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夜阑揭开水囊灌了口水,水是冷的,滑过喉咙如刀子,让人顿时清醒了几分。他将水囊递给元徵,元徵看了须臾,不知怎的,竟有些受宠若惊。
岑夜阑说:“不渴?”
元徵当即回过神,伸手将水囊抓在了手里,说:“渴,渴坏了。”
他咕嘟咕嘟就往嘴里灌,冷不防的,被冻得抽了口气,可想起这是岑夜阑喝过的,舌尖忍不住舔了舔冰冷的壶口。
壶口像冰块,又冷又硬,如吻刀,远不如岑夜阑的嘴唇柔软。
岑夜阑说:“殿下知道是谁要置你于死地吗?”
元徵愣了下,道:“想我死的人多了,不过,能有这样手笔的人,老五吧。”
他看着岑夜阑,突然笑了起来,说:“老五你记得吗?我五哥,五皇子。”
岑夜阑道:“有些印象。”
元徵说:“当年他纵马长街,你杀了他一匹好马。”
岑夜阑点了点头。
元徵笑道:“他小气得很,你当年杀了他的马,他记了好些年。”
五皇子的母亲贤贵妃出自京中世家程家,握有实权,五皇子一向颇为跋扈,和元徵素来不对付。
岑夜阑却突然想起少时的元徵,他那时还小,却三天两头往将军府跑。可彼时岑夜阑初至京城,处处小心谨慎,对这位深受帝王恩宠的皇子恨不能敬而远之。
二人都安静了下来,元徵没头没脑地说:“老五想当太子,他把我视为他入主东宫最大的绊脚石。”
他嗤笑:“我才不想当什么太子。”
岑夜阑说:“那殿下想做什么?”
元徵道:“当个闲王,纨绔浪荡子。”
岑夜阑:“……”
“我原本想等我回去,就让我父皇给我块封地,离开京都,”元徵说,“那个位置谁愿意坐谁坐去。”
岑夜阑偏过头,少年脸上狼狈,还有未干的血,眉宇之间却有几分桀骜,又有些落寞。
元徵说:“我若真做了闲王……”他话语一顿,转头就和岑夜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元徵嘴唇动了动,他想说——我若做了闲王,你同我一道去封地好不好?
可话还没说出口,远处又是马蹄声,二人神色一紧,倏然站起了身,元徵说:“又来了。”
岑夜阑没有说话。
突然,元徵目光一凝,道:“不对,那个旗——”
岑夜阑蹙紧眉头,说:“舒丹?”
二人对视了一眼,舒丹分明在上渭,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可来不及多想,城中不知何时起了烟,火舌吞吐,竟在城中慢慢蔓延开来。
一个将士踉踉跄跄爬上了城门,满脸惊恐地急报道:“将军,有将士叛变,打开了北门,胡人入城了!”
元徵和岑夜阑霍然变了脸色。
37
“将军,百姓已经安置妥当了。”副将恭声来报。
岑亦看着远处的山峦,朝阳初升,东方渐白,萧瑟草木铺满白霜,透着股子凄清的寒冷,这让岑亦想起了他小叔叔死的那日。岑熹被玄戈重创,伤及肺腑,在病中缠绵了半月,还没来得及等到院中那株梅花开就走了。
岑熹那夜咳了整宿,血呕出来都是发黑的,他和岑夜阑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从小到大,岑熹在岑亦眼里就如同神明,他不但是北境的战神,还是他心里的神,战无不胜,永远不会倒下。
可他的神明如今奄奄一息,痛苦不堪。
时隔十年,岑亦再想起,心中犹有锥心之痛。
后来岑熹突然清醒了,像是回光返照,他睁开眼睛,看着岑亦,哑声说:“亦儿,哭什么?”
