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夜阑沉默不言。
李景绰轻声道:“没有踪迹其实也未尝不是好事,说不定侯爷已经在回城路上了。”
岑夜阑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岑墨是两天前接回来的,小孩儿握着木枪,见了他高兴坏了,稚声稚气地说:“小叔叔,墨儿这几日和几个哥哥一起守着百姓,他们都夸墨儿有小叔叔和爹爹的风范。”
岑夜阑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墨儿真乖,有没有吓着?”
岑墨摇了摇头,又点头,小声道:“墨儿看不见爹爹,也看不见小叔叔,就有一点儿害怕,只有一点点。”
“小叔叔,我爹爹呢?”
岑夜阑沉默须臾,轻声说:“爹爹晚些回来。”
岑墨恍然道:“像小叔叔一样吗?爹爹说小叔叔晚些时候就会跟来,小叔叔现在回来了,爹爹也要晚一些就会回来。”
岑夜阑喉头动了动,却不知说什么。元徵在一旁道:“小家伙,你小叔叔要休息了。”
岑墨噘了噘嘴,道:“墨儿要和小叔叔一起休息。”
元徵道:“不行,万一你睡觉不老实,踢着你小叔叔怎么办?他身上有伤,要好好休息。”
岑墨望着岑夜阑,他脸上透着股子病态,岑墨又看向元徵,说:“那你怎么不走?”
元徵气定神闲道:“我?我陪你小叔叔休息啊。”
岑墨道:“不行,小叔叔要好好休息。”
元徵说:“我睡觉不踢人,也不踢被子。”
一大一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岑墨气鼓鼓地说:“不喜欢你!”
元徵笑盈盈道:“我要你喜欢作甚?”
岑墨被堵住了话,瞪着元徵,气得不行。岑夜阑按了按眉心,说:“墨儿乖,你先和奶娘去休息。”
岑墨委委屈屈地“哦”了声,却还是乖乖道:“那墨儿明天再来看小叔叔。”
临出门时他还瞪了稳稳坐着的元徵一眼,元徵笑眯眯地冲他挥挥手。
岑夜阑说:“你几岁?还气一个孩子。”
元徵懒洋洋地说:“好说,再有四个月就十九了。”
岑夜阑哑然。
元徵笑道:“怎么,岑将军要同我过生辰?”
岑夜阑没搭理他。
元徵说:“岑将军也太厚此薄彼,对着岑墨这般有耐心,对我却寡言少语,我不过是比他虚长了十来岁。”
岑夜阑气笑了,说:“四个月之后,殿下只怕已经远在京都,天高地远,我如何同你过生辰?”
“哦?”元徵笑了,“那岑将军是想给我过生辰了?那便早些说嘛,我可以留在北境,必不会辜负岑将军的一番心意。”
岑夜阑:“……”
书房中安静无声。
李景绰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岑夜阑和元徵。
沉默半晌,元徵说:“北沧关火药一事若和岑亦有关,那他便有通敌卖国之嫌。”
岑夜阑一言不发。
元徵看着岑夜阑,说:“岑将军,你想好了吗?”
岑夜阑艰难道:“岑家不会有通敌叛国之人。”
元徵神态却很冷静,说:“万一有呢?”
岑夜阑抬起脸,看着元徵,过了许久,他才听见自己说:“通敌叛国者,”岑夜阑顿了顿,短促地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杀无赦。”
42
没想到,岑夜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一日是个阴天,阴云翻滚,朔风呼啸,延勒率大军浩浩荡荡地逼近瀚州城外,战鼓雷动,天地一片肃杀。
岑夜阑踏上城楼,居高临下,城外俱是胡兵,延勒高坐马上,气焰逼人。
岑夜阑和延勒对视的瞬间就愣了下,延勒戴了半张面具,遮住左眼,他心里顿时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延勒咧嘴一笑,说:“岑夜阑,你命可真大,北沧关炸成那样竟然都没死。”
岑夜阑道:“我若死了,你岂不是很失望?”
延勒笑道:“自然,所以为了庆贺你没死,我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岑夜阑心头一沉,紧紧盯着延勒,延勒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说:“岑夜阑,你难道不奇怪,北沧关中怎会有这样多的火药?据我所知,大燕边军中对火药所用不多。”
岑夜阑有些焦躁,但面上不显,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延勒似叹非叹道:“你有一个好大哥啊。”
岑夜阑袖中的手倏然紧握,元徵转头看着岑夜阑,悄无声息地碰了碰他的手背。岑夜阑看了元徵一眼,漠然道:“延勒,我大哥在哪儿?”
