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绰照顾了苏沉昭一宿,临到天将明的时候,苏沉昭终于退了烧,李景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腿都有些软。
李景绰盯着苏沉昭看了会儿,笑了,忍不住伸手掐了掐苏沉昭的腮帮子:“可吓死我了。”
苏沉昭昏昏沉沉的,自无应答。
他醒时,外头已经大亮了,苏沉昭一偏头,就看见身边躺了个人,是李景绰。
苏沉昭睁大眼睛,将将一动,李景绰就敏锐地坐直了身,如一把出鞘青锋,凛冽逼人。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想起什么,又猛地去看苏沉昭,就对上了对方的眼睛。
四目相对。
李景绰周身的防备都消去了,忙问苏沉昭:“感觉怎么样?”
苏沉昭张了张嘴,声音嘶哑,李景绰翻身下床倒了杯水喂给苏沉昭,待他缓了缓,才听见他说:“渴,头痛。”
李景绰评价道:“还好还好,烧了一夜没有将本就不太灵光的脑子烧坏。”
苏沉昭眨了眨眼睛,说:“我发烧了?”
没等李景绰说话,他自己伸手摸了摸额头,感受了一下,点头道:“是得了风寒。”李景绰被他这后知后觉的样子气笑了:“还小神医呢,自己病了也不知道,就敢往病人堆里扎,是嫌命长还是蠢?”一说起这个,李景绰就心有余悸,忍不住多数落了他两句,“万一当真是时疫怎么办?”
苏沉昭不高兴听,可想起李景绰睡在自己身边的样子,竟福至心灵,慢吞吞地问李景绰:“你不怕我当真是时疫?”
李景绰一顿,眨了眨眼睛,故作深沉,装模作样道:“我掐指算过了,时疫不兴找小神医这样的傻子。”
苏沉昭:“……”
“李景绰,你怎么这么讨厌!”
李景绰哈哈大笑。
8
到底是天不亡上阳州,顾百忧通宵达旦,终是找出了救治之法。
城中百姓无不喜极而泣,欢喜至极。
笼罩在上阳州的阴云慢慢散去,初秋之时,城中屋宇街道间渐渐有了欢声笑语,又焕发出生机。
苏沉昭拿笔蘸了蘸墨,将这上阳城的时疫一一记入竹简。这是顾百忧的习惯,行医路上遇上疑难杂症,抑或少见的病人就会记录在册,留予后人,至今已经有满满的一书架。
这是历代神医一脉的心血。
“你们要走?”苏沉昭和李景绰坐在街边的馄饨摊,二人面前都摆了一大碗馄饨。
苏沉昭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含糊地“嗯”了声,说:“师父说,这里不需要我们了,我们要走了。”
李景绰看着苏沉昭,苏沉昭无知无觉地扒着碗里的馄饨,还满足地吸溜了一口汤,丝毫不见半点留恋,没心没肺得让李景绰牙痒痒。
李景绰说:“这么急做什么,城中百姓都还未痊愈。”
苏沉昭道:“只要好好休养,按时服药就好了,诊断的法子师父已经交给了别的大夫,他们会看的。”
李景绰看着苏沉昭,苏沉昭吃得快,碗里只剩下最后一个馄饨,正要舀入口中,李景绰直接拿瓷白勺子截了过去,当着苏沉昭的面一口就吃了。
苏沉昭睁大眼睛,看着李景绰,又看了眼他还剩了大半碗的馄饨,不高兴道:“你、你抢、抢我吃的,干、干吗?!”
李景绰学他说话:“不、不干吗。”
苏沉昭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眼睛圆溜溜的,像只恼怒的松鼠:“你、你好烦!”
李景绰笑盈盈道:“好吃吗?”
李景绰是讨厌的,馄饨是好吃的,苏沉昭诚实,迟疑着点了点头:“好吃。”
李景绰一只手搭在桌上,凑近苏沉昭,说:“留下来,哥哥请你吃好吃的,整个河东的好吃的,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好不好?”
