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了口气,单熵擦去沈怀??眼周的冷汗,说:“回哪里?酒店还是京城?或者美国?”
“酒店……”
回到雾山镇的酒店,沈怀??能继续他温吞的摇摆,像一根坏掉的天平指针一样左右不定。
不在京城和纽约之间做出选择。
单熵无奈却顺从地跟在沈怀??身后半步的地方,月光照着涌动的海水,单熵轻轻说了一句:“你还能逃避多久?新闻报道讲,庄弗槿依然生死未卜。”
“如果你担心他的生死,你应该到京城去,如果你彻底放下他,你应该远走高飞。”
单熵给出了明明白白的两条路,可人生哪能简简单单地非此即彼。
“你还在挣扎,在国内盘桓,甚至故地重游,就说明你在乎他了。”
单熵勉强看清菩萨一点慈悲的面容,说,“不如归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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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亦樨站在墙根老老实实地挨训,庄冶鹤手中的拐杖拄地发出“咚咚”的闷响。
老人指着二孙子的鼻子骂:“你接不了?哼,”他浑浊的嗓子挤出轻蔑的一声笑,“窝囊,你好歹也比庄弗槿年岁大,怎地一点担当也无,仅仅把庄氏影业交给你,你就说应付不过来?”
老人的声调越来越高,在沙发上坐下,把拐杖掷出去,“那庄家产业那么多,我闭眼之后谁来管?京城商会主席的位置谁坐?”
庄亦樨被拐杖结结实实地砸到了膝盖,朝白地板上一跪,瓮声瓮气怂道:“不还有三弟……一直以来都是三弟管着所有……”
庄冶鹤又抓了桌上的杯子,想砸他。看到上面医院的标识,想起隔壁的屋子还是重症病房,才按着脾气勉强作罢。
也压低了点声音,道:“庄弗槿鬼迷心窍了,以后的家产没他的半点份。”
庄亦樨苦闷地抬起头:“没他真不行,”又搜肠刮肚一番,说,“要不,您找大哥吧,他一直雄心勃勃地要坐家主的位置呢。”
“庄景棠比你更轻浮,你若努力还能做个守成之主……若他,呵,过不了几年就能火烧火燎地把家业全败了。”
庄亦樨又提了几个名字,把同辈的堂表兄弟们都提了一遍,他越说庄冶鹤越皱眉,哀叹家族不幸。
庄亦樨苦笑:“您身子康健,要不然就自己管着事,等雪时长大,我瞧他聪慧,很有……很有……”
他说错了话,连忙咬住舌头。
庄冶鹤:“有什么?有庄弗槿的风貌?”
“您知道的,无论我怎么说,都绕不开三弟,珠玉在前,任何继任者都不能让您满意,也不及他的能力。”
庄亦樨往前跪行了几步,抓住庄冶鹤的手,“三弟不过为一个男人执迷,算什么大错……”
“胡言!”庄冶鹤拂去他的手,眼珠充斥着淡红色,“拘泥于儿女情长,频频以身犯险,哪里有长寿之相?我瞧他英雄气短,活不长久,这次又主动请求从庄家族谱上除名,我还有什么理由留下一个对家族无用之人?”
“您对奶奶,不也痴情一片吗?”
庄亦樨又爬过去拿起那根拐杖,恭敬地送到爷爷掌心。
庄冶鹤焦躁地在休息室内来回踱步,说:“你们总提起她,以为是一道护身符吗?我爱她,但也从没想过因她去死。”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一个皮球从打开的门缝中滚了进来。
庄冶鹤顺着皮球的行迹往前看,见到沈雪时充满童稚的一张脸,而庄弗槿站在孩子身后,病号服外披着件外套,斜支在墙边,没有表情。
“放心,隔音很好,”庄弗槿开口,“你们说的话我在病床上都没听到。”
“刚让徐连帮我办好了出院手续,我想应该来告知你们一声再走。”
他头上的绷带还没解开,苍白瘦削的躯体处处都渗着病气,精神却像一株昂扬的野草。
仿佛挤开了沉重的石缝,从此再不收拘束了。
庄弗槿拍了拍沈雪时的肩膀,小孩跑过去捡回来自己的皮球,脆生生说:“太爷爷,再见。”
庄冶鹤弯腰,眼珠里慈爱和恼怒各占一半,问:“去哪?”
沈雪时回到庄弗槿身边,说:“找妈妈。”
庄冶鹤的眼神中,怨毒最终占据上风。
他鸡皮鹤发,苍老松弛的眼皮耷拉着,投出的视线令沈雪时浑身一颤,躲到庄弗槿的背后。
“好啊,你觉得自己自由了?翅膀硬了?”
