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擦干净二人的脸颊,看着梅树,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树才会开花。”
岑亦轻声说:“是啊,小叔叔都没见过它们开花。”
第三年,岑熹伤重,还没来得及看见花开,人就没了。
岑夜阑沉默了片刻,说:“待此战了,我们折了花去给义父看。”
岑亦偏过头看着岑夜阑,岑夜阑正看着他,岑亦浅浅地笑了,道:“好。”
群整理.2021-05-02
17:13:05
29
29
避而不战不是长久之道,腊月十二,雪后初晴,岑夜阑让岑亦坐镇北沧关,自己亲自率兵直袭延勒大营。
胡人不敌,当下弃了营地,避大燕边军锋芒竟采取了最擅的游击之势。大燕士气大涨,他们本就骁勇善战,是横刀跃马的边军,这些时日受足了气,顿时都成了脱笼的野兽,恨不能生啖胡人血肉,将之驱逐出境。
首战大捷。
而后数战,延勒没有撄岑夜阑锋芒,一退再退,渐渐显露出颓势,竟剑走偏锋,横扫了河东和北沧关毗邻的几个小村落,还将村中无力逃离的老弱妇孺都屠杀了个干净,血淋淋的人头悬挂在村外,老老少少触目惊心,如同野蛮血腥的嘲弄挑衅。
绕是北境征伐多年的将士也面露恻隐,又惊又怒,更不用提元徵和京畿来的纨绔,都被激得红了眼,一个个扬着剑,说定要生擒延勒将他千刀万剐。
岑夜阑没有说话。
他只是觉得有些古怪,依他对延勒的了解,这般拖延又挑衅的阵仗不是他惯用的。岑夜阑敏锐地嗅出了几分危机,时日越久,这份危机感越重,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仿佛这茫茫白雪下不知何时埋下了一张网,而他置身其中,遍寻不得解。
僵局是在数日后被打破的,河东鹤山州守军陈庆挡不住胡人攻势,弃城而逃,鹤山州失守。
这个消息一出,北境无不震惊。
“延勒兵分三路,和攻打河东的胡人一道袭击了鹤山州,那鹤山州的陈庆不知怎么回事,只守了两个时辰就弃城逃了!”
屋中的兵将气急败坏,骂道:“真是孬种,岂能如此便退!”
“难怪延勒这些时日不敢同我们正面相抗,”另一人道,“他借我们焚烧粮草之举,调兵遣将,掩饰踪迹,当真狡猾!”
岑亦说:“即便如此,鹤山州丢的也太奇怪了。”
当中一人捶桌道:“少将军,这还有什么古怪,分明是陈庆那厮胆怯如鼠,不敢打!”
“早就说过,京城来的官,懂个屁的行军打仗!”
“说不得还和胡人有通敌之嫌。”
岑夜阑看他一眼,那人当即噤了声,岑夜阑说:“鹤山州已经丢了,延勒有鹤山州作为补给,想来过不了几日就会卷土重来,到时必然是一场苦战。”
“陈庆是六年前的武状元,三年前从京畿调来河东的,”方靖说,“大燕边防一贯任用的都是边防将士,大都是靠战功升上来的。他们久居边境,时日久了,底下就有人说边军只知元帅将军,不知天子。”
元徵正在玩他那只海东青,大抵是天寒,又被他拘了好些时日,恹恹的立在小几上,拿尖喙去啄元徵的手指头。
元徵说:“我记得前些年御史台天天参边军,说他们目无君主,拥兵自重?”
方靖看着,也忍不住拿玉箸夹了片薄如蝉翼的生肉去喂海东青,道:“陈庆就是那时调下来的,边境诸州换了几个守军,哎——怎么不吃?”
元徵拍开他的手,说:“它吃饱了。”他看着面前的海东青,勾了勾它的尖喙,笑道:“是不是,小岑将军?”
冷不丁的,海东青啄了他一下。元徵顿时就笑了,“还闹脾气,喂饱了还不理我,这臭脾气像谁,嗯?”
他抬起头看着方靖说:“在边境和回京可不一样,他们也肯?”