苏沉昭眨了眨眼,有点心动,可不过须臾就坚决摇了摇头,说:“不好。我要陪师父行医,游历。”
李景绰啧了声,说:“那多留些日子?”
苏沉昭看着李景绰,李景绰忍不住掐他的脸颊:“苏沉昭,你怎么这么讨厌。”
苏沉昭拍开他的手,他好用力,白皙脸颊都留下了两抹红:“我才不、不讨厌,你最讨厌。”
他咕哝道:“我哪儿讨厌了?”
李景绰看着他,叹了口气,说:“沉昭啊,你就没有一点不舍吗?”
苏沉昭道:“有啊。”
李景绰说:“哦?舍不得谁?”
苏沉昭理所当然地点头,数给李景绰听:“金大夫,张大夫……”
城里一起治病的大夫。
“小阿孝,李木,张大娘,钱叔……”
得,是患病的病人。
李景绰平静地说:“还有呢?”
“赵小哥,周大哥……”
赵小哥是常给他送饭的,另一个是李景绰手下的一个将士,总喜欢和苏沉昭开玩笑的。
李景绰脸都绿了,忍着问:“还有吗?”
苏沉昭想了一通,又说了几个名字,这才将目光移到李景绰脸上,说:“还有你啊。”
寥寥四个字,李景绰心里蹿着的火瞬间熄了,像被捋顺了毛的大狗,嘴角都翘了起来,说:“舍不得我啊?”
他寻思着,这放在最后才说,定然是最舍不得的。
苏沉昭点头道:“舍不得。”他补充了一句,“咱们认识了这么久,你虽然讨厌——”
他看着李景绰,心想这人虽然很讨厌,但是有时候吧,也不是那么讨厌的,话还未说完,脸颊一痛,就被李景绰捏着下巴恨恨地咬了一口。
苏沉昭抽了口气:“嘶,你咬、咬我干什么?!”
李景绰松了口,没退,鼻尖挨着苏沉昭的鼻尖,说:“我今儿可算明白什么叫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了。”
苏沉昭迷惑地“啊”了声。
李景绰看着他,冷笑道:“不,不是明月,整个一木疙瘩,石头都比你灵光。”
苏沉昭皱着眉,结结巴巴地指责他:“你怎、怎么咬人还、还骂、骂人呢!”李景绰靠得太近,鼻尖挨着鼻尖,又是大街上,苏沉昭有些害臊,想退,转瞬嘴唇一疼,又被李景绰咬了一口。
苏沉昭眼睛陡然大睁,无措地望着李景绰。
李景绰看着他眼中的懵懂茫然,心中叹了口气,想着苏沉昭年纪小,又天生比旁人迟钝,自己何必同他置气,他忍了忍,贴着苏沉昭的嘴唇厮磨算是安抚。
他说:“罢了,再给你几年。”
“沉昭,记着我,”李景绰说,“只要我没死,你就得记着我,不然就不是今日咬两口这样了,懂吗?”
苏沉昭似懂非懂,可听着他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心脏都泛着陌生的酥麻感,指尖儿都抖了抖:“啊?”
“什么死?”苏沉昭嘟嘟囔囔,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好好的说什么死,哪有人咒自己死的。”李景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苏沉昭和顾百忧果真没有多留,他走那日,不知是不是记着李景绰说的,竟留了一大包袱的瓶瓶罐罐给他,还一个一个指给他,说这个是治外伤的,那个是清毒的,林林总总,数十种之多。
李景绰心都被他说软了,心道苏沉昭如果还说,他就舍不得把人就这么放走了。
李景绰说:“我记不住。”
苏沉昭一愣,看着满桌的药,嘀咕道:“还说我傻,明明你最傻,这都记不住。”
李景绰笑盈盈地看着苏沉昭,漆黑的眼瞳温柔得不像话,苏沉昭望着,心口又不受控地乱跳了几下,他拿手挡住李景绰的眼睛,说:“不要看我。”
李景绰:“嗯?”
