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很投入,工作起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沉静又专业的样子迷人极了。
散落的长发簇拥着他雪白的肩颈,他轻微抿着唇,时而盯着银幕,时而低头翻阅剧本。
肩胛把衬衣顶出好看的弧度,随着抬首俯首的动作,薄背舒展出月牙般的线条。
彭霜一剑能挡百万师,加冠之年,面对最精锐的锦衣卫全身而退,从此名震江湖。
沈怀??把彭霜拔剑出鞘的动作勾勒出来,气贯长虹,一气呵成,画面中的人布衣斗笠,足尖立在悬崖边,衣角猎猎,眼角微垂向下睥睨,天下莫敢与之争。
庄弗槿看出沈怀??笔下的赞许之意。
轻声问:“喜欢这个角色?”
沈怀??点头。
没人能不爱电影前半段的彭霜,少年意气又心怀天下,偷走皇上下令毁堤淹田的诏书,挽救了黄河流域一带老百姓的生命。
庄弗槿听着投影设备里传来的风雨声,道:“不急,先看完。”
电影里有过不完的雨季。只不过当彭霜少年时,他身边的风雨粘不到他的衣裳,拂过他肩头时,如江南飘落杏花般柔情蜜意。
蒙蒙烟雨,一人仗剑。
一切因为先皇的骤然薨逝而改变。
年轻的皇帝死了,没有子嗣。在位时期荒唐,麻木不仁。曾设想过淹毁民田,从而获得大片皇家狩猎场地。
民间没有人对他的死亡表示惋惜。朝堂之内,则围绕龙椅,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
半月后新皇登基,他是先帝年龄最小的一位叔叔。
而百姓惊讶发现,他们信奉的大侠彭霜摇身一变,成为了守护新皇的锦衣卫首领。
多么讽刺,曾经彭霜把锦衣卫屠戮到十不存一,而今竟要统辖他们。
――“他被朝廷招安了!”
――“他背叛了江湖,也背叛了受苦的百姓。”
――“这样的人也可以被称为‘侠客’吗?”
当权力的挑战者成为了权力本身,自然要背叛掉从前的自己,也失去从前的信徒。
百姓亲手推倒了为彭霜搭建的庙宇,那名居庙堂之高的刽子手,已经不能再拯救苍生了。
直到一封八百里加急密报被快马送至京城,称边疆告急。
第170章
追你
沈怀??搁下画笔。
明明窗外晴空万里,可银幕上滞重的雨帘压得人喘不过气。
好的电影就是有能让人入戏的本事。
沈怀??静静听那段鼓角声鸣的战歌,觉得后半段的彭霜配不上他方才绘出的海报。
所以他撂笔,没有继续给画上的人填充五官。
画纸上天下无双的少年剑客,只拥有一张空白的脸。
“剧本好适合你。”沈怀??说。
他目视前方,话锋朝着庄弗槿,却连一点余光也不愿分给他。
“你是想说我和彭霜一样,忘了初心,不再被人爱。”
刘先洛的眼光很毒,《烟雨客》专为庄弗槿定制,人设打造无比巧合,庄弗槿演起彭霜像在演自己――沈怀??眼里的自己――不讨巧的、金玉其外的、兰因絮果的。
这种感觉和十九岁在西北大漠钻研胤措时不同,胤措的性子大开大合,天然淳朴,庄弗槿“扮演”了他,而不是真心信服地成为了他。
那时庄弗槿已经学会利用充沛的演艺天赋瞒天过海。
外界评价他和胤措“合二为一”,实则是被他的演技骗过了。
这次,他吞下了彭霜的角色,用血和肉去磨和。刘先洛让他别再用任何技巧,洗尽铅华,露出比《一剖土》时更真的真心。
“刘导说我总带着一股‘匠气’,”庄弗槿懒懒陷在皮椅里,垂着眼皮道,“也说我自负,调动几分功力就能达到导演和观众的要求,所以我总略过‘入戏’这步。”
庄弗槿进入影视圈,宛如天才和凡人对弈,取得现在的成就不是他的极限,而是小小的一方棋盘局限了他。
电影持续播放,彭霜作为新皇钦定的先锋,乘一匹高头大马,戴红缨冠,立在两军对垒的阵前。
配乐的鼓点愈发急促。
庄弗槿的声音却散漫,掺杂在千军万马的喊杀声里,对沈怀??道:“演这部戏时我入戏了。”他噙了一根烟在唇间,没点燃,“我时刻都在想你,我懂百姓对彭霜的失望,就像看懂我的虚伪后对我的失望。”
说话间,男人向他这边倾了倾身。沈怀??闻到了点淡淡的梅花味,皱眉往旁边躲。
“我判断不出你说的是否是真话,你总把自己套在数不清的壳子里,曾经我以为能看透你了,结果而被伪装的面孔伤得更深。”
“你演戏天衣无缝,比如装盲瞒过所有人三年多……”