方靖说:“有几个起初自然是不愿意的,回了京,看着是荣升,可手中没了兵权,到底不是那么回事儿。”
“后来的几个都是以监军的名义下来的,河东去了三个,北境就来了一个,这些年,各州守备之间或多或少都有调动。”
元徵随口应了声,大燕是马上打下的江山,立朝之初重武轻文,凡有大功者可授予侯爵。这些年,北境的岑家,河东的司家就是如此。调动北境兵马的靖北令虽在岑夜阑手中,可世袭岑家望北侯爵位的,却是岑亦。
这些年,边军职权愈重,京畿虽有禁军,护城营拱卫,可一旦边防生变,亦是大患。
元徵想,难怪京城里的那些老家伙都如此忌惮边军,就是他舅舅提起都有些忧心。
毕竟不是人人都是岑夜阑。
手握兵权,掌控着边军数十万将士,多大的诱惑啊。
元徵摸了摸海东青油光水滑的翎羽,海东青精神一震,振着翅,就飞上了他的肩头,元徵说:“走,透透风去。”
他对方靖说:“写封书函给我舅舅,让他查一下陈庆。”
方靖疑惑道:“查他做什么?”
元徵偏头瞧了方靖一眼,少年肩头立着张扬的海东青,颇有几分刀剑出鞘的锐利劲儿,“陈庆没有发出求救狼烟,就这么弃城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方靖愣了愣,点点头,“是有点奇怪……可万一确实是胡人攻势凶狠,陈庆不敌……”
他说话声音更小,元徵淡淡道:“他是武状元,还在边境磨炼了三载。”
“舅舅曾让三位武状元教我武功,身为武状元,不但武学造诣要高,兵法一道亦在考试之列。你觉得我大燕武状元会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
元徵说:“陈庆是京官,来河东不过数年,家眷俱在京畿,没有理由通敌。”
方靖直勾勾地盯着元徵,元徵皱了皱眉毛,“看我作甚?”
方靖说:“孟大人要是见了你这样,一定很是欣慰。”
“嗯?”
方靖叹道:“阿徵,你长大了。”
元徵面无表情地看着方靖,说:“小岑将军,挠他!”
方靖的眼珠子转了转,对上他肩头的那只海东青,听见海东青振翅声的刹那,嗷的一嗓子抱头夺门而出。
不过数日,延勒领兵来攻,人马浩荡,攻势之猛,比之岑夜阑初来时有增无减。
双方激战了两天,城下尸体堆积如小山,鲜血浸透了北沧关外冷硬的泥壤。
屋漏偏逢连夜雨,上渭运往北沧的粮草被抢,舒丹竟然弃了上渭,直接截住了北境诸州的粮草道。
消息传上来时,岑夜阑脸色沉了下来,岑亦轻声说:“阿阑,北沧关内的粮草支撑不了多久。”
群整理.2021-05-02
17:13:08
30
30
岑亦说:“北沧关内城中粮草辎重仅仅是依照往年旧例储备的,这场仗太过突然,没有想过会打这么久,而且——”
岑亦说这话时窗外正在飘雪,屋中只有他和岑夜阑,元徵。岑亦本是来寻岑夜阑议事的,没想到,元徵竟会在,还懒洋洋地躺在榻上翻看兵书,海东青精神奕奕地立在屏风架上,很有几分威势。
岑亦意外地看了眼元徵,岑夜阑性子清冷严肃,平日里很不喜孟浪无状的少年人。
元徵还是皇室,东宫之位尚且空着,朝中立储之声如潮,若非元徵行事实在荒唐,依皇帝对这位的偏爱,只怕早已入住东宫。岑家偏居一隅,历来不涉朝中争夺,岑夜阑恪守岑家家规,对元徵只有躲的道理,怎么会如此亲近?
思绪转过不过一瞬,岑亦目光自岑夜阑沉静的面容上转了一圈,他放下了茶杯,不知是不是饮了茶水,嘴唇竟显得分外红润。
元徵道:“而且什么?”
岑亦迟疑了一下,说:“阿阑率兵来援,如今困守在北沧关,亦是一大笔消耗,北沧关虽是重镇,长久无援,却也支撑不住。”
岑夜阑说:“延勒处心积虑,只怕为的就是今天。”
岑亦叹了口气,无奈道:“他先拿我引阿阑来北沧,而后截断粮草道,又夺了离北沧最近的鹤山州,为的就是让我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岑夜阑没有说话,元徵皱了皱眉,道:“若是从瀚州运送粮草来北沧——”
“瀚州若要运粮草来北沧关,且不论路途遥远,必过粮草道。到时,粮草只怕还没到,就先被舒丹先截了。”
“河东呢?”
