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成为精英律师,他眉宇间来自山中的野气也没有敛去几分,目光带着宛如箭簇般的压迫感。
他继续对沈怀??说:“陆驳苍的案子已经结了,你大可以放心,他没有翻身的机会,京城里没有势力能再伤害到你。”
“你靠着起诉陆驳苍一战成名吗?”
“你怪我和庄氏合作?”
沈怀??笑起来:“怎么会。”
他笑得柔婉,银色花朵的耳坠在颈侧微晃。此处人烟稀少,他也脱去了帽子和墨镜,身披白昼阳光,毫无遮挡地展现灼灼盛放的容貌。
沈雪时看得分明,那人望向妈妈的眼神都发直了。
沈雪时捏着拳头:“叔叔,我爸爸要过来了。”他拉起沈怀??,“我们要去找他了。”
刑振:“你父亲是……?”
庄弗槿绕了小半个湖,遥遥看到沈怀??和一个男人并肩坐着,立刻不顾形象地飞奔过来。
刑振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沈怀??,我觉得躲避前夫骚扰的一个好方式,就是找个男人再婚。”
第173章
起诉
庄弗槿觉得京城是一个巨大的情敌批发市场。
随时随地都会蹦出莫名其妙的男人和他相争。
他完全听清了刑振的话,因而不掩愠怒,讽道:“再婚?凭你?”
他上下打量这个年纪颇轻的男人,倨傲的眼神里却隐隐掺杂某种患得患失。
刑振少年的骨头完全拔节为大人,肩膀宽阔,豹子一般蛰伏着狡黠和野性。
庄弗槿想起徐连提及的“调查”。当年他调查过作为大二学生的刑振――沈怀??芸芸暗恋者中的一个,毫无根基,乳臭未干。
刑振从容地朝庄弗槿伸出一只手,笑起来露出一点牙尖:“又见面了,庄先生。”
他是诉讼陆驳苍并大获成功的律师,庄弗槿是幕后的推手,可他们从未正式碰过面。
当初挑选合作律师,一串待选名单上,庄弗槿拍板定下的刑振。A大法律系毕业,年纪也对得上。
他做决断的时候想起小巷里阴暗笃定的那双眼睛。饿极的豺狼一般,甘愿为绝境中的唯一猎物粉身碎骨。
这人和沈怀??有渊源,庄弗槿想,也许冥冥中注定他也要为扳倒陆驳苍出力。
庄弗槿还未说什么,沈雪时先一步机灵地冲他道:“爸爸。”
刑振脸色一僵。
沈怀??的表情也有些复杂。
他知道自己被这对父子不遗余力地缠上了,像天狗啃食月亮一般消耗他。
“你来得正好,把孩子带走。”沈怀??冷情道。
刑振进而邀请沈怀??共进晚餐。
年轻律师有股尖锐的圈占意识,目光灼灼,火种一样点燃人。
他不是大学时期毫无底气又情窦初开的穷学生,那时积郁在心的潮湿暗恋,现在尽可以都摊开在阳光下,没人会觉得这位年少有为的精英的爱拿不出手。
刑振报了一家餐馆的名字。沈怀??还留有印象――A大门口的人气店铺。
庄弗槿:“不行,沈怀??现在的时间属于我。《烟雨客》的海报……”
“我没有偷懒,”沈怀??从包里抽出画板,指尖触亮了给他看,“七天为限,今天超额完成了进度。”
任何人都不能够对着沈怀??笔下的彭霜说出吹毛求疵的话。
庄弗槿偶尔觉得,比起自己这位扮演者,或许沈怀??更像孕育了彭霜的母体。
庄弗槿诠释出的彭霜薄如刀刃,出鞘即会见血,萦绕着无人理解又剑走偏锋的孤寂。可彭霜落到沈怀??的画里,少年侠气里蕴含一股慈悲,像心中如煎如烹地踏入歧途,时刻希冀有人能拉他回头。
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从两个角度理解了一个仅用文字勾勒出来的纸片人。
庄弗槿盯着彭霜温润低垂的眉眼,心中侥幸地想着:你用慈心宽宥彭霜,也能宽宥我吗?