庄亦樨察觉到爷爷状态不对,扑到他脚边,伸臂环住空荡荡裤管里细瘦的双腿。
可庄冶鹤的拐杖尖已经戳到了庄弗槿的肩膀,苍朽的声音像一口被撞响的古钟:“以为离开庄家这么容易吗?你姓庄,拜家族所赐得到的这一切,你怎么还?”
庄弗槿冷静地直视他:“您想我怎么还?”他张开双手,说,“身体发肤,五官脏器,要我都挖出来换给父母吗?”他嗤笑,“我欠他们什么?”
“从我生下来没有人怜悯地给过我一丁点爱,您现在自以为正义地指责我,小时候又何曾在苦海里救过我一点点?”
如果他在阳光里长大,也许不会为沈怀??烂漫的善良而感到头晕目眩。
不,依然会的。
因为冥冥中命运有所牵引。
一次次地,让沈怀??如流水般穿过他的人生,冲洗他粗糙驽钝的棱角,剥开他肮脏晦暗的壳。
梦中无常说他半仙之躯,可沈怀??才是他信奉的唯一神?o。拯救他冰封的情爱,像春天唤醒植物一样唤醒他。
他牵起沈雪时便走,小孩回头看太爷爷,一松手把皮球丢了,说:“皮球您给我买的,还给您。”
还?
庄冶鹤跌坐回沙发上。
谁欠谁的,说的完,还的清吗?
世上笔笔都是烂账。
大家都不是归还玩具就算两清的小孩。
但庄弗槿做好了选择,他要沈怀??,生死无阻,钱名两抛。
塑料皮球骨碌碌滚到庄冶鹤脚边,他伸出枯瘦的五指去抓,那东西反倒脱手,滚得更远了。
第180章
也算殉情
飞机穿越层云。
北面的天空青冥欲雨,在夏天的尾声,似要浇下一层磅礴的水汽洗去最后一丝溽热。
飞机轨迹一路向南,舱内光线暗淡,沈怀??拉上眼罩昏昏欲睡间,听得前排两人私语。
一人说:“庄氏影业股权变动,竟然变为庄亦樨掌门了。”
另一人轻蔑:“酒囊饭袋。”
声音略微耳熟,沈怀??眼皮动了动,默默坐直了身体。
一侧的单熵隔着袖子,轻拍他的小臂。
那二人的交谈还在继续,声音熟悉的人道:“这样一看,庄弗槿真有从家族里脱身的架势了……”
沈怀??摘下眼罩,忽而倾身向前,叫了声:“林与?”
前排那人回过头,浓妆的面孔上显露出讶异。
头等舱只他们四位,林与轻快道:“怀???!我登机的时候太晚了,匆匆之间竟没看到你。”
机舱传来提示音,提醒乘客京城要到了,飞机即将着陆。
总算赶在暴雨前落了地。
舱门开启的同时卷进一股潮湿的风,细碎的雨珠扑打在玻璃廊桥壁上。
机场滞留了大波人群。
林与拎了一口沉重的行李箱,边走边对沈怀??说:“我们这次出差去嘉市,学了点戏曲妆造,拍下部电影用。你们是……?”
他眼神犹豫地在单熵和沈怀??间流转。
“旅游。”沈怀??答得含混。
林与忽而伸手拨了下沈怀??的绿玉耳坠,笑说:“你打耳孔了呀。”
林与没怎么变,一身夸张耀眼的装饰物,一丝不苟的妆容,“真漂亮,早几年前,你说怕痛。”
“在国外上学的时候,被同学拉去打的。”沈怀??拉了单熵一下,“他也是我留学认识的朋友。”
林与和单熵简单打过招呼,叹道:“你知不知道……庄弗槿找你找疯了……”
机场内部一片混乱,天空裂开一道口子,灰扑扑的云彩被扯成棉絮状,雨水如注。
广播循环播放航班延误的消息。
人群如被困在玻璃房里的蜜蜂,发出乱糟糟的嗡鸣声。
所有要乘机的人员都要再等待至少六小时。
哀叹,焦虑,抱怨的人声充斥耳膜。
沈怀??身在京城,猛然又听见庄弗槿的名字,胸中生起一股难言的情绪,连带着唇舌都发木发冷。
这样风雨如晦,树木催折的场景,像极山神庙垮塌的那一瞬。
“我……我不知道,等这场雨停,我们就要转机去国外了。”
沈怀??梦呓般的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喧嚣里。这场哄闹的风波似乎朝他而来,蛛网一样扩散,直到把他笼罩其中。
一群人破开人潮,团团围住他。
沈怀??莹白的面孔在黑衣人浩大的声势里宛若一轮皎月。
庄亦樨踱步而出,神气地抖了抖肩膀,京城是他的主场,自不会像在纽约一般受人欺负。
“江彦不在,”庄亦樨按住身侧徐连的肩膀,继续说,“劝你乖乖和我回去。”
徐连眉头深皱:“庄总……不能动粗。”
风水轮流转,他也能被称为庄总了。
可庄亦樨的脸色仿佛因为这个称呼而不悦,并未露出任何得意。