岑亦沉吟道:“河东上郸州……河东如今自顾不暇,只怕等粮草运来——”
他说的隐晦,元徵敏锐,明白了几分,眉毛皱得更紧,道:“事有轻重缓急,司韶英还敢生事贻误战机不成?”
岑亦说:“殿下,大燕边陲分四地,四地互相掣肘,河东若要干涉北境战事,需奏请陛下。”
元徵气笑了,“等折子送上去,一关过一关,胡人都破关而入了,还打什么仗!”
“现在给我传书司韶英,”元徵不容置疑道,“有什么事情我担着。”
岑亦看向岑夜阑,却发现岑夜阑正在看元徵,他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岑亦说:“是,殿下。”
岑亦走后,元徵越想越觉得荒唐,忍不住道:“这什么破规矩。”
岑夜阑不以为意,这是大燕边陲多年留下的弊端。早些年是为了防守军拥兵自重,意图谋反,这么多年下来,里头盘根错节,扎得反而更深了。
皇帝不是不想变,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又涉军事,天高地远,动也不敢轻动。尤其是近些年,河东司老将军年迈,其下三子俱是平庸辈,远不如北境。
河东不会轻易帮他们。
岑夜阑说:“早年陛下和义父有意打破边陲现状,只不过,收效甚微,后来义父去了,此事不了了之。”
元徵盘腿坐着,兵书也扔在了一边,道:“沉疴积弊非一时能移,回京后我会向父皇重提此事。”
岑夜阑看了他一眼,随口嗯了声。
元徵看着岑夜阑,抬手对立在屏风架上的海东青招了招手,叫道:“小岑将军。”
海东青掠近了,收拢着翅膀站在元徵手边的小茶几上。
元徵同它说话:“啧,小岑将军,你瞧瞧,你说哪有这样的人,得了别人的好,连句谢谢也欠奉。”
岑夜阑听着他一口一个小岑将军,面无表情道:“海东青本是遨游琼宇的鹰,你却将它囚于这方寸之间。”
元徵笑盈盈道:“我不曾拦着它,我在的地方,广阔自在,自可任它翱翔。”他转头就问那海东青,“是不是,小岑将军?”
岑夜阑眉心跳了跳,说:“胡说八道。”
元徵笑道:“岑将军啊,你怎么翻来覆去就骂这么几个词,我七岁都听腻了。”
岑夜阑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元徵,你回京去吧。”
元徵愣了愣,玩笑道:“怎么,舍不得你七殿下死了?”
岑夜阑不理,平静地说:“你是皇室,一旦被胡人得知你的身份,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元徵说:“那又如何,区区胡人,”他哼笑道,“再说,这北沧关还有你岑夜阑,怎么,咱们的大燕战神怕了?”
岑夜阑道:“我没有同你说笑,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元徵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道:“我也没有说笑。”
二人目光相对,元徵说:“大燕没有临阵脱逃的皇室。”
“若是我今日走了,何以面对边陲数十万将士,何以面对天下百姓?难道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所尊崇捍卫的皇室,是只敢龟缩在宫里的懦夫?”
岑夜阑哑然。
元徵见状又是一笑,好整以暇道:“是不是很受感动?”
“倒也不必感动,”元徵吊儿郎当道:“我就是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猖狂,不摘了延勒的人头,就这么灰溜溜地回京,我岂不是要成为京畿笑柄?”
岑夜阑嘲道:“虱子多了不怕痒,殿下还在乎这么一桩?”
元徵说:“在乎,当然在乎,是不是,小岑将军?”