他把追逐沈怀??的道路,当做飞虫趋光趋热的天性,信徒朝圣以求消除业债的苦途。
眼看沈怀??要跟刑振走,庄弗槿舌根发麻,竟搜刮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力感。不同于以往面对情敌的任意一种情形。
得知江彦真正的意中人是冷库中的冻尸之后,庄弗槿再也没有把江彦纳入要提防的范围。
陆铎辰被拿捏在自己手中,更不足为惧。
相比之下,刑振像桩异数,初出茅庐时就敢用报警的手段跟自己叫板的穷小子……
他一无所有时便贪恋沈怀??,而沈怀??偏偏更容易对年下心软。
庄弗槿翘了一个重要会议,飞奔来见了朝思暮想的人,却只能眼睁睁看他跟一个年下男去约会。
这个刑振……比想象中要麻烦呢……
庄弗槿的瞳仁在阳光下缩小,落花逐水,他独立河畔,如冥顽的石头。
刑振接触过陆驳苍的案件,那么不可避免地会感受到幕后庄氏的手在推动陆家的垮台,刑振知道多少?庄弗槿第无数次动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可对刑振下手,沈怀??不会答应。
沈怀??的回国像给庄弗槿嗜血到麻痹的心拴上了一道链子。庄弗槿顾忌了他的心情,有一念之仁,可对方未必投桃报李,也给庄弗槿留出生路。
沈雪时指着两人的背影,问:“爸爸,我们不追上去吗?”
庄弗槿轻轻牵过他的手:“小时见过放风筝吗?绳子不能一直抓紧,偶尔松手,它被风一抬,反而又在你的手里绷紧了。”
“可妈妈说不要我……他也从不回答会不会和你复婚的事。”
“妈妈的抗拒都是暂时的。”
风筝拉扯着线,不断挣扎着往上飞。沈怀??正处于扶摇而上的阶段,庄弗槿并不急着收线。
可命运弄人在,没有人能把握住放松和收紧间的限度。
一念之差,从手缝里挤出来的送给沈怀??的自由,竟然有些失控的下场。
还是宿舍四人聚餐过的大学城烧烤店。
刑振要了一打啤酒,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一水着装随性的大学生里,刑振一丝不苟的西装三件套明显与众不同。
沈怀??用种揶揄的眼光看他,刑振也自嘲:“他们见我这样,心中会骂我是装腔作势的大人。”
他“嘭”的拉开一罐啤酒放在沈怀??面前,继续道,“因为我从前,也觉得西装不离身的人人模狗样。”
“长大本来就是个无趣的过程,”刑振的手肘撑在桌面上,以一种自下而上的视角看沈怀??,问,“从前的我更好,不是吗?”
沈怀??不免想起几年前,烟熏火燎的烧烤店内,看自己不顺眼,和自己拼酒的刑振。
那个锋芒毕露的小子,像一把没收进鞘的刀。
“你没变化。”沈怀??一气喝进去大半罐酒,说,“你和那些面目模糊的人不一样,永远有自己的特点,和穿什么衣服没关系。”
精英律师的身份无非给一把宝刀套上了一副还看得过去的皮囊。削铁如泥的刃从没变过。
“面目模糊也没什么不好,”刑振的下巴缓缓落在自己掌心,像某种不设防的归巢的幼鸟,“其他两位室友的动向你也许不知道,班长胡仑和另一个学金融的,你还记得吗?”
真的是好久了……
沈怀??转动酒罐,慢慢地想起来那两位:“他们怎么样了?”