“哈,”延勒说,“我还以为岑将军不管你这大哥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两个胡人士兵越众而出,他们手中抓了个人,那人披头散发,满身都是发黑的血污,看不清本来面貌。
岑夜阑一眼就认了出来,心都颤了颤,脸色变得难看。
周遭高阶将领都认出那人是谁,顿时抽了口气,无不面容阴沉,骂了几声。
延勒骑在马上,他手中拿着马鞭,敲了敲掌心,陡然一鞭子下去,用了十成的力道,生生让已经昏过去的岑亦无意识地低哼了声,慢慢醒了过来。
他抬起脸,岑夜阑瞳孔紧缩,饶是隔得远,还是看见岑亦脸上都是已经干掉的血,两只眼睛已经被剜了。
岑夜阑恨声道:“延勒!”
岑亦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身体颤了颤,猛地挣扎起来,却被那两个胡人士兵死死地按住了。
延勒笑道:“如何,喜欢吗?”
“岑亦害死我大哥,又毁我一目,我剜他双眼,不过分吧?”延勒左眼似乎又泛起钻心的疼痛,他语气阴冷,又转而笑盈盈道,“其实他本该被千刀万剐以祭我大哥,可我想着你们兄弟情深,你我相争多年,如何也得让你见见你这大哥。”
岑夜阑气血翻涌,一口心头血哽在嗓子眼,他咽了咽,寒声道:“延勒,士可杀不可辱,你今日如此辱我兄长,我必要你千百倍偿还!”
延勒啧了声,道:“果真兄弟情深,好让人感动。不若这样,你将瀚州给我,我便留他一命,如何?”
岑夜阑还未说话,当中一个脾气暴躁的将领已经破口大骂:“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延勒,你速速将我们将军送回,否则踏平你王庭!”
延勒嗤之以鼻,道:“就凭你们?”他看着岑夜阑,说,“岑夜阑,你好好想想。”
岑夜阑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延勒说:“抑或,你用自己来换岑亦啊,你过来,我放他回去。”
岑夜阑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延勒,恨得几乎捏下城墙垛口一角。
突然,岑亦却笑了起来,他笑声嘶哑,身体都不住颤动,说:“谁和他兄弟情深?”
岑亦仰着脸,嘲道:“一个被我小叔叔带回来的乞丐,他也配?”
岑夜阑眼睫毛颤了颤,须臾之间鸦雀无声,城楼上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岑夜阑。
岑亦手脚都拖着沉重的铁链子,他冷笑道:“岑夜阑,你怎么就没死在北沧关,啊?”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岑夜阑脸上不见血色,元徵攥住岑夜阑的手,那几根手指冰冷发抖,仿佛极力隐忍着巨大的痛楚。元徵眼中掠过阴霾,他盯着岑亦,几乎想让他闭嘴。
岑夜阑却慢慢挣开了元徵的手,挺直脊背,沉声道:“大哥——”
“闭嘴!”岑亦踉跄了一下,他对岑夜阑冷冷道,“岑夜阑,你还在等什么?”
“北沧关的火药是我放的,是我特意引你来的北沧关,驰援北沧关从头到尾就是个局。”岑亦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他说,“小叔叔让你当这北境主帅,你连处决叛徒都还要如此优柔寡断吗?!”
岑亦道:“杀了我!”
岑夜阑闭了闭眼,哑声说:“弓给我。”
赵一青就在他身边,愣了愣,难以置信道:“将军,那可是侯爷!”
岑夜阑霍然睁开眼,冷冷地盯着赵一青,赵一青喉头动了动,手中握着的弓用力拍在城墙上。岑夜阑看着,将将伸手之际,元徵却将弓拿了过去,他说:“岑亦通敌叛国,要处置,也该是我来。”
元徵直接抬弓抽箭,对着岑亦,岑亦却冷笑道:“不过一个食民脂民膏的纨绔,你凭什么处置我?若无我岑家世代戍守北境,你元家天下岂能有今日太平!”
岑亦提了一口气,肺腑刀刮似的生疼,他喝道:“岑夜阑,你连亲手杀我都不敢吗?!”
