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夜阑冷哼了声,越过他,挺着脊背往前走去,丝毫不见雌伏人下的半点柔软。元徵啧了声,兴致缺缺地跟在岑夜阑身后。
二人回了府,元徵随手招了个仆从,吩咐备水,岑夜阑闻言看了他一眼,却和元徵目光撞了个正着。
元徵挑了挑眉毛,展颜一笑,岑夜阑面无表情地错开了眼睛。
突然,几记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道踉踉跄跄的身影,却是岑墨,嘴里叫着二叔就跑了过来。
元徵眼疾手快,直接提拎住了小孩儿绒绒的领子,拉住了冲撞的势头。
岑墨蹬了蹬小短腿,气鼓鼓道:“大胆,你放开我!”
元徵笑了,这天底下,能说他大胆的,向来只有他父皇,没想到这么个小孩儿竟敢对他用这词。
岑夜阑道:“元徵,松手。”
他把岑墨自元徵手里抢了过去,把穿得圆滚滚的小孩儿抱在臂弯里,声音很温和,说:“墨儿,怎么这个时辰还没有睡觉,奶娘呢?”
奶娘低着头,站在几步开外,道:“将军,小少爷不肯回去,执意要等您回来。”
岑墨搂住岑夜阑的脖子,说:“墨儿想二叔了,想同二叔一起睡。”
“可二叔一直不回来,墨儿等得都要冻僵了。”小孩儿奶声奶气地抱怨。
岑夜阑脸上露出笑容,轻声说:“二叔去巡视城防了。”
“我知道——”岑墨噘着嘴,“二叔和爹爹一样,忙于公务,我不可以去打扰,”他模仿奶娘拿来哄他的话,可声音稚气,反倒一派天真烂漫,“墨儿知道的,墨儿不生气。”
岑夜阑理了理他毛茸茸的领子,说:“墨儿真乖。”
他看了眼奶娘,道:“墨儿先和奶娘回去等二叔,二叔一会儿就回来陪墨儿睡觉好不好?”
岑墨说:“真的?”
岑夜阑笑道:“二叔何时骗过墨儿?”
岑墨这才乖乖点头,松开了抱着岑夜阑的手,还叮嘱他,“那二叔早点来。”
岑夜阑:“好。”
他看着奶娘将岑墨抱着走远,元徵看着他,说:“岑亦的儿子,怎么这般黏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儿子。”
岑夜阑收回目光,脸上的神情又变得沉静疏离,淡淡道:“大哥待墨儿严厉,他便自小就黏我。”
“他母亲呢?”
岑夜阑看了元徵一眼,说:“生墨儿时难产,去了。”
岑墨的母亲是岑亦救回的孤女,岑夜阑只远远地见过两回,没过多久,就离世了,只留下了一个岑墨。岑亦那时消沉了许久,对这个儿子也不亲近,大家都道他是触景伤怀,见了岑墨就想起已故的夫人。
元徵若有所思,看着岑夜阑,二人都在庭院里,又下着薄雪,只这么一会儿就兜了满肩皓白。元徵伸手拂去岑夜阑肩上的雪,哼笑道:“岑将军还在这儿,那小东西可等着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岑夜阑竟觉得这话颇有几分不阴不阳的意思,他疑惑地看着元徵,元徵不同他对视,嘲讽似的,说:“岑将军,你莫不是真打算含着这么一肚子精水去?”
岑夜阑怔了怔,脸色倏然一阵红一阵白,怒道:“还不是你——”
元徵扯嘴角一笑,暧昧又轻佻地问他,“我如何?”
“不是将军含着我不放,非要我射进去……”
“你闭嘴!”岑夜阑耳根都红了,耻于说出口,气得甩袖转身走了。
元徵追逐着他的背影,岑夜阑走的步子别扭又偏要故作寻常,元徵看着,清晰地察觉心里天塌地陷似的,正慢慢变得柔软。
群整理.2021-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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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大雪,冰寒难行。
一连几日都是飞雪天,屋子内烧了炭火,热烘烘的,满座都是北沧关的将领。
岑亦抬手指着沙盘,说:“舒丹拿下玉屏关之后就一直按兵不动,昨日,他突然发兵,奇袭了上渭。”
这些天,延勒虽有攻城之举,却并未倾尽全力,好似只在拖住岑夜阑。如今胡人已经拿下玉屏,陇沙,涣州三地,成犄角之势可直逼瀚州府,没想到,他们竟弃了瀚州,选择了上渭。
岑夜阑一言不发地看着沙盘,神色冷峻。
元徵皱了皱眉,道:“上渭是北境两大粮仓之一,一旦上渭失守,瀚州就会成为一座孤城。到时候他们进可直入大燕腹地,退可攻打瀚州。”
岑亦道:“殿下所言甚是,胡人此举,可谓用心险恶。”他看向岑夜阑,说:“阿阑,你怎么看?”