岑亦哽咽不止:“小叔叔……你别走。”
岑熹吃力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岑亦的脸颊,冰冷的手指试图替他擦眼泪:“都是将军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岑亦心头大恸,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岑熹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站在床边的岑夜阑身上,少年向来内敛,可眼睛是红的,仿佛忍着莫大的悲痛。
岑熹说:“亦儿,你先出去,我有话同阿阑说。”
岑亦怔住了,眼睫毛挂着泪水,无措地望着岑熹:“……小叔叔。”
岑熹闭了闭眼睛,说:“听话。”
岑亦回头看了眼岑夜阑,抿了抿嘴唇,才站起身,慢慢退出屋子。他关上门时,岑夜阑已经跪在了病床边,岑熹瘦弱苍白的手搭在岑夜阑肩上。
岑亦站在门外,院子里只有军医顾百忧和他的徒弟,几个下人,他和这些外人一起。天还未明,冬夜的寒风分外彻骨,呜呜咽咽地刮着,让人心情压抑。
岑亦茫然地望着院子里的那几株红梅,只觉身体每一处都是冷的。他很小就跟着岑熹了,父亲战死时,岑亦不过五岁,抓着岑熹的衣袍问他:“小叔叔,爹爹呢?”
岑熹一身缟素,蹲下身,轻轻握着他的手,说:“亦儿,爹爹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小叔叔陪你好不好?”
岑亦不懂,说:“爹爹不回来了吗?”
岑熹眼眶微微发红,声音有些哑,说:“不回来了,以后就剩下我们了……”
岑亦睁大眼睛,他敏锐地感受到了岑熹的难过,慌了神,抬手拿小小的身子抱着岑熹,说:“小叔叔不要难过,亦儿不问了,亦儿陪着小叔叔。”
转眼这么多年,岑亦想,小叔叔也要丢下他了。
可小叔叔临终时最想见的,竟然不是他。
东方一缕晨光划破了黑夜,岑亦只听见里头岑夜阑一声“义父”,脑子里陡然空白一片,他猛地推开门,岑熹神色平静,已是溘然长逝了。
岑亦整个人都僵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也死了一回。
岑亦始终无法接受岑熹的辞世,他夜夜梦见岑熹,念得多了,自己都疯魔了。他终日不振,直到岑夜阑把他按在岑熹的碑前,怒道:“你要让义父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吗?”
岑亦颤了颤,将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像触碰岑熹的手,他挡了挡自己的脸,而后他看见了岑熹的陵墓,他还看见了岑夜阑。
在那一刻,他对岑夜阑生出一种近乎怨怼的情绪,经年累月,如同埋在骨髓里的沉疴,通通爆发了出来。
岑亦是恨着岑夜阑的。
岑亦看着山峦间的红日,想,天亮了,岑夜阑和延勒是不是已经死了?
岑亦知道延勒做梦都想杀岑夜阑,北沧关如今就是一座空城,城门大开的空城,这样好的机会,他不会错过。
岑亦久久没有出声,副将惴惴不安地开口,道:“将军?”
岑亦说:“无事。”
副将道:“小少爷和百姓藏在一起,是否要留下几个兄弟……”
岑亦淡淡道:“不用了。”
他一抬眼,就见那几个京城子弟死死地瞪着他,他们都是元徵的亲侍。
方靖说:“岑亦,你今日所为,我一定会据实上报给陛下!”
岑亦不为所动,说:“你去啊。”
方靖气急败坏地踢了脚石头,却见一个斥候来报,说:“将军,我们在前方发现了许多马蹄印,看痕迹,是胡人。”
岑亦眉头紧皱,道:“胡人?”
方靖道:“此处怎么会有胡人?”
不过须臾,岑亦脸色大变,骂了声:“蠢货!”
岑亦猛地翻身上马,道:“传令下去,迅速整军回瀚州。”
“是,将军!”