元徵脸色沉了沉,弓弦拉满的刹那,却听岑夜阑说:“弓给我。”
元徵怔了下,岑夜阑已经将他手中的弓夺了过去,他搭箭拉弦,面色冷硬,道:“岑亦,身为戍边大将,你通敌叛国,罪不可赦。”
他声音冷静,字字清晰地传了出去:“为人臣子,你蔑视皇恩,上愧对君王,下有负百姓。”
“其罪——”岑夜阑只觉字字如刀,他唇齿都是血腥气,“当诛!”
“诛”字一落,箭已离弦,直朝岑亦而去。
分明离得这样远,岑夜阑却仿佛听见了箭矢洞穿躯体的沉闷声响,恍惚间,只觉天地似乎都一点一点碎裂了。
延勒眯了眯眼睛,拊掌而笑,道:“好一个大义灭亲的岑将军!岑夜阑,来日方长,这场仗,咱们没完!”
说罢,延勒便率众离去,岑亦直接被胡人丢在了地上。
城上所有人都一动不动,透着死一般的寂静。岑夜阑慢慢放下弓,看着城外孤零零的岑亦,尖锐的痛楚如潮水一般轰然破开闸门,掀着浪头兜头罩了下来。
岑夜阑身体晃了晃,手中长弓也落在了地上,还没等元徵扶住他,岑夜阑已经转身下了城墙,他越走越快,耳边嗡嗡的,所有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岑夜阑是跑过去的,他跑得急,短短十丈距离,他停在岑亦身边时,呼吸都变得急促。岑夜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岑亦抱了起来,喃喃道:“大哥,大哥……”
岑亦浑身都是伤,胸口汩汩淌着血,再不复当日半点温雅儒将的姿态。岑夜阑抱着岑亦,岑亦天生心脏比寻常人偏了几分,岑夜阑知道,他那一箭看似要命却不致命,可岑亦身上的伤却远比他想的重。
岑亦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的。
岑夜阑双手发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要回城,却听怀中岑亦轻轻吐出一口气。
岑亦说:“岑夜阑……”
岑夜阑颤了颤,没有说话。
岑亦声音微不可闻:“日后,不可将北境交给……交给岑墨,他有、有胡人血统……”
岑夜阑睁大眼睛:“大哥……”
“他母亲是细……细作,”岑亦说得艰难又虚缈,他脸上陡然出现几分恍惚的神情,手也伸了伸,牵得锁链哗啦作响,失了眼珠的眼眶却淌出血泪,“小叔叔……”
话还未落,那只手重重垂了下去。
岑夜阑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哥!”
43
岑亦死了,带着通敌叛国的罪名。
通敌叛国,谁能想竟有一天会冠在岑家人头上,还是岑亦,瀚州城里的将领不信,百姓不信,就连岑夜阑自己也不信。
岑家镇守北境数百年,祠堂里的灵位不知凡几,多少埋骨疆场马革裹尸的,从未出过通敌叛国之人。
可岑亦已经死了,还是死在岑夜阑手上。
那一日,岑亦身死,岑夜阑刚回城就吐血昏了过去。他身上带伤,心绪起伏之下当天就发起了高热,整个人躺在床上,烧得人事不省。
苏沉昭给岑夜阑施了针,元徵守在病床前,看着面色苍白的岑夜阑。岑夜阑总是强大而坚韧,仿佛无坚不摧,可在这一刻,元徵却察觉出了他的脆弱,仿佛不堪重负,只消任意一点摧折,就能让他生生崩塌。
这让元徵想起岑熹去世,岑夜阑回京那一年,岑夜阑越发沉默寡言,如同他手中的长枪,锋芒毕露,饶是他安静地坐着,也满身拒人千里的冷漠。
岑夜阑看着冷淡不近人情,却极重情,尤其是亲情,大抵是因着孤儿出身,越缺什么,便越看重什么。
如今他身边只剩下一个岑墨,偏偏他杀了岑亦,岑墨焉能不恨他。
元徵心里突然就泛起了几分心疼,他碰了碰岑夜阑的手,手是冰冷的,骨节修长,指掌却粗糙,结了厚厚的茧子。元徵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拢在了掌心,握住了,心里陡然变得踏实。