刑振:“胡班长结婚了,春天的时候请我去了孩子的百日宴。金融系的,他继续深造,和女友一起出国了。”
很多人,他们在沈怀??生命里扮演的角色太模糊了。
匆匆来匆匆走,浮光掠影都算不上,因为自始至终没有做过发光体。
原本刑振也会是众多过客中的一位。
“我也不是什么念旧的人,我还关注着两个舍友的动向,是为了留存一些你曾经出现在我周围的证据。”刑振说,“我废了很大的力气,才让你记住我,没和你擦肩错过……”
“你那么耀眼,我连挤占入你的生命,做故纸堆里最不起眼的一处注脚,也费了极大的力气。”
“庸人的爱,大抵是这个样子的。”
刑振又捏扁了一罐空啤酒瓶。
他的手掌很大,藜麦色,握起东西来赏心悦目。
不时有周围用餐的人看向刑振,贪慕于他的好颜色。
而沈怀??的五官隐藏在深深的帽檐下,眼睛被一副平光镜遮着,乍看之下平平无奇。
可英俊到罕见的年轻男人竟是姿态低到尘埃里,把自己形容为“庸人”,和可有可无的多余注脚。
刑振仰望沈怀??,一如十八岁时的暗恋者仰望月亮。
沈怀??非常柔和地听他讲完大段的痴话。
嘈杂的环境里烟气缭绕,沈怀??的身后是一堵白墙,他的身型轮廓都因为柔润的气场变得模糊,像雨天起雾的玻璃,冰凉凉的水汽引诱刑振用手去触摸,在玻璃上留下自己的指痕。
“谢谢你让我知道他们都在幸福。”沈怀??的眼睛弯了弯,“我很羡慕……”
羡慕庸人的爱,组成一个小家,然后用数万个日夜经营爱情和亲情。
沈怀??肩上带着久经风雨的疲惫,很迷人,像被雨水打湿之后迷途的鸟。
他浑然不知自己年上的、神秘又复杂的气质让刑振相比于几年前更加着迷。
把刑振当做弟弟来宽慰:“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不是庸人,我也不配做你的结婚对象,况且还是再婚。”
“你也看到了……我还有一个不确定身份的孩子……”
“沈怀??。”刑振喝了不少,眼底是红的,却还算清明,他叫对方的姓名,如咒语般克制住自己要拍案而起的冲动。
又被拒绝了啊……
明明很努力了,还够不上月亮吗?
意料之中。
他要怎么说服沈怀??爱上现在的自己呢?多年前他掏出的一颗心就已经被否决过了。
他像执着的学生,不停地拿出错误的解题方法提交给老师。
只会换来一次次的退回。
“既然如此,沈怀??,那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什么?”
有人认出刑振,拿着本子走过来:“刑学长……我,我特别喜欢你,我也学法律的,看了最新一期京华的访谈……”
小学妹很激动,前言不搭后语,刑振皱眉:“签名吗?”
小学妹目光殷切:“可以吗?”
刑振觉得再费口舌很麻烦,低头签了。
“京华访谈里,你说不久又会接手一个大案,现在……有眉目吗?”学妹小心翼翼问。
刑振缄口不答。却在外人走后,对沈怀??说:“这是我要给你的礼物,起诉庄弗槿的讼书。”
第174章
匍匐的信徒
从刑振的再次出现起,庄沈二人之间本就不热络的关系更是骤然被插入了一层冰冷的结界。
庄弗槿放出手的这只风筝,似乎有飘悠悠断了线的架势。
“玩脱了吧?”庄亦樨在一次会议结束后,神神秘秘凑到庄弗槿身边说,“你敢让他和老情人见面、独处……而且那刑振是什么人?认死理不要命的一位!当初陆家的枪口顶他脑袋上威胁,他都没怵过!”
“你很了解他?”