***
谁都没想到北沧关内竟会出现叛军。
城门大开,大批胡人已经拥入北沧关,不知何处起了火,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和血腥气。
岑夜阑和元徵几乎陷入绝境。
数千守城将士活了堪堪百人,一路且战且退。本就正当寒冬,北境干燥之际,一场大火就这么以燎原之势烧了起来。
陡然一支冷箭疾射而来,元徵险之又险地避开时,箭矢刮过脸颊留下冰冷的痛意,他屈指一抹,脸上已经渗出了血。
元徵喘了口气,抬头看去,长街广阔,周遭店铺鳞次栉比,本是顶繁荣的朱雀大街,如今被战火燎得一片颓败。
远处是逐渐逼近的胡人大军,为首的,竟不是一直围城的延勒,而是胡人大王子舒丹。
岑夜阑脸色难看,手中长枪上挂的红缨已经被血浸透,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水。
“为什么会是舒丹?”元徵仍然想不明白,城中出现叛贼,大开城门,舒丹偏偏在此时入城,一切当真是巧得过分。拿下北沧关,击杀岑夜阑和他是大功,延勒岂会轻易将这功劳让给舒丹?
可如果舒丹在此处,延勒又去了哪儿?
岑夜阑面沉如水,没有说话,冷风裹挟着血腥味和硝烟呼啸而来,他皱了皱眉,说:“……这是什么味道?”
元徵怔了怔,脸色骤变,岑夜阑同样反应过来,二人脸上都有几分错愕:“……火药!”
空气中弥漫着硝石火药的味道,混在燃烧的烟里,极淡,却瞒不过岑夜阑和元徵。
只听轰的一声震响,不知何处屋子炸开,声势如浪,席卷而来,胡人大军顿时就慌了,惊得马蹄乱窜,惊叫声此起彼伏。
不止一处,接连几声巨响,火势连绵,转眼就要将偌大朱雀大街吞噬。
火药在大燕使用不多,尤其是边军当中,更是罕见。
可这北沧关怎么会有火药?还埋了这么多?!
像是早就知道有今天。
岑夜阑脸色陡然变得苍白,身体都颤了颤,元徵若有所觉,刚想说些什么,耳朵却敏锐地听见几声异响。他睁大眼睛,只来得及说一声小心,下意识地抓住岑夜阑的手腕往旁边一滚,身边一处绸缎庄猛地炸了开来,大火逼人!
元徵只觉耳中嗡嗡作响,眼前都在发黑,后背被火势燎得发热,他本能地用力攥着岑夜阑的手,将人藏在身下。
嘎吱几声,房屋横梁炸毁砸在地上,周遭屋宇轰然倒塌。
38
岑夜阑在昏昏沉沉里又回到了他义父走的那天。
岑熹将靖北令拿给他,岑夜阑不知所措地望着岑熹,他跪在榻前,说:“义父,这个该给大哥,我不可以……”
岑熹说:“阿阑,义父有私心。”
岑熹声音嘶哑,咳了整宿,唇齿间带着股子血腥气,神态却很平静,他说:“亦儿是大哥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我想保全他,所以只好将这重担压在你肩上。”
岑熹道:“这是义父的私心,阿阑。”
岑夜阑眼睛泛红,用力摇了摇头。
岑熹脸上浮现出笑容,他伸手摸了摸岑夜阑的头发,说:“亦儿从小心思就深,你虽然是弟弟,也要多看着他点。”
岑熹声音愈低,紧紧攥着岑夜阑的手,喘息道:“岑家人肩负守卫边境之责,无一不埋骨疆场以报家国。以后,北境就交给你了,其道多艰,阿阑,你莫要怨义父。”
岑熹的手凉,嶙峋却有力,岑夜阑紧紧攥着,心头突然生出莫大的悲恸,张口却是一声哽咽的“义父”。
突然,周遭场景一换,那是岑夜阑第一次见岑熹那天。他置身荒野,身边是一具尸体,岑熹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岑夜阑刚想叫一声“义父”,岑熹却提枪转过身就走,岑夜阑踉踉跄跄地追上去:“义父,你别走。”
枪尖如寒芒,倏然抵在了岑夜阑脖颈间。
岑夜阑愣了愣,看着岑熹,岑熹偏过头,问他:“阿阑,亦儿呢?”
岑夜阑脸色苍白,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岑熹说:“我让你看着他,你便是这般看的?”
“我……我不知道,”岑夜阑哽咽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他仿佛陷入一个锥心的噩梦,如何都醒不过来。岑夜阑想起北沧关所谓的叛徒,大开的北门,还有那藏在城中不知有多少的火药,岑夜阑不是傻子,无论他如何不愿意,心里都清楚,这些和岑亦脱不了干系。
岑亦是北沧关的守将,若没有他的授意,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埋这么多火药?