元徵想,他要和岑夜阑在一起。
不是想,而是要,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明确清晰过。
岑亦是世袭的望北侯,可他是戴罪之身,不能以王侯将军之礼设灵堂。
底下人踌躇难定,只好请示元徵。
元徵思索片刻,让他们简单地布置了一个灵堂,他还吩咐岑夜阑的副将齐鸣去北沧关一趟。
他原本以为岑夜阑还要再昏睡两日,没想到,第二天他就醒了,神色平静,毫无半点昨日的失控。
他去了灵堂看岑亦,岑亦躺在棺中,眼睛上蒙了三指宽的白布,衣冠齐整,看不出生前经受了多少痛苦。
岑夜阑一只手撑在棺前,沉默地看着岑亦,想起岑亦临走时的那句“小叔叔”,他想,这么多年来可能岑亦都恨他。
兄友弟恭是假的,互相扶持是假的,只有恨是真的。
岑熹让他看好岑亦,他竟连这样深的恨都不曾发现。
岑夜阑从来都不了解岑亦。
岑夜阑五脏六腑都在作痛,他轻轻吐出口气,低声说:“哥……”
说什么呢?好像没什么可说,岑夜阑恍了恍神,想,大概岑亦也是不想听的。岑夜阑闭了闭眼,没有再说什么,抬腿朝门外走去。还未到门口,就见岑墨从远处冲了过来,他下意识地要扶着岑墨,却被岑墨撞得后退了几步,身上一痛,岑夜阑低头看去,却是岑墨拿着把木枪扎在他身上。
岑墨甩开岑夜阑的手,又拿枪捅他,小孩儿声音带着哭腔,却夹着恨:“你把爹爹还给我!”
岑夜阑喉头仿佛被堵住了,沉默不言。
岑墨一双眼睛是红的,凶狠地瞪着岑夜阑,像一只小狼崽:“为什么要杀我爹爹?你是坏人,你不是我小叔叔!”
岑夜阑张了张嘴,说:“墨儿……”
岑墨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掉,他一边擦,一边呜咽道:“我要爹爹,你把爹爹还给我。我讨厌你,我恨你,我恨你!”
岑夜阑几乎被小孩儿的指责压得喘不过气:“墨儿,对不起。”
元徵在门口一见急匆匆的奶娘就变了脸色,还未穿过拱门,就已经听见了岑墨的指控,他当即抬腿走进去。
岑夜阑却恍若未见,蹲下身,将岑墨掉在地上的木枪捡了起来,岑墨却扑上来抢了过去:“不要碰我爹爹给我的东西!”
他拿枪指着岑夜阑,木枪毫无锐利可言,岑墨攥着,却已经小有架势,他红着眼眶说:“你杀我爹爹,我要杀了你!”
奶娘脸色都白了,从后头搂住岑墨,忙对岑夜阑说:“将军,小少爷一时伤心过度,又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胡话,他……”
岑夜阑说:“无事。”
“带小少爷下去,”他顿了顿,又哑声说,“看好他。”
岑墨却闹起来,胡乱挣扎,大叫道:“放开我,我要看我爹爹,你们都是坏人!”
奶娘忙捂住岑墨的嘴,旋即却惊叫一声,是被他咬了手。岑墨跳下来就往灵堂里跑,还没跑两步,岑夜阑已经抓住了他的肩膀。
岑夜阑垂下眼,看着岑墨,岑墨挣脱不开,恶狠狠地瞪着他。岑夜阑说:“你要杀我?”
岑墨眼睛更红了,蹬着手脚全然无用,他说:“你杀我爹爹!”
岑夜阑点了点头:“你现在杀不了我。”
他语气很平静,道:“岑墨,想杀我就给我老实点,乖乖听话,等你长大了,或有一搏之力。”
“带下去。”
岑夜阑从未对岑墨用过这样冷淡的语气,他愣住了,仿佛从来不认识岑夜阑一般,呆呆的,奶娘来抱他,竟也忘了反抗。
直到岑墨被带走,元徵才说:“何必这么对他说,直接告诉他,他父亲——”他顿了顿,看了眼岑夜阑的神色,将“罪有应得”几个字吞了下去,说,“你便是不射那一箭岑亦也活不了。何况,你本就别无选择。”
岑夜阑沉默片刻,淡淡道:“他年纪尚小,不懂。”
“墨儿其实心里很仰慕大哥,”岑夜阑说,“大哥待他严格,他便想大哥能多陪陪他,夸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