两人说话的音量都低低的,配合袅袅不散的水檀香和黑云压城的昏暗银幕,空气里都像生出了一层粗糙的毛边,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庄弗槿断了许久的烟瘾突然有些发作。
喉头发干,盯紧了沈怀??唇周那道唯一的水源。
想吻他,想告诉他千个日夜,单恋和相思的痛苦。
可顿过几秒,他想到这种爱而不得的苦,沈怀??三年多以前就已经饱尝过。
报应不爽,他应得的。
两个小时的电影即将收尾,彭霜打了胜仗,抵御住了北方边境异族的攻击。
战争很惨烈,壮士军前半死生,彭霜用了异常严苛的军法和战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惨胜后班师回朝。沿路郡县十室九空,彼黍离离。
没有想象之中,众人夹道欢迎得胜将军归来的景象。
彭霜因此陷入迷茫,加冠那岁,被锦衣卫追杀到山崖的那场烟雨笼罩心头。
那时的薄刃在雨丝里闪烁出寒芒,他知晓杀人的目的:杀了面前的人群,就没人会阻拦他把圣旨内容公之于众,让天下人清楚皇帝的冷心冷清,刻薄寡恩。
曾经百姓称他为“侠”。
此刻偶尔遇到路边的老弱,在背后小声议论他“杀人魔”,“走狗”,“血债缠身”……
彭霜不能视物,他的心便在一道道骂声中被千刀万剐。
手指抚摸上佩剑,那把绝世的兵刃曾几何时已经拒绝和他心灵相通,不会在被主人触碰时发出细微的震动。
彭霜仰头,想再次淋一场二十岁时的雨。
镜头的最后一帧定格在他茫然的黑眸里,心魔难解,业债压身,不复少年纯粹。
《烟雨客》不是迎合市场的商业影片,他晦涩,压抑,用两个小时讲述雨声粘腻、初心破损的故事。
电影前半段色调朦胧清新,如置身江南,后半段色彩铺排了大量的红与黄,激烈的大俗大雅,夺人眼球。
充斥着刘先洛一贯的审美。
而庄弗槿贡献了极高水准的表演。
沈怀??承认庄弗槿有无法让人忽略的魅力,一在画面中出现便是毫无争议的视觉中心。
直至片尾曲播放结束,两人沉在昏暗里默默无声,庄弗槿把没点的烟丢进烟灰缸,烟卷发出一点细微的动静,沈怀??紧接着开口:“开下灯。”
“嗯?”庄弗槿喉结滚动。
室内的光线恰恰足够两人看清彼此。庄弗槿意味不明的目光逼得对方垂下眼睫。
沈怀??说:“看不清,我要画海报的五官了。”
他不想多说,氛围在银幕熄灭后变得有点奇怪,他记得开关所在的位置,站起身,朝门口走。
未来得及碰到按钮,就被从身后传来的力道一拉,沈怀??猝不及防撞进男人的怀里。
空调出风口正对头顶,沈怀??不知因为冷还是惊吓,眼睛倏得瞪大:“现在在谈工作。”
他曾经做过几部外国电影的海报绘制,觉得会议室很庄重,也高效,他只需要为甲方提供一张预览图,从没有被如此纠缠过。
庄弗槿抓起沈怀??的手腕,往上探。
沈怀??感受到那掌心很热,要把他皮肉都融化一样。
“喂……”
沈怀??还想制止,指腹上穿来的蝴蝶振翅的感觉,让他一惊,噤住声。
“画家不需要摸一摸模特吗?因为你要画我的五官。”
他被庄弗槿拉着去触碰对方的眼睛。
那样脆弱又私密的地方,只有一层薄薄的眼皮做遮挡。
沈怀??不敢太挣扎,怕划伤男人的眼球。
他的右手上几乎没有茧子,因而摸得很确切,眉骨下深邃的凹陷,锋利的眼头,还有扇形的、宽阔的眼尾。
庄弗槿的双瞳像猛兽,他在轻柔地触碰猛兽的命门。
“装作眼瞎其实有很多好处,”庄弗槿说,“能获得爷爷的懊悔,陆驳苍的轻视,能让追求我的男男女女都望而却步……”
他胳膊在沈怀??的后腰处重重一揽,沈怀??被迫踮起脚尖贴近他,又听他说,“看不清的时候其余感官更敏感,我从前闭着眼睛,靠听你的声音思念你……听着你疏解……”
男人咬字的声音越来越沉,沈怀??听得出最后几个字不正经的意味。
愤懑地转过脸去。
庄弗槿抬手按开了室内灯。
沈怀??脸上绯红一片,推开他,走到桌旁拿起画笔,黑色的签字笔笔尖落在少年侠客空白的脸上。
庄弗槿抱着双臂倚在门口,心想,没人能够见过沈怀??低头画画的样子后还不爱上他。
蝉鸣声没有正午那般聒噪,西斜的日光顺着窗帘缝隙透进来橙红色的几缕。
沈怀??把一道落在纸上的长发挂回耳后,直起身时一缕斜阳揉在他的颈窝。
对庄弗槿展开那张画纸,说:“预览图暂时是这样。你有修改意见……”
“我同意。”庄弗槿爽快极了,作为甲方的矜贵被他抛去九霄云外。
“什么时候给我你的初稿?”