这些火药究竟是为了杀胡人,还是为了杀他?
可岑亦怎知胡人一定会进入北沧关,又怎知他有一天会困在城中?
越想越是不堪,心口寸寸生疼。
疼到极致,岑夜阑竟猛地醒了过来。他睁大眼睛,一块烧焦的木头撞入眼瞳,火灭了,还透着红,黑烟徐徐往上升,耳朵里渐渐能听见声音,远远的,呻吟声,爆炸声,交错成了晦暗的人间炼狱。
木头一晃一晃的,过了好半晌,岑夜阑才发现他被人背着,是元徵。
元徵哑声说:“你醒了。”
岑夜阑没有说话,少年背着他,二人都狼狈,缓缓地朝城外走去,他闭了闭眼,开口道:“你放我下来。”
元徵脚步顿了顿,双手紧紧托着他,还攥着岑夜阑的流火枪,低声说:“你身上有伤。”
火药爆炸太过猛烈,气浪掀翻了整个绸缎庄,周遭屋子都化成了一片火海,到处都是爆裂四溅的断木碎石。
元徵反应快,可岑夜阑离绸缎庄太近,他醒来时,岑夜阑半身都是血,脸色惨白,元徵险些以为他死了,心跳都停滞了几瞬。
岑夜阑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疼来,不但肩背疼,腿上也似乎被划破了,满身都窜起钝刀子削肉般的痛楚。
他说:“放我下来。”
元徵置若罔闻,说:“我们出城。”
岑夜阑挣扎起来,元徵晃了晃,差点摔在地上,少年灰头土脸的,脸上还有干掉的血,是从没有过的狼狈。
“岑夜阑!”元徵语气凶狠。
岑夜阑的伤口不经碰,一胡乱动就痛得眼前发黑,他隐忍地喘了声,疼得浑身都在抖。
元徵忍了忍,说:“我们回瀚州。”
岑夜阑哑声道:“放下我吧,城外还有胡人,你带着我,走不了。”
元徵说:“能走。”
“我带你回瀚州。”
岑夜阑沉默了片刻,说:“大哥……岑亦说不定已经回了瀚州,即便我们能回去……”
他话没有说完,元徵自然明白。
元徵也沉默了下来,说:“先出城再说。”
岑夜阑道:“城里的人呢?”
元徵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似乎还能闻着火药的硝烟味和烧焦的味道,他说:“死了,大多都死了。”
二人都没有说话,元徵背着岑夜阑,穿过满目狼藉的朱雀大街,出了西门,西门的城门被火浪燎了一半,角落里还有烧焦的尸体。
大抵是这场爆炸太过突然,不但岑夜阑毫无防备,胡人同样没有想到,二人只遇见了几个散乱的游兵,都被元徵杀了,他们竟就这么顺利地出了城。
今日不是个好天气,云层厚重,压得低,元徵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额头滚下汗水,肌肉紧绷着。岑夜阑昏昏沉沉的,隐约能闻到元徵身上的血腥气。
背上的人不说话,呼吸微弱如游丝,元徵心里发慌,只能轻轻颠了他一下,却只听见一声夹着痛楚的呻吟。
元徵叫了声:“岑夜阑,你不要睡。”
岑夜阑吃力地睁开眼睛,就听元徵说:“岑夜阑,你别睡过去。”
岑夜阑意识有些恍惚,喃喃道:“你身上是湿的。”
爆炸声里,元徵将岑夜阑护在身下,不知多少碎片瓦砾、碎屑断木打在背上,元徵背着岑夜阑,一动,嵌在肉里的碎屑就剜着肉,血水濡湿了衣裳。
元徵攥紧流火枪,架在岑夜阑腿窝里,随口道:“出汗了。”
他喘着气,突然说:“岑夜阑,你不想弄清楚北沧关里的火药是怎么回事吗?”
岑夜阑颤了颤,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