“京华访谈最新一期你没看?最近他可太火了,咱表妹见我一次唠叨一次,说要我牵线让她跟偶像见一面,毕竟是自家合作过的律师,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我瞧着没戏,这人就不喜欢女……”
庄弗槿不耐烦地打断道:“再提他一次,以后董事会你就别来了。”
庄亦樨立刻点头哈腰地噤声。
反正他的意思传达到了:刑振这人难缠,很有竞争力的一位情敌,不能放任弟妹再和他待一起了。
董事会召开完毕,今日便没有别的行程,徐连跟随庄弗槿坐电梯下到地下车库。
光洁的内壁反照出总裁平静无波的面容,屏幕上的数字不断跃动,减小,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徐连心想:这是沈怀??没来庄氏的第七天。
他恭敬地先一步为庄弗槿打开后车厢的门,在男人倾身入内时低声道:“按照约定,今天夫人要上交《烟雨客》海报的终稿,可他目前还没和我联系。”
庄弗槿的眉目隐没在未开灯的车厢内,极不分明,迟钝片刻,才说:“是吗?他倒直接联系我了。”
徐连舒出一口气,怪不得自家总裁能稳住八方不动,原来早就有了成算。
车辆缓缓驶出庄氏集团大楼,华灯满街,四处是顶级摩登的建筑,而庄氏被簇拥在最中心,如一头最凶猛的怪物,时刻张开钢铁做的獠牙吞噬钱和权。
庄弗槿手机震了一下,又是沈怀??发来的一条消息,这位豪门掌权人心头微动,俯身看去。
冷冰冰的,简短的一行文字,写着:君汀酒店,1115包厢,今晚九点。
这是沈怀??的第二条短信,第一条在会议进行时,邀约他晚上一同吃饭。
沈怀??的主动极其罕见,甚至可以说绝无仅有。庄弗槿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对方转圜了心意,要投入他的怀抱了。
一出并不高明的诡计在他面前徐徐布局。
庄弗槿报了酒店的名字,让徐连在前面路口处转弯,他侧头望向窗外,耀眼的灯光像千万束链条织就的天罗地网,要把人囚困其中。
明知山有虎,他也甘愿入局。
甚至有兴趣思索,七天和刑振的相处,让沈怀??决定要怎样对付自己?
沈怀??菩提一样悯爱众人,其中断然不包括自己吗?
“君汀酒店”,庄弗槿用手指摩挲手机屏幕上这方小小字眼,发了会儿愣,那是对方以沈怀??的身份第一次出现,他把沈怀??独自一人甩下的地方。
今夜竟要故地重游。
沈怀??有意挑选这个地点吗?来困项羽于垓下。
万物周而复始,有因有果。庄弗槿想,沈怀??留给他的东西,风刀霜剑、砒霜蜜糖,他都会心甘情愿地一口吞下。
庄弗槿推门而入的时候,正看到刑振站在沈怀??身边挑红酒。
两人间的距离保持在生疏和越界间的微妙范围,但庄弗槿扫过一眼就知道,是刑振故意演出来激怒自己的一个小把戏。
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像一棵夏天吸饱了雨水的树,枝叶疯长,以为躯干能够遮天蔽日。
庄弗槿面色不变,先和刘先洛打招呼:“刘导,您也在。”
刘先洛一笑:“怀??的主动邀请可不常见,我必得来。”
沈怀??一手组的局。
庄弗槿心下更了然几分,眼神转而定定落在沈怀??面上,养久的、驯顺的猫,忽然知道要抓挠人了。他的心情丝毫没有被算计的愠怒,反而愉悦,期待地欣赏沈怀??狠心的样子。
握手时,他感到对方的掌中微微濡湿。
一触即分,庄弗槿罕见地没有过界。
而后服务生呈上来菜单,庄弗槿随口点了几个,都是沈怀??爱吃的菜。
月光幽幽落入金碧辉煌的包厢,庄弗槿的举止坦然光风霁月,放掉了坚硬的壳子,宛如立地成佛的回头浪子。敬酒、寒暄闲聊,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沈怀??:“海报我刚才给刘导过目了。”
刘先洛:“我很满意,弗槿,你看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