元徵也抬头看着岑夜阑。
岑夜阑却问:“大哥,你觉得延勒是什么人?”
岑亦怔了怔,说:“此人奸猾狡诈,野心勃勃,不可小觑。”
岑夜阑语气很冷静,说,“据我所知,延勒拿下陇沙堡之后就直奔北沧关,他这么做,不啻于耗费兵力打开玉屏门户却将它送给了舒丹。如今延勒又守在北沧关牵制着我们,大哥,你我都和延勒打过交道,他是这种甘为他人做嫁衣的人么?”
岑亦若有所思道:“阿阑所言有理,何况三年前延勒输给了你,他赋闲在王庭三载,处处受舒丹掣肘,二人斗得厉害,如今又岂肯事事以他为先。”
岑夜阑说:“他必定另有所图。”
岑夜阑话音一落,元徵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沙盘,他舅舅提起大燕戍边军,除了岑家,还有毗邻岑家的河东军。河东统领行司北行声名颇响,当年论起大燕名将,世人首推的就是岑熹司北行。
司北行已逾天命之年,年纪大了,司家老大司含斗五年前折在东胡的战场里,剩了三个,个个资质平庸,旁人提起来,颇有惋惜之意。
岑亦说:“听说司将军月前病重,行走都不太利落,如今是司韶英主事。”
岑夜阑点了点头,道:“司韶英虽不擅进攻,守土倒也无虞,东胡过不了河东。”
元徵安静地听着,北境境况他来之前孟昙曾对他耳提面命,可那时他心中有气,很不满他父皇将他丢来这荒凉之所,吊儿郎当的,对于孟昙所言,只听了个七七八八。
元徵也不信他当真会在北境待多久,没成想,他竟已在北境待了数月,更是亲历这一场又一场的腥风血雨。他生来就是天皇贵胄,是天之骄子,受尽荣宠,从未尝过人间苦。
都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元徵俯身下来,看着满堂将领,恍惚间,心底却萌发了几分在京畿从未有过的感觉。
腊月初,河东燃起狼烟,战火果真烧到了河东,北境一线烽烟四起。
舒丹久攻上渭,僵持不下,可他们劫掠了陇沙堡,玉屏关,粮草充足,声势极盛。北沧关下亦是战火不休,岑夜阑只守不攻,任延勒百般挑衅兀自岿然不动。
这些年来胡人来犯,从未越过防线半步,大燕寸土未失,而今不但连丢三关,战场上一直处于被动局面,岑夜阑却依旧按兵不动,胡人气焰很是高涨。
相较之下,北沧关的将领只觉憋足了一口气,屡屡请战,无不被岑夜阑一力压下。
直至腊月十二,岑夜阑亲自点兵出城,袭击了延勒营地。
四更时分,天色正暗,又正当胡人军士疲惫换岗,就被岑夜阑打了个措手不及。
岑夜阑所点的都是精锐,悄无声息地潜近胡人营地,一支支箭矢如云,裹了桐油狠狠扎入帐内,直接纵了一把大火。
偌大营地霎时间混乱一片,火势如长龙,照亮了寂静长夜。
他们此行只为烧胡人粮草,事既已成,岑夜阑并未恋战,直接回了北沧关。元徵也在同行之列,他箭法卓绝,这些日子下来,就是岑夜阑心里也不得不承认,元徵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尽管这人依旧恶劣不堪。
一把火点得顺利,不损一兵一卒,回城时,北沧关军士都吐了口恶气。
翌日,岑亦领兵出城同胡人交战,大胜,延勒率兵退了三十里。而后数战,都是大燕占了优势,军中士气更盛。
可不知怎的,岑夜阑神色却并未轻松,元徵看着,忍不住说:“岑将军,你说仗打输了你不高兴,赢了还冷着个脸作甚?”