海东青扬了扬翅膀。
岑夜阑沉默片刻,道:“……这鹰都要被你养坏了。”
元徵一本正经道:“坏不了,小岑将军耐折腾的很。”他一个小字说得轻,听着反倒像是在说岑将军,视线还往岑夜阑嘴唇上撩了一圈,岑夜阑被咬破的嘴唇都似滚烫起来,公文在手中捏了又捏,差点直接扔出去。
岑亦的文书送了出去,如石沉入海,悄无声息。
延勒却并未等候,攻势极为猛烈,那几日空气里的雪都带着浓郁刺鼻的血腥味。诚如岑亦所言,城中十万大军每过一日所耗甚多,又正当天寒时节,根本不能让将士饿着肚子上战场。
双方你来我往间战了数日,输赢难定,胡人却不曾退半步,赫然是拼尽全力也要拿下北沧关的架势。
第六日,延勒夤夜攻城,还以箭矢绑了书信投射入城内,一封封书信俱是煽动之词,扰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北沧关是边陲重镇,人口多,后来战事起后,大半百姓都已经离开,还剩了许多,是笃定有岑亦,岑夜阑在,北沧关丢不了。岑家镇守边陲百载,是当之无愧的大燕壁垒,城中不乏百姓将岑家人奉若神明,何况又是北沧关这样的要地,他们根本不信,胡人能够越过铜墙铁壁,踏入城内。
第十日,城中粮草告急。
不过短短十日,守城将士折了数万,损失惨重。
群整理.2021-05-02
17:13:10
31
31
战火燎原,天冷极了,夜里下了雪
翌日又被鲜血和尸体染红,不休的攻城和厮杀声让北风变得更加肃杀逼人。
城中粮草不足,又断了后援,城外胡人咄咄逼人,显然是要将他们逼到山穷水尽。岑夜阑知道延勒想将他们困死在北沧关,他们处心积虑,处心积虑——岑夜阑知道自己中计了,他来北沧关就是一个局,为的就是今日。
上渭,鹤山州,步步为营,都是为了让北沧关变成一座孤城。
可如今北沧关已经成为孤城,延勒攻势依旧凶猛,甚至不惜拿胡人将士的尸体去搭起攻城的血肉之梯却不是明智之举。
岑夜阑想,延勒本可以生生耗死他们,如今却急于攻城,只能说明他们不敢拖。可现下胡人占尽优势,粮草辎重无虞——除非他们拖不得。岑夜阑想起了元徵。
如果胡人知道元徵的身份,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元徵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大燕最有可能入主东宫的皇子,皇帝不会允许元徵死在北境。可岑亦已经传书给了河东,司韶英知道深浅,就是河东丢了,他们也不敢不来救元徵。
但是如今依旧毫无音讯。
岑夜阑想起丢的莫名其妙的鹤山州,猛然间明白了什么,元徵的确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不假,可皇帝不止这么一个皇子,树大招风,岑夜阑仿佛窥见了京中风云诡谲的一隅。
方靖头一回感受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他出身钟鼎之家,若非此番跟着元徵远赴北境,这个时节,正该在烧了地龙的暖阁里,喝着最好的酒,欣赏着曼妙的歌舞,温香软玉,享着人间至乐。
如今喝的却是北境的冰雪,饮的是猎猎北风,无不摧人肺腑剜人血肉。
他一路疾行,脚下踩着冰冷的青石板,走得快了,没留神脚下打滑摔个四仰八叉。没吃过苦头的小世子骂了声,手在地上摸着了一张纸,匆匆扫了眼,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方靖本想将纸撕了,犹豫了一下,随手团了团揣进了怀里,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往城门走去。
元徵果然在城墙上。
正当休战,城墙上有挪动着伤兵的,有靠着墙在咬面饼的,还有正在清扫战场的,来往匆忙。
岑夜阑正在和岑亦说话,面容沉静,二人神情都颇为严肃。
一旁立着的鼓面泼了血,血迹已经干涸了,透着战事的残酷。元徵就在鼓架下,剑搁在一旁,一手拿着块干巴巴的面饼咬着,一边和他身边的将士说话。
方靖走过去,“公子。”
元徵懒洋洋地应了声,方靖看了眼那个将士,陡然想起有天夜里,他们在伤兵的屋子里一起围着沸腾的肉片汤说笑谈过天。将士年过不惑,双臂粗壮,面目黧黑,方靖记得他姓齐,叫齐柏。
齐柏脖子上见了血,绑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却还带着笑,说:“我家三代都是军籍。我替老将军擂过鼓,如今又跟着将军,整整二十五年了!战鼓擂动,从未出过岔子。”
元徵笑了声,说:“毕生专于一事,了不起。”
齐柏嘿然一笑,道:“可惜,我老来得子,儿子才七岁,不过别看他小,那小手臂很有劲儿。”说着,他还挥了挥自己的手,说“咚——咚——咚。”
元徵抬眼看了看方靖,二人目光对上,他拿起剑,一前一后地走了几步,方靖低声说:“殿下,你看这个。”
他将团皱的纸团拿给元徵,元徵展开看了几眼,脸上没什么表情,道:“胡人煽动军心之词罢了。”
方靖说:“殿下,这当真是假的?”
元徵眉毛皱紧,盯着方靖没有说话。
方靖道:“城内粮草短缺,胡人怎么会知道?如今北沧关就是一座孤城,岑夜阑却半点都不作为,他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