们擦肩,沈怀??戴上了兜帽,单熵走在他一侧,挡住他大部分身形。
“江彦灰心又气愤的样子吓了我一跳,你们久不回纽约,新闻报道又一桩接一桩地来,机场相遇后,我就默认你和江彦闹掰了。”
“按照江彦给的地址找到你,你还低烧着,迷迷糊糊地把我当成江彦,说:‘你别走了,和我回雾山一趟好不好。’”
“是么?”沈怀??语气低低的,“我烧糊涂了。”
单熵:“我要告诉你吗?今晚大约算很好的机会,你梦里还叫了庄弗槿的名字,说让我们回雾山看看庄弗槿……”
七层宝塔出现在眼前,单熵放柔了声音,“你瞧,这里满是庄弗槿的痕迹。”
第179章
还你
“去宝塔吗?”一对回程的情侣拦住单熵,说,“如今夜游没开通,现在这个点已经停止入内了,你们过去怕会扑空。”
旧塔无声地耸立在海边的山崖上,其下翻涌的墨浪发出温柔的声响。
它不再是从前无名的、颓圮的废弃建筑,单熵接过小情侣递来的景区指南,就着路灯,看到纸张上印着的字眼:延雨古刹。
延雨……?
单熵未懂其意,沈怀??却张皇地接过指南,几乎热切地用眼神看着占据一小块版面的、旧塔的简介。
男生洒脱地摆摆手:“你们拿着看吧,这种东西游客中心里有许多。”
他们说着,便走远了。
游客渐稀,白日里络绎不绝的道路显露出点萧索的味道,远星几颗,恰好点坠在旧塔亮起的金顶上,光芒在相较之下变得暗淡,如同拱卫月亮般拱卫这座塔。
“庄延雨骨灰归于此处……”
夜色下,沈怀??的胸与背像手提琴般起伏着,从唇缝中艰难地挤出来这句话。
涛涛海水不断拍打岸礁。
沈怀??脆弱的嗓音从浪声中传来,轻易地被击碎,有显得十分渺远,听在单熵耳朵里,像玉掉在地上。
“庄延雨是谁?”他对中国史的了解仅限于宏大叙事中的帝王将相,几位千古一帝,几位惊世名臣。
庄延雨是谁呢?史书列传里匆匆几笔,悄无声息地死在北境,身后无好友亲人治丧,尸身被送到京城后便失了音讯,未知埋骨之地。
“不算什么知名的人……”沈怀??手指用力把纸张抓皱了,牢牢捏在掌心,故作平静道,“既然今天看不到,我们就回吧。”
不知名?单熵又在脑海里搜寻了自己薄弱的历史知识储备,并未在鼎鼎有名的王侯将相里找到这位。
难道真的声名寂寂?
单熵试探着问道:“酒楼老板说宝塔按照庄弗槿的意思经历了一番修葺,莫非他存了私心,选了位自家的祖先来祭奠?”
单熵有意频频提及庄弗槿。
在这座满是那人痕迹的海滨小镇。
因为他看得出沈怀??把自己缩在壳子里――连江彦都打不破的壳子。
从单熵见到沈怀??的第一面起,就觉得美人如花隔云端。
对方被一层纱幔蒙着,那是一道忧伤和情伤叠加的复杂云雾。
单熵时常听闻中国人喜好参禅,莫名地,他被沈怀??吸引,把对方当做端坐香火案之后的一尊菩萨,透过袅袅白烟,参悟菩提真容。
听闻他的话后,沈怀??的表情似有动摇,一点白齿把下唇咬得发红,身体也如风中柳絮般,打起摆来。
海边路的护栏很低,单熵连忙将人扯过来,拽到路心。
沈怀??猝然转回身来,双手反抓住他。应该用了极重的力道,可落在单熵的胳膊上后,单单薄薄的,显示出十指主人的虚弱。
沈怀??睁着快被几滴冷汗淌进去的眼睛,说:“我们回去罢。”
近乎乞求。
他惊恐时潋滟的眉眼极美,无辜地瞪着,能露出浓密的睫毛根部,像精致的、宠物的瞳仁。
单熵知道他又在逃避。
逃避一种名为庄弗槿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