岑夜阑瞥他一眼,垂目看着桌上的沙盘,半晌,说:“太顺利了。”
他说的没头没脑,元徵却在须臾间明白了他在说什么,皱了皱眉毛,道:“胡人行军只能倚仗沿途粮草劫掠,如今我们烧了他的粮草辎重,延勒暂时没有补给只能避我们锋芒,这如何不对?”
岑夜阑道:“若是如此轻易就折在这儿,那就不是延勒了。”
元徵瞧他一眼,哼笑道:“不过一个蛮夷,岑将军,你是不是太高看他了。”
岑夜阑没有说话。
元徵道:“北沧关毗邻河东,延勒若要粮草,只能靠河东边陲小镇,抑或后方补给。天家无手足,舒丹如今久攻上渭不下,他有玉屏陇沙堡为倚仗,又同延勒有间隙,未必会不遗余力地帮他。”
岑夜阑自他话里听出了几分深意,看着不像个纨绔,倒回了那个长于宫闱,深谙皇室腌脏血腥的皇子。岑夜阑看了元徵一眼,少年人经了战火磋磨,眉梢眼角也多了几分棱角,只这懒散的姿态,却透着股子风花雪月里的浪荡劲儿。
岑夜阑说:“我了解延勒,即便舒丹真给他使绊子,他也不会这么坐以待毙。”
元徵啧了声,道:“岑将军,你就这么怕延勒?”
岑夜阑淡淡道:“我不是怕。”
“战场不比寻常,稍有不慎,死的就是我大燕军士,那都是人命。”
元徵不置可否,他和岑夜阑玩笑道:“不如我将他的脑袋摘了送给岑将军吧。”
岑夜阑怔了怔,瞥他一眼,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元徵气笑了,说:“岑将军,你这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岑夜阑不咸不淡:“哪个同你是自己人?”
元徵想也不想,张嘴就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如此一算,咱们可得好些年了。人间韶华,须臾之间,几年复几年,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那你我也算共白头了。”
岑夜阑看着元徵面上的理所当然,无言以对,说:“……出去!”
元徵顿时大笑。
群整理.2021-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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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将军,既然延勒粮草无以为继,我们为何不直接杀出城去?”
北沧关府邸内,亭中两株红梅开了花,枝干遒劲,零星几朵红蕊凌寒而开,艳色逼人。岑亦负手看着那支花,道:“阿阑自有主张,你我听命便是。”
郭融面有不忿,“这北沧关,您才是统帅。”
岑亦瞥他一眼,他性情温和,这一眼却有几分不怒自威的警告之意。郭融噤了声,当即不再开口。
岑亦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小叔叔既将靖北令交给了阿阑,阿阑就是这北境十六城的统帅,北沧关同样是。”
郭融说:“是,末将失言。”
郭融是老将了,曾跟着岑亦的父亲岑丹征战多年,对岑家忠心耿耿。岑亦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虽尊敬岑熹,却对他将靖北令交给岑夜阑多有不满。
在他看来,岑夜阑到底是外人。
过了一会儿,郭融又说:“胡人此番猖獗,许多兄弟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就等着好好杀上一场,一雪前耻。如今将军隐而不发,只守不攻,一旦延勒挨过这两日,我们岂非延误了战机?”