上前几步擒住沈怀??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他一直在找你,你就当怜悯他在车头为你粉身碎骨挡住的那一下,见一见他……”
单熵在一旁但笑不语。
态度是放任把他往外推。
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似乎能砸出个个深坑,行道树的枝叶被吹落在伞面上,伞布发出萧瑟的咿呀声响。
庄亦樨拉他出机场时,一辆车刚停稳在路边。
咔嗒一声,车门霎时朝他黑洞洞地敞开,宛若恶魔的眼睛。
沈怀??早被雨扑湿的脚面骤然停住了。
“他来找你。”
庄亦樨的声音被风吹散,“他就这么等不及。”
庄弗槿的面容锋利地刺破雨帘,苍白极了,像某种被制成标本的生物。
伸出一只手向他而来,在成为被蛛网捕捉的蝴蝶前,沈怀??又听庄亦樨道:“他的身体还很不好……你别伤他……”
车门合上时,厢内有限的空间就合成了一个密实的茧。
雨声模模糊糊,冷气浸透皮肤后,出现针刺般的感觉,沈怀??的心跳微不可闻,呼吸也轻轻,像一件被静置的物体。
他的内心却并不如表面般平静。
血管每微弱地搏动一次,汗水浪潮一般浸透衣服。
他听到庄弗槿悉悉索索动了片刻,而后叫他:“小??。”
声音很沉,像梦中山谷里的回响。
沈怀??浑身微颤,庄弗槿的一只手已经穿过空气,准备落在他的衣服上。
雨声沉闷,沈怀??向后一缩。
男人如枯叶般倒在他的身上。
“别动……”男人薄薄的心跳通过颈动脉传递到沈怀??的皮肤上,连带着他的声音,顺着相连的骨骼蔓延过来,“差点……差一点就错过你了……”
庄弗槿感谢这场大雨阻挡了跨洋班机的起飞。
“纵使把我当做庄理,能否……能否再陪一陪我呢?”
“我知道我寡恩薄情,不能和你思慕的庄理相比,哪怕只因为我肖似的面孔,为我停留一瞬。”
沈怀??耳道发麻,像被灌入苦极了的药液。
庄弗槿长袖长裤,衣料把皮肤包裹的严实,但露出的一截脖颈上还缠着几圈绷带。
白绫似的,沈怀??仅仅看了一眼,就被绞得呼吸不畅。
庄弗槿为他抵挡下必死的一撞的场景重新浮现脑海。
生命如骤然被割断的花苞一样坠地。
那人倒在地上像被抛弃了的木偶。
权势和暴戾堆积出来的身躯被毁得支离破碎,血流如注。
沈怀??闭了闭眼睛,讲:“恩公对我很好,他走后,再也没有人慈悲如他。”
一圈水渍从他的眼尾蔓延,“你也不像他……明明你是他的转世……”
“对不起。”
“不怪你,”一滴泪落在庄弗槿的肩膀,沈怀??哽道,“或许真如无常所说,恩公魂魄散了。你仅有他的形貌,没有他的神魂。”
车窗反射出沈怀??哀如泉水般的眼睛,他在经历一场撕裂的剧痛
――承认心中的神?o陨落,从此天上人间,碧落黄泉都再也找不到他的神明。
这比死前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更加遗憾。
唯有出生时与母体剥离的痛楚能与之比拟。
“恩公半仙之体,与我一个草芥般的命格换了,实在不值……”他推开庄弗槿,与他视线相对,“我承认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你也不要再以他为筹码纠缠我。”
庄弗槿深黑的眼睛里有苍穹下的亿万雨丝。
他如留不住雨滴的云彩般无助。
天道命他历的最后一道情劫,比剖心更苦。
――“不能说出来,一旦说出口,先前种种,尽数作废。”
――“你难道甘愿在人间苦历数百年?不想飞升了?”
――“放开沈怀??,就能参悟大道。”
心里起伏的声音如数道飘摇的鬼火,冷不丁地钻出来,搅得他胸口闷涩,喉口腥甜,勉强压住一口血。
升官发财的诱惑与普通人来说已是难以抵挡,何况得道成仙后能长生不老,凌驾于六界之上。
会有人违拗人性的劣吗?
抵抗贪生怕死的本质?
“我攒了很多话对你说。”庄弗槿被推开后,唇间噙了一线血迹,倚靠在车壁上,重伤未愈的眉目上浮现出决绝。
一声惊雷炸响,向他发出保密的警告。
“我不想听。”沈怀??也用冷漠来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