沈怀??盖上笔帽,整理了一下刚被弄皱的衣服,脸上挂上礼貌又疏远的微笑,像曾经应对甲方那般:“按照惯例,一周后。”
“太久了。”庄弗槿摇头。那他岂不是要有七天的时间看不到沈怀???
他清了清嗓子,要求道:“明天。”
沈怀??被这位无理的甲方气到发笑的程度:“庄先生,我是人不是机器。你如果追求快速,不如直接拿照片做海报好了。”
“那你明天开始,来公司楼里作画。”
“为什么?”
因为在追求你。
庄弗槿心猛得跳了一下,这样想着。
他在游轮上说的并不是冲动的玩笑话。
只是按眼下的情形来看,沈怀??对他多加防备,觉得他的每一步逼近都是不怀好意。
追求,似乎一段健康关系里才会用到的字眼。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谈一段正常的恋爱呢?像世间无数对普通人,定时地上下班,偶尔有空闲共同买菜做饭,晚上回到家静静地陪伴彼此。
庄弗槿停了一下,收敛起自己暂时还不切实际的幻想,说:“为了监工,我会盯紧你这段时间只做绘制海报这一件事。”
蛮不讲理的甲方,要垄断他所有的时间吗?
沈怀??在纽约时,凑上来的合作方都非常尊重他,但他也清楚,满是控制欲的庄弗槿已经在向自己让步了。
为了身边朋友的安全,他必须暂时和庄弗槿虚与委蛇。
沈怀??走出小会议室的门时劝慰自己,再忍耐一下,熬过这段时间他就能彻底摆脱庄弗槿。
离开前,他再次重申自己的要求:“合作结束后把海报成品交给你,我就会回纽约,你也要履行承诺,不能再为难国内的乔止逸他们,也放过陆铎辰。”
很不划算的一个交易。庄弗槿明知是赔本买卖,但看着沈怀??近些年来更丰腴一点的脸颊,他说:“好。”
第171章
你还在意他哦
沈雪时抓着粉色书包等在地下车库。
爸爸告诉他,要盯紧妈妈所上的那辆车,然后在车开动时,不管不顾地扑到车头。
江彦接到沈怀??,没驶出多远,就看到一个没膝盖高的小孩炮弹一样发射过来,直往自己车底钻。
幸而在车库里速度不高,江彦猛点了刹车,口中骂着“小崽子”,推门而出兴师问罪。
沈雪时被逮兔子一样提起来,还分心去看副驾驶上的沈怀??。一小一大隔着玻璃对视一眼,沈怀??开口对江彦道:“把他丢远一点。”
“……”
小孩委屈:“妈妈。”
江彦:?
沈雪时以抱着轮胎不松手的无赖手段誓死抵抗,沈怀??站在一旁淡淡地垂眸看他,任他哭闹。
三岁多的团子,一双黑澄澄的眼睛几乎占去五官体量的一半,哭起来泪和汗都粘在头发上,雪腮嘟起,好不可怜。
形势僵持,江彦抱着胳膊旁观,忽然觉得这陌生小孩长相和沈怀??略微相似。
哪里呢?大概是又细又挺的鼻梁。
他走过去,故意漏出悍匪的气质,阴沉沉地磨牙道:“把他捆好丢在路边算了。”
吓得沈雪时开始打嗝。
一阵喧哗声从侧后方传来。
一群狗仔如发现新大陆般吵嚷:
“哎,沈怀??!他来庄氏影业了?!”
“哭的小孩是谁?”
“私生子?亲戚的孩子?”
“那个黑衣服帅哥也好眼熟……”
说着,数不清的闪光灯落在他们身上。
沈怀??赶快把孩子拽到身前挡好,他还这么小,一旦被拍到,媒体为了流量一定会在一个稚子身上做文章。
那群狗仔试探着上前,甚至举起收声设备要采访他,他随便说点什么都够媒体做出爆点。
沈怀??牢牢抱着沈雪时,不得已坐回车里。
江彦踩下油门,破开四周的人潮驶出车库。
沈雪时倒不哭了,很好奇地探出头,对着被甩在后方的,还在狂奔的一群叔叔。
悄悄做了个鬼脸。
“妈妈,”沈雪时甜甜地说,“给你看我们的亲子鉴定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