“再拖下去,恐怕会折了将士们的士气。”
岑亦不为所动,说:“延勒一支是我大燕宿敌,阿阑谨慎自有他的道理,你安抚好将士们的情绪,不要出乱子。”
岑亦都这么说了,郭融再是心有不甘只能听从,他拱手道:“是,少将军。”
岑亦却抬手扶住他,他微微一笑,温声道:“郭叔,辛苦你了。”
郭融心头一暖,看着岑亦,叹了口气,道:“我有什么辛苦的,这都是应该的。”
“阿亦,你就是太不争了,明明你才是岑家人。”
岑亦不言。
郭融道:“你父亲战死的早,你是我们几个老家伙看着大的,在我们心里,只有你配执掌靖北令。”
岑亦说:“郭叔,阿阑也是岑家人,他是小叔叔亲自教导出来的,有他做统帅,我很放心。再说,都是守关戍北,靖北令由谁拿着,都一样。”
郭融瞪他一眼,摇头道:“你啊——你不为自己想想,好歹为墨儿想想。”
岑亦神色微动,只叫了声“郭叔”。
郭融叹道:“转眼墨儿的母亲都走了三年了,前些日子我们在说给你再找一个,你别急着说不——等此战了,我们说什么也要让媒婆给你寻摸寻摸。”
岑亦哭笑不得,说:“……这,好。”
郭融这才满意,道:“这要是在京城,就凭你的身份,就是配个王室贵女也当得。不过,咱们常年待在北境,京畿里的女娃娃都娇贵,吃不了苦,咱们也不稀罕,也不能再像上一次草率,就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的孤女就进了岑家门,连人都不爱见,日日戴着面纱,见不得人似的。”
“我听说司家有个丫头,弓马娴熟,长得也顶漂亮,是他们河东的明珠,”郭融说,“到时你看看,喜不喜欢,要是喜欢,我这把老骨头亲自去给你说去。”
岑亦揉了揉眉心,叹气道:“郭叔,她才十五吧。”
郭融不以为意,“十五怎么了,正当及笄之年,许你正好。”
“什么及笄?”一记声音插了过来,却是岑夜阑,“大哥,郭老。”
岑亦轻咳了一声,道:“没事。”
郭融面上的热络悄无声息地淡了几分,行了一礼,道:“见过将军。”
“我正在和少将军谈起说亲呢。”
岑夜阑眉梢一挑,道:“哦?大哥瞧上了哪家姑娘?”
岑亦还未开口,郭融先道:“我们在说司家的四小姐。”
“司小姐是将门之女,”岑夜阑脸上露出笑意,“大哥若是喜欢,倒也不错。”
岑亦头疼道:“阿阑,郭叔在胡说,你怎的也跟着瞎掺和。”
郭融道:“我可没有胡说——”
岑亦打断他,“郭叔,你不是还有事么?”
郭融闭了嘴,说:“是,那末将先退下了。”
转眼,院子里就剩了兄弟二人,岑夜阑道:“是我疏忽,大哥要是真对司家小姐有意,我去为大哥说去。”
岑亦说:“有意什么,我和司家姑娘面都没见过,不许再说,当心坏了人姑娘名声。”
岑夜阑莞尔,又道:“大哥,我没有开玩笑。”
岑亦气笑道:“同我说这个,阿阑,为兄在你这个年纪,都快有墨儿了。”
岑夜阑哑然。
岑亦说:“阿阑,不必如此苛待自己,要真有缘分,能碰着合心合意的就好好把握。”
岑夜阑愣了愣,不知怎的,竟然想起元徵,脸色顿时变得古怪。元徵这个混账只会惹他生气,哪里来的合心合意,真是魔怔了。
岑亦何等敏锐,察觉了岑夜阑的异样,疑惑道:“阿阑?”
他微笑道:“怎么这幅神情,难道……有喜欢的姑娘了?”
岑夜阑想也不想道:“没有。”
“大哥,”岑夜阑定了定神,说,“北境胡虏未灭,义父大仇未报,我无心成家。”
“再者,将军百战死,我也不知自己哪一日就会埋骨疆场,我又何必耽误别人。”
岑夜阑说得坚决冷静,岑亦轻叹一声,说:“你啊。”
岑夜阑转了话题,抬头看着面前的两株梅树,道:“大哥,这是义父当年栽的那两棵吧,长这么大了。”
岑亦的目光落在枝头的梅蕊上,眼前浮现岑熹当年带着他和岑夜阑一起种梅树的光景。岑熹酷爱梅树,那一年,他得了两株红梅幼苗,正当开春,就指使着两个少年刨挖土坑。
初春时节,北境泥质硬,多是沙土,要换成便于幼苗生长的松软土壤。两个少年挽着裤腿,一身粗布麻衣吭哧吭哧地扛着锄头刨土,一人一个坑。
岑熹就坐在一旁,温酒小酌看文书,时不时地看一眼,一会儿催岑亦,一会儿嫌岑夜阑刨得土飞他果子里,折腾得两个少年灰头土脸。
临了,岑熹细致地将梅树种下去,看着两株幼树,一手搂了一个,说:“你们啊,就像这两棵梅树,等梅树长大了,你们也长大了。”
岑亦说:“小叔叔,等我们长大,我们就可以陪您一起上战场。”
岑熹笑道:“那可不成,你们都能上战场了,小叔叔就该休息了。”