声音低哑,轻柔,要往人心上搔。
苏沉昭手忙脚乱地推他,说:“去给我,找、找笔。”
李景绰笑了声,说:“好。”
后来苏沉昭在每一个瓶瓶罐罐上都贴了小字条,标明了药名、作用,满满的一包袱丢给了李景绰,还很认真地叮嘱他:“不要随便说什么死啊死的,人活一次多不容易,好好地活着。”
李景绰哭笑不得,说:“好。”
“去了别的地方,要记着我。”
苏沉昭点头道:“好。”
师徒二人如来时,背着药篓,挎着医箱,戴上斗笠就这么走了。
李景绰站在城外,看着他们的背影,苏沉昭回过头,看见李景绰,脸上露出个笑,摇了摇手,洒了身融融日光,别有一番天真烂漫。
李景绰看着,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与二人背道,转身朝城中走去。
番外三之旧事
1
岑夜阑用午膳的时候吐了,元徵知道时已经是晌午了,他挥退下人,抬腿走了进去。
岑夜阑正握着岑玉的手在桌边写字,小姑娘七岁了,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生得乖巧可爱。她好认真,执着笔,写起字来那架势倒是像模像样的。
二人一见他,岑玉当即叫了声“父亲”,岑夜阑松开她的手,说:“怎么顶着大日头来了?”
元徵道:“赶巧过来,下人说你今日午膳时吐了,召御医来看了吗?”
岑夜阑道:“不碍事,该是天气太热了,不用这样兴师动众。”
“叫个太医怎么就兴师动众了?”元徵不赞同,看着岑夜阑的脸色,直接扬声吩咐道,“成槐,把钟太医给朕叫来。”
门外成槐刚应了声,岑夜阑叫住他:“成槐,不用麻烦——”话还没说完,脸色就变了变,抬手将杯中水都灌了下去堪堪缓过那股子漫上喉咙的恶心感。
元徵当即握住岑夜阑的手臂,担忧地看着他:“阿阑。”
岑夜阑说:“无妨,就是有些犯恶心。”
一旁的岑玉仰着脸看她父亲着急的模样,又看她爹爹,想了想,说:“爹爹,你是要给玉儿生弟弟妹妹了吗?”
二人一愣。
岑玉老气横秋地说:“孟姑姑去年和爹爹一样,后来她就生了小阿泗。”
孟姑姑是孟怀雪,两年前她同新科状元郎成了亲,轰动京都。
那新科状元郎还小了孟怀雪几岁,眉清目秀,文质彬彬,任谁也想不到,孟怀雪竟会同他在一起。
元徵的目光移到岑夜阑的肚子上,二人都未瞒过岑玉,岑玉年幼时只知她有两位爹爹,后来见了别人都有母亲,巴巴跑去问岑夜阑,说:“爹爹,玉儿的母亲呢?”
岑夜阑哑然,不知如何说。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玉儿不是有父亲和爹爹吗?”
岑玉奶声奶气地说:“可别人都有母亲呀,玉儿没有吗?”
岑夜阑说:“玉儿很想要母亲吗?”
岑玉想了片刻,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他们都有母亲,玉儿也想见见母亲。”
岑夜阑沉默了下来。
晚上,他辗转难眠,元徵困倦地伸长胳膊搂住他,含糊道:“阿阑,睡不着?”
岑夜阑睁开眼睛望着床帐,说:“玉儿今天问我——”他顿了顿,有点焦虑道,“她母亲。”
元徵笑了声,蹭了蹭岑夜阑的脸颊,低声说:“她母亲是你。”
岑夜阑不吭声。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焦虑感了,他的身子是他一生的隐痛,尽管这么多年来,元徵已经用他的偏爱和痴迷抚平了他内心的隐痛创伤,可要他对岑玉说,他是她母亲,岑夜阑还是无法坦然说出口。
元徵叹了口气,捏着岑夜阑的下巴同他结结实实地接了个吻,又眷恋地亲他的唇角,说:“这也值得你愁成这样,我同玉儿说。”
岑夜阑看着元徵,半晌才轻轻“嗯”了声。
2
岑夜阑不知道元徵同岑玉说了什么,小姑娘晚上爬上二人的床,说要同他们一起睡。
岑玉年纪再小些时,屋中就有一张小床,后来那张小床变大,岑玉也由奶娘陪着睡了。
小孩儿肉嘟嘟的,浑身都透着股子香香软软的味道,仿佛还带了几分奶味,她将自己往岑夜阑怀里挤,左边是岑夜阑,右边是元徵,只觉得开心得不得了。
岑夜阑莞尔,低头吻了吻岑玉的额头,岑玉看着他,也凑过去亲岑夜阑,亲完了,想起什么,转头又往元徵脸上啵了一下。
元徵失笑。
岑玉叫岑夜阑,说:“爹爹。”
岑夜阑:“嗯?”他声音低,眉梢眼角都透着柔和。
岑玉抿着嘴唇笑,又拿小脑袋蹭岑夜阑,凑他耳边说:“爹爹,玉儿好喜欢爹爹。”
岑夜阑摸着她柔软的发丝,说:“爹爹也喜欢玉儿。”
突然,岑夜阑听岑玉小声叫了声“母亲”。
岑夜阑一顿,他下意识地看向元徵,元徵躺在一边,支着脸颊笑盈盈地看着父女二人,对上岑夜阑的目光,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什么。
岑夜阑的手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喉结滚动,半晌,才艰难地应了声。
岑玉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又叫了声“母亲”。
她闷声闷气道:“爹爹是爹爹,又是母亲,为了玉儿,是不是吃了许多苦?”
***
岑玉生来聪敏,天真又柔软,五岁那一年,父女三人一起出行,路边正巧撞见几个八九岁的孩子朝一个小孩儿扔石子,那孩子低着头不住闪躲后退,陡然脸上挨了一下,吃痛抬起头,他们才发现那小孩儿脸颊生了块青色胎记。
他若有所觉,又猛地低下头,抬手挡着自己的脸。
旁边的孩子拍掌嬉笑,骂那小孩儿“丑八怪,滚回家里躲着吧”。
元徵记得那时岑玉看着那小孩儿,难过得眼睛都红了,他想,他的女儿同她爹爹一般善良柔软。
元徵说起岑夜阑时,对岑玉说:“玉儿,你记得我们看过的那个脸上有胎记的孩子吗?”
彼时父女二人正趴在栏杆上看池中游鱼攒动,她用力点头,道:“他住在城外义庄。”
元徵微笑道:“那玉儿记得他为什么会被人欺负吗?”
岑玉在自己脸上比画了一下,说:“季蔚叔叔说,是他这里长了一块胎记,他们骂他丑八怪。”
元徵问道:“玉儿觉得丑吗?”
岑玉摇了摇头:“不丑,”她又笑,说,“他长得很好看的,眼睛像星星一样。”
元徵笑道:“玉儿知道为什么别人说丑吗?”
岑玉想了想,摇头。
元徵说:“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这世上的许多人见不得别人和自己不一样,他们就认为那是坏的,丑的,不好的。”
岑玉听着,眉头都皱了起来:“为什么?那明明不丑啊。”
元徵笑了一下,指着水中花色各异的鱼道:“玉儿你瞧,这世上的东西就像水里的鱼,有白花的,有双尾的,有三尾的,可有些人认为白花的才是鱼,别的都是怪物。”
岑玉想了好一会儿,说:“那他们真是蠢蛋!”
元徵哼笑了声,道:“所以玉儿,‘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就是这个理了。人,也不能与傻瓜论长短。”
岑玉似懂非懂,元徵肃了神色,看着岑玉,认真道:“玉儿,其实,你爹爹就是这些人眼中的‘不一样’。上天多赐予了你爹爹一份礼物,却让他一生多舛,吃了许多苦,但你爹爹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没有被任何人任何事击垮。”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3
苦